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滇

童鶯兒死了, 在被送往駱璋在行宮所住的偏殿後第二日便孤零零地死在了柴房內的木板上。

她一直睡覺,駱璋甚至沒有來得及問她爲何要毒害駱菀青。聽到這個消息時, 樑禛正在隨扈肅王爺參加中軍的圍獵,他一箭射穿了一隻野豬的雙眼,箭頭自這隻眼進, 從那隻眼出。

耳旁響起衆人的交口稱讚聲,樑禛面無表情,既不高興也不悲哀,只悶着頭捕獵, 煅造鐵頭的羽箭一支比一支猛, 有一支箭,竟然穿出了麋鹿的脖頸, 直插進一旁的樹幹上……

傍晚論功行賞時,樑禛力壓羣雄,拔得頭籌。肅王爺高興地問他想要什麼賞賜, 樑禛說, 爲王爺效命, 自當死而後已。如若要賞,想向王爺要一名與自己一樣的猛士一同去往雲南,替主上解決雲南匪患。肅王爺更加高興了, 說猛士管夠,看上哪一位了?

樑禛叩首,“齊振!”

齊振的勇猛以往在他做五城兵馬司指揮時便有所耳聞,此次圍獵一觀, 果然名不虛傳。肅王爺大手一揮,允了樑禛的請賞,並告誡樑禛,圍獵是爲了放鬆身心,不要隨時念着公事,時時如此累心,鐵人也會受不住的。

樑禛領賞後回到了營帳,他立在大帳前,望向緊緊挨着大帳一側的偏帳發怔,直到大帳的門簾自裡自行掀開了,樑嵩出現在大帳內,“二弟!爲兄以爲今日你要改行做衛兵了……”

兄弟二人於帳內坐下,樑嵩斟滿一杯酒放在樑禛面前,“二弟秋狩後可是要直接自圍場出發去往雲南?”

“是的……大哥。”

“不願回家歇息兩日?”

“不了,軍情緊急,能早一日,算一日。”

“二弟,大哥知你是個有主意的人,決定了的事十頭牛也拉不回來。大哥希望你此去雲南萬萬要以咱安遠侯府的安危爲重,勿要意氣用事,自毀前程……”

“……大哥,這是咱爹爹託你轉告我的話麼?”

“不是……但也可以說是,父親擔心的不就是你這副倔脾氣麼,既怕你衝動,又怕你自個兒憋壞自己。凡事看開些,世間百態不過是過眼的雲煙,迷人的幻象。哈哈!”

樑嵩忍不住大笑起來,嘬了一口酒,伸出手來拍拍自家兄弟的肩,“不過接下來的話卻都是爲兄的意思了,如若你平安帶得齊家姑娘回京,大哥定然全力助你達成心願……”

樑禛猛然擡頭,定定地看向樑嵩,“哥哥真的……”

樑嵩擡手止住了樑禛的話,“二弟終日如此鬱鬱寡歡,大哥心中疼惜,大哥希望你開心,故而願意幫你。屆時父親母親的工作,大哥來替你做。只不知今上的反應,如若不是非要不可,我想我的二弟也不是沒有成功的機會!總之一句話,只要弟弟想,大哥赴湯蹈火都願一試,只盼二弟萬事皆要如實相告,切莫隱瞞,大哥秣馬厲兵,在京中全力支持二弟!”

樑禛感動不已,端起酒杯,通紅了臉頰,“禛感激大哥體恤,自當唯大哥之命馬首是瞻,禛必不負大哥所望,以咱安遠侯府安危爲上,謹言慎行,平安歸來!”言罷,一個仰首,整杯酒下了肚。樑嵩見狀,一顆心放進了肚裡,也笑眯眯地乾了杯中酒水。

樑嵩不比他父親,他以爲一味暴力制止,堵截樑禛對齊韻的癡念是行不通的。樑禛就算暫時壓抑或被類似童鶯兒之流轉移了注意力,但他心中的癡念卻只見增強卻不曾減弱,這對整個樑家來說都是一個隱患。齊韻不是洪水猛獸,在她的去處未曾塵埃落地之前,樑家爲什麼不能嘗試幫助二弟最後努力一把呢?就算最終還是不能成功,二弟也能知曉全家都盡力過了,做出蠢事的機率亦會減少許多。

放下酒杯,樑禛躑躅片刻,復又開口,“大哥,父親……當初買來童鶯兒之事……你可知曉?”

樑嵩挑眉,“知曉。”

“大哥可知童鶯兒老家所在?”

樑嵩靠向背後錦墊,好整以暇,“知曉。”

“大哥可否替禛尋訪童鶯兒老家,是否有一個名喚童鷺的胞妹,自小被抱往包家做童養媳的。”

樑嵩看見弟弟眼中的急切,扯開嘴角笑道,“二弟想要移情於那童鷺身上?”

樑禛通紅了臉,連忙擺手,“不!大哥,我想問問童鷺,她需要什麼,我可以給她田地,給她莊戶,也可以給她金銀。大哥……我對不住她姐姐……我……”

“知道了,二弟,大哥這便會去辦的,你且放心吧。”樑嵩大手一揮,止住了樑禛的話,抓過一壺酒塞進樑禛手中,“二弟今日風頭無二,大哥替你感到驕傲,來來來!咱兄弟二人多久沒有開懷暢飲過了,今日便要來個不醉不歸!”

……

數日後,轟轟烈烈的秋狩終於落下了帷幕,樑禛整隊集結後便要出發前往雲南了。此次出行他依舊只帶了錦衣衛的下屬,齊振作爲唯一的局外人也加入了進來。此次赴滇的名頭雖然是剿匪,但實際目的是什麼,卻是不足爲外人道的,此種工作當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如此安排自然也得了肅王爺的首肯。

因駱璋只是回京述職,不日也得回雲南,便在肅王爺的建議下安排了與樑禛一同回雲南。好歹也是肅王爺的表親,雲南又路途遙遠,與樑禛同行雖說趕路會累一些,但一路上也能有個照應,再加上二人在雲南除了需要合作解決久拖不決的匪亂,朱成翊的事也需要駱璋的配合,於是此次前往雲南的出行安排便就這樣定了下來。

大帳內,燭影搖曳,樑禛仔細翻看着汀煙替他收拾的行李,呆坐片刻後來到了偏帳。因着要外出公幹,婢女們都被安遠侯府接了回去,偏帳內空空如也,唯有婢女們丟棄不要的一個檀木妝匣與一隻木箱胡亂歪在偏帳的一角。

樑禛呆怔地立在帳內,盯着西側空蕩蕩的牀塌,那一日,她便是在這張榻上安靜地替白雪順着狗毛。樑禛心內酸楚,默默地來到牀塌前坐下,細細摸過童鶯兒坐過的那片光禿禿的木板,“鶯兒,禛欠你的,還不清……”。

鬼使神差地,樑禛的手觸開了歪在榻邊的妝匣,咔吱一聲,妝匣滾落在地,掉出一柄雕花檀木梳。梳柄因常年的抓握,色澤暗黑光亮,樑禛愣愣地看着這柄木梳,心中隱隱發痛——

這是童鶯兒的妝匣。大戶人家的下人們死了,都由當家主母安排人去清理遺物,若家中有人,則送往死者的家裡,如若家中無人,則統統清點後發賣或銷燬。童鶯兒孤苦伶仃,自己買給她穿戴的珠花裙釵定是被樑家統統清理了回去,而這妝匣粗鄙,木梳亦不值錢,連其餘婢女也都看不上,自然便被扔在了這裡。

樑禛眼眶發熱,他一把拾起這柄木梳,細細摸着,就像童鶯兒的手,細膩又光滑,這柄木梳梳過白雪的毛,也梳過自己的頭髮……

樑禛突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到直不起身,他擦了擦眼角的溼潤,笑着自言自語道,“真是個邋遢又懶惰的姑娘……”。

樑禛將木梳放入懷中,轉過身來,又打開了被婢女丟棄的木箱,以期能找到點未被樑家收走的童鶯兒的遺物。一對未完工的護膝靜靜地躺在箱底,石青色的細棉布,囊入了厚厚的棉花,布面加上了針腳細密的菱格紋以避免內裡的棉花結塊,護膝右下角繡了一隻靈巧的黃鶯鳥。一隻護膝的繡活尚未完成,黃鶯鳥還沒有翅膀,另一隻護膝卻是完成了,護膝的左上角用紅色的絲線繡了一個“禛”,右下角,小小的黃鶯鳥栩栩如生,細細的小嘴張着,似乎能聽見它唱的歌。

“多謝公子搭救,奴家姓童,名喚鶯兒”,如嬌鶯出谷,如乳燕初啼,百囀千回,直擊人心……

……

太陽尚未升起,暗夜依舊沉沉,樑禛懷抱了一隻樸素又簡陋的檀木妝匣出了營帳,汀煙迎了上來,“二公子!匣子給我罷。馮大人他們早到了,就在小河邊候着呢。”

樑禛閃了閃身子避開了汀煙的手,“帶我去馬車邊,我自己來。”汀煙點點頭,討好的笑着,麻利的轉身就引了樑禛去往堆放行李的馬車。

“二公子,這兒三架馬車都是您的……”

“哪一個是放卷宗的?”

“……呃……這一輛……”汀煙訝異地看向樑禛懷中那隻毫不起眼的匣子,看上去像是女人的妝匣,大人一副珍惜的很的樣子,又怎麼與卷宗放在一起。

樑禛長腿一邁,上了馬車,窸窸窣窣翻出了一個印有“密”字樣的鐵箱,輪番幾把大鎖開了鐵箱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懷裡的檀木妝匣。再一次打開了妝匣,裡面並排躺着一個癟癟的荷包,一把雕花檀木梳與一對未完工的石青色護膝。他深深地最後看了幾眼匣子裡的幾樣物事,毅然決然地將妝匣放入了鐵箱的底部……

小河邊,馮鈺滿眼含笑,“樑大人!咱們往京城西城門去,現在出發,快馬加鞭,午時便能到。我已派出傳令兵,通知駱大人於午時後西城門會合。”

“有勞子珵,咱們這便出發罷!”樑禛策馬揚鞭,迎着風,頭也不回跑在了隊伍的最前面。他心中激盪——

鶯兒,禛走了!雲南,我來了……

一行人快馬加鞭,正午時分便趕到了西城門。駱璋聽得哨兵彙報,左都督已至,便攜駱菀青下車立定在了車旁。駱菀青掩飾不住的激動,又是許多日未曾見到樑禛了,一想到接下來的日子裡便能與樑禛一路相隨直至雲南,心中便是羞澀又期待……

駱菀青忐忑不安地望向北面,她看見大道盡頭出現了一隊人馬,驃騎悍馬,風行電擊般來到眼前。

樑禛頭戴大帽,身穿緞地麒麟紋箭袖曳撒,腰間嵌寶大刀,弓箭隨身,綽綽英姿,灼灼其華。他帶領衆人馬不停蹄飛奔而至,乾淨利落地翻身下馬。駱菀青看見他含笑的眼,顧盼生輝,神采飛揚。他朗聲與自己的父親見禮寒暄,恭謙有禮的對自己低眉作揖。

君子世無雙,陌上人如玉。駱菀青甜甜的笑着,眉眼含春,柔情似水,她喜愛這樣的樑禛,溫潤又多情。

駱璋與樑禛熱聊着王爺明年初計劃舉行的登基大典,此番公幹一時不能返轉,駱璋十分遺憾不能親眼見到自己“表家兄弟”登基的盛大榮光。樑禛則適時地表示,新皇澤被四海,就算遠在雲南咱們也一樣可以遙祝聖安。

二人皆都沒有提及兩日前童鶯兒的事,一來駱璋覺得有些尷尬,畢竟童鶯兒是樑禛的“愛寵”,安遠侯爲了尋得童鶯兒逗兒子開心可是尋遍了整個揚州城。二來駱菀青中的是媚毒,說到童鶯兒必定會提及此事,干係自己女兒的閨譽,駱璋希望此事就此歸於塵埃,永遠都不要被人想起。

樑禛則是沒什麼好提了,此事就是禿子頭上的蝨子,一清二楚,再提也只能徒增難堪。於是二人一路談笑古今,笑語晏晏,氣氛倒是和煦的很,彷彿兩日前死去的只是一個無干緊要的人。

駱菀青端坐馬車內,掀開車窗簾的一角,她看見樑禛健碩的背影,猿臂蜂腰。似是心有所感,樑禛轉過了頭,透過重重人羣,嘴角淺淺的笑,溫和柔潤。駱菀青心跳如雷,倏然放下車窗簾,羞紅了雙頰。耳畔響起了畫鳶的話。

“童鶯兒死在了夢裡,隻手死死攥着胸口,周千兒好容易摳開了兩根指頭,看見她隔衣攥了個香囊。寶貝成這樣,定是個好東西,周千兒想要的緊,可惜拿不出……”

可駱菀青就是覺得那香囊便是樑禛送的吧,果真貌美的男子最是薄情!駱菀青捂住了嘴偷偷地笑,好一個沒良心的臭男人,如若你膽敢如此對我,看我不扒了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