傷離別

烈日昭昭, 空氣中卻瀰漫着一股淒涼肅殺的味道。密林中的樑禛半眯着眼,閒適的看着草甸對面的白音和他的數十名羽林衛軍士, 他輕輕地勾脣,“蒙古人中竟也有如此忠勇之士,我樑禛敬你是一條好漢, 定會予你風光厚葬……”

樑禛轉過頭看向馮鈺,“七盤關關門可曾閉上?我要朱成翊的——項上人頭……”

樑禛的話音未落便吞下了後面的話,他看見馮鈺明顯變得愕然的臉,以至於馮鈺舉着發令旗卻一直忘記落下。

他轉過頭, 順着馮鈺的目光看過去……

樑禛臉上閒適的笑容瞬間消失, 取而代之是深深的震驚與不可思議,草甸中間立着個紗衣女子, 可是齊韻?

白音帶領騎兵隊列的正前方立着一名身着月白色訶子,藕荷色紗衣的年輕女子,冰肌藏玉骨, 衫領露酥胸, 素手兩纖纖, 體似燕藏柳——只是未戴幃帽,露出了那雙含嗔帶怨的多情目。

樑禛突然好想仰天大笑三聲,什麼駱府的歌姬, 原來都是逗我玩兒呢!她便是那麼喜愛做這娼妓麼,回回都拿這個身份與自己搶男人!以前尚且知道遮掩,這回改明搶了……

樑禛只覺胸中塊壘,鬱結難耐, 兩日前牀畔間的宛轉嬌吟似乎都在嘲笑自己有多愚蠢,自己爲何偏要拜倒在此種鐵石心腸的蛇蠍女人裙下。自己貪戀那如夢似幻的靡靡色相,如今遭此失敗應屬咎由自取。

他極力壓住因極度傷痛帶來的胸口間的絞痛,勉力繃直腰背,緩步踱出林間。他來到錦衣衛箭陣最前方,冷冷看向草甸對面騎兵陣前的齊韻,莊肅冷然的外表下身心皆已殘碎一地。

他極力扯了一個笑,“齊姑娘是來與本官一較高下的麼?看是你能壓住我,亦或是我能降住你?”

齊韻木然站在草甸中央,她全然記不清自己是怎麼走到此處立定的,她呆呆的望着樑禛,心中五味俱全。她尾隨朱成翊進入小樹林後便遣回了駱府的侍衛,自己已經回不去了,留着他們已然無用。

就在齊韻勉力奔走,想要出聲喚住朱成翊時,她看見白音率部上了馬,她知道樑禛就在前面。齊韻只記得自己腦子裡轟的一聲,只有一個念頭蹦出,“阻止樑禛,不能讓朱成翊死在自己眼前!”

於是她飛奔向前,穿過朱成翊的侍衛,她看見朱成翊驚訝、振奮又激動的臉。她沒有理會這張臉,繼續前衝,她衝開了白音的阻攔,直直站到了雙方對峙的陣前……

樑禛立在冰冷的箭陣前,肅殺卻落寞,他臉色蒼白,眼底的絕望與哀慟隔着一個草甸都能看見。

齊韻望着眼前的樑禛,心痛的感覺絲絲蔓延:禛郎,今日奴家必須要與你對抗了,我若心軟,翊哥兒便要付出性命的代價。奴家只能對不住你!今日傷你,實在情非得已,可是與翊哥兒的命相比,你丟失的實在算不得什麼……奴家欠你太多,只能日後銜環結草,以報君恩。

齊韻想大聲對樑禛說出心底的話,可嗓子卻發不出聲音。她靜立良久,默默伏下身,朝樑禛深深一拜。

“郎君……奴家有罪,奴家逼迫駱家姑娘掩護自己尾隨郎君欲行謀逆事在先,如今背叛郎君令郎君功敗垂成在後,奴家不忠不義,雖萬死不能辭其糾。奴家自知罪孽深重,如若郎君放過翊哥兒,待此番事了,奴家當面縛輿櫬,自請受刑。奴家與翊哥兒情同手足,亦承諾守護他直至最後,如若郎君執意不放,奴家亦不冤郎君,只求郎君賜奴家一死。奴家不忠不義不孝,已無顏再苟活於天地間……”言罷,齊韻以首扣地,長跪不起。

樑禛聽得此言只覺五內俱焚,心痛愈甚,這女人只記得對那廢帝的承諾,對自己的承諾原來只是一句空話。爲了廢帝她可以拋父棄兄,自毀名聲扮作娼妓再三哄騙自己,甚至今日竟以命要挾自己放棄對小廢帝的抓捕。

他氣急反笑,“你是否不忠不義本官無權評說,但你不孝倒是一點沒錯,你違逆你父兄之安排一意孤行,現在又要一抹脖子跟大公子共赴黃泉了,卿卿莫要忘了,你父兄可還在本官手上,如若你敢死,你父兄也別想好活!”

樑禛頓了頓,復又開口道,“本官倒是沒看出大公子有何可取之處,除了只會躲在女人背後裝可憐,其餘長處皆無。卿卿的眼光很成問題啊!朱成翊!齊韻可不是你孃親,如若你是男兒,你敢堂堂正正與我對峙一次麼?還有你,白音,堂堂羽林衛,列陣於嬌娘身後,你還有臉面說自己是朵顏勇士,蒙古雄鷹嗎?”

樑禛雖然氣鬱難當,卻並沒被氣暈了頭,他發現自己依然沒能做好一箭射穿齊韻,不顧一切勇往直前,捉住朱成翊的準備。

一想到殺了齊韻他便會條件反射的四肢發軟,短短時間內,樑禛想了多種方法,想實現活捉齊韻,殺死朱成翊的可能。可惜自己的初始安排裡面壓根就沒有計算到齊韻,現在想要實現自己的願望談何容易!

七盤關太過險峻,自己統共只放了二十兵卒於城門樓上,他們只爲斷了朱成翊的後路,壓根無力完成下樓偷襲敵人,並在白音眼皮子底下奪回齊韻的艱鉅任務。自己想主動發起進攻,消滅朱成翊的有生力量,但齊韻橫亙其中,不讓白音動,自己也不敢動,只怕傷了她……

如今樑禛便只好拿齊韻的父兄來要挾,以盼能喚回齊韻的清明,言語上刺激朱成翊與白音,以期他們能自亂陣腳,主動出擊。

草甸對面的齊韻敏銳地發現了樑禛的心思,一哭二鬧三上吊,這種女人最常用的淺顯手段果然是有用的。禛郎,奴家心思複雜,手段狠辣,無情無義,不忠不孝,奴家配不上你,禛郎值得更癡情的姑娘……日後奴家再來贖罪時,無論禛郎如何罰我,韻兒絕無怨言。

她心中柔軟,亦愈發苦澀,面上卻不顯,她只狠狠地盯着白音,“有盾牌而不用,便是傻。爲虛無縹緲的口譽而戰,那是癡。現在不是犯癡做傻的時候,只要能保住翊哥兒,由他一逞口舌之快又有何妨?莫要上那激將之法的當!”

白音定定的看着齊韻,胸中激盪萬千,齊韻對朱成翊的維護之心,昭彰日月,此女心性之堅韌,心思之敏銳,真乃當世奇女子!

他無比恭敬,誠心實意地低頭一揖,“屬下遵命!”

齊韻擡起頭,強力壓下心中的柔軟,事已至此,再心軟只會害了翊哥兒。今日之事,樑禛輸得起,自己也還能贖罪,事到如今,自己如此維護翊哥兒,樑禛便是本不想殺朱成翊,現在也要殺了。朱成翊卻是輸不起的,輸了便沒了命,自己更無機會贖罪。莫要讓樑禛佔了強勢,一鼓作氣,再接再厲,趁樑禛還在猶豫,先下手爲強方爲上策!

齊韻輕聲向白音說道,“繞過草甸,繼續下山,我替你們拖住樑禛!”

炫目烈日下藕荷色紗衣女子與一身織金妝花飛魚服的樑禛隔陣相望,各自身後的肅殺軍陣更給二人的對峙增加了濃墨重彩的悲慼之色。

白音定定地看着烈日下臉色皆蒼白的二人,無端覺得有些睜不開眼,他擡起僵硬的腿,緩緩後撤到齊韻身後。

“郎君,奴家父兄與奴心思不同,他們卻是想追隨肅王爺的,禛郎自是知曉。奴家信任郎君的品性,定不會不問緣由,遷怒連坐。奴家說過,此番事了,韻會自請受刑,另作酬報,以謝君恩。”齊韻硬起心腸,面向樑禛,再度叩首。她身後的白音卻是一揮手,帶領部衆悄然撤向草甸西北角,那裡一條經年踩出的蜿蜒小道依稀可辨。

樑禛一看,激將無用,朱成翊與白音一味便要做那縮頭烏龜,只讓齊韻與自己對峙,而齊韻又是一副吃了秤砣鐵了心的架勢,心底早已血流成河。他一把扯過身後軍士手中的弓,伸臂引弓,一支利箭錚然刺入白音身前一棵柏樹上。他一聲暴喝,“站住!爾等當本官不存在麼?”

樑禛憤然望向長跪在地的齊韻,“韻兒,本官待你不好麼?你在我身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你還有什麼不滿足,非要自甘下賤,與那欽犯爲伍。韻兒且起身,回我身邊來,以往種種,我概不追究。以往的承諾,我自一力應承。如若你一意孤行,休怪本官今日便要順應王道,將你與那欽犯一道正-法!”

齊韻心中苦痛,耳旁只餘樑禛那熟悉又悲愴的怒喝,小郎君威逼利誘,好話歹話說盡只想拉自己回頭。如若是其他閨秀指不定已然被他喚回,可自己卻不同,樑禛的心在自己面前,便如那禿子頭頂的蝨子,一清二楚。

齊韻第一次無比痛恨自己不夠愚鈍,非要親手扼死自己的幸福。禛郎如若有心不顧一切拿下朱成翊,剛纔那一箭便應當落在白音身上,而不是那棵柏樹……

齊韻一把奪過白音腰間匕首,狠狠指向頓住腳步的白音,“休要管他!走!”

眼見白音繼續後退,帶隊沒入樹林,直奔草甸西南,齊韻舉起匕首置於自己脖頸上,又猝然跪地,朝向樑禛膝行數尺。

“禛郎,奴家欠你太多,如若郎君實在痛恨,今日韻兒便將此賤命償還與君可好?只求禛郎放過翊哥兒一命,翊哥兒大勢已去,再活也只是空度餘生耳。上天有好生之德,你真捉不得翊哥兒,王爺亦不會強求。禛郎英偉,只奴乃郎君之污點。奴家這條賤命是郎君的,郎君如若心有不甘,儘管朝奴家泄憤即可。刖鼻挖心,油烹炮烙,奴家絕無怨言……”

眼看白音帶着朱成翊就要沒入叢林,馮鈺張了張嘴,卻不知應該說什麼,說讓樑大人不管齊韻,亦或殺了齊韻?自己說不出來。再看那樑禛呆立當地,如泥胎木塑,一干錦衣衛也個個長大了嘴,亦如失魂般眼看着朱成翊沒入林中再也看不見。

樑禛只覺胸口滯悶,腦子裡嗡嗡作響,齊韻如此貶損於己,何嘗不是在向他心上扎刀子,他一點都不想將自己的女人油烹炮烙,該下油鍋的是那大奶嬰朱成翊。莫不是自己太過皮實,齊韻便一再偏幫那朱成翊?

眼見圍捕機會就要從指尖溜走,想起一衆錦衣衛的一個個不眠之夜,馮鈺實在忍不住坐視一干人馬的辛勞換得如此不堪的功虧一簣。

他一個手勢招得一隊軍士攜弓箭亦趕往草甸西南角。眼尖的齊韻早發現馮鈺的異動,“禛郎!奴家今日便要最後一次對不住你……”她手上一個用力,鮮血蜿蜒自頸間流向如玉的胸脯,再沒入盈盈的訶子內……

“住手!”只聽樑禛一個暴喝,轉過身,手中繡春刀鞘攜風帶勢打着圈砸向馮鈺。馮鈺躲閃不及,被砸中額角,一個趔趄栽倒在地。

樑禛雙目噴火,“我還沒死呢!”這句話卻是對着馮鈺說的,一干錦衣衛大眼瞪小眼,看看樑禛,再望望還在地上掙扎的馮鈺,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話音未落,樑禛復又轉頭死死盯着齊韻,眼見她再無動作,方吐出一口惡氣。此時再說什麼已然多餘,他只雙目赤紅,不錯眼的盯着齊韻。

樑禛心中苦悶,額角突突直跳,這是自己自作自受,自己受她迷惑深陷情網,事到如今依然瞻前顧後、畏首畏尾,哪裡還是那個殺伐決斷的樑禛。如今白白放走朱成翊,又該多付出多少精力才能再次合圍成功。此次差使失敗全然是自己的責任,可如若真要眼睜睜看着齊韻死在自己面前,自己怕是也要發狂了,樑禛一腔悲憤、悔恨無處發泄,只想一掌拍死自己,才能不再受這錐心之痛。

可接下來齊韻的話無疑是在往樑禛脆弱的神經上再加上最後一根稻草,正忍受着地獄之火焚烤的樑禛聽見齊韻嬌軟的呼喚。

“禛郎,韻兒感激郎君不殺之恩,待奴家將翊哥兒安頓完好,再自奉殘軀回京尋禛郎,負荊請罪。奴家德行有虧……對不住禛郎,奴家不敢再叫郎君空等,韻兒負你太多,不配侍奉禛郎……郎君值得更好的姑娘,感懷郎君對奴家的錯愛,待奴家回京請罪時,無論郎君作何懲處,奴家皆無怨言。今日暫且作別,韻兒祝願禛郎……覓得佳偶,萬事順遂……”

言至於此,齊韻已然哽咽不能成句,她再度伏地叩首後,決然起身,朝白音一行離去的方向追去。密林中,一抹人影浮現,是白音。他見齊韻追來,牽過一匹馬,扶齊韻上馬後,二人一道消失在密林中……

樑禛呆愣,齊韻莫不是還擔心自己再度追殺朱成翊,想要貼身守着朱成翊直到自己放棄追捕?他只覺鋪天蓋地的悲憤將自己淹沒,他想走近齊韻,將她拖至自己身邊,可腿好似綁了石頭,怎麼都邁不開。他又想喚住齊韻,叫她不要離開自己,可又發不出聲音。連日來不眠不休的追擊,與今日強烈的情緒刺激終於將他擊垮,樑禛兩眼一黑,直挺挺仰面便栽倒在了地上……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與男主做對挺爽,但是其實這個耿直boy挺可憐。只是因爲初始對女主的定位錯誤,導致一輩子都在無底線的讓步,翻不了身。齊韻與樑禛訣別這一章我寫得挺鬱悶,但是沒法,不分開無法進行後續情節,只能對不住樑小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