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的愛

朱成翊躺在牀上, 臉上紅的綠的,紫的青的, 好似開了個彩帛鋪,他靜靜地躺着,也不吭聲。老大夫來了, 顫顫巍巍除掉了朱成翊的外衣,露出他青紫斑駁的胸膛。

安緹心疼極了,看着大夫用一根指頭按壓着朱成翊的骨骼經絡,換來朱成翊額頭的汗水陣陣涌出, 她忍不住嗚嗚哭出了聲。

朱成翊聽得心煩, 想將安緹攆出去,可是痛得慌, 說不出話,只能作罷。他看見靠立牆角,協助小廝送自己回房的陸離, 心道, 樑禛果然是不放心我的, 還好沒穿軟甲……

樑禛佇立窗前,凝視跳躍的燭火良久,開口說道, “于飛兄覺得思罕一家可有異樣?”

齊振沉吟,“屬下暫時未覺異樣,只那午逸,與思罕三女兒的關係似乎並無外界傳說的那般恩愛……”

“哦?于飛兄此話怎講?”樑禛挑眉望向齊振。

齊振一個拱手, “大人坐於上首不曾看見,屬下靠窗,開席前午逸去了恭房,回來時土司府三小姐攔住了他。我見那三小姐對午逸一臉關懷,數度示好皆換得午逸冷臉,屬下無法聽見二人談話,但最後午逸拂袖而去,三小姐呆怔了好一陣纔回了宴廳。”

“許是他二人因旁的事由有過矛盾?”陸離插話看向齊振,而後又拱手朝向樑禛,“大人,屬下適才送午逸回昭華苑,見過他的傷了……那依康果然是個猛漢子,午逸怕是要躺上一月纔好下牀了。”

齊振點頭,“或許是我想多了,但屬下總覺得,午逸對三小姐的不悅可是發自內心的。”

見樑禛不語,齊振繼續道,“屬下以爲,如若午逸與思罕三女兒關係惡劣,思罕則不應待午逸如此看重,午逸首先是他女兒的夫君,其次纔是謀臣。如若午逸想借土司府平步青雲,那他便是有求于思罕,也不應待三小姐如此冷淡。”

樑禛頷首,想起開門節土司府巡遊那日自己透過紗幔看見午逸對三小姐的冷淡,看來有此感覺的人並非自己一個。午逸的倨傲,並非自己的錯覺,雖然他帶着笑,佝着腰,但那天生的傲慢,卻是他不由自主的自內而外散發而出,對思罕,也對他的女兒。

這個午逸,是個有趣的,樑禛脣角勾起,摩挲着手中的一盆水仙花。“高並青松操,堅逾翠竹真。挺然凝大節,誰說貌盈盈。”說的可是你——午逸。

……

昨日宴席上鬧那麼一出,午逸受了委屈,不願再住土司府,要獨自回濯莊了,安緹要替朱成翊“照看”後院,便不能陪自家夫君回莊子。思罕一番挽留未果,只能任由午逸離去,得此消息,樑禛攜齊振也來送行。

“午逸兄爲何帶傷也要堅持離開,如今你應躺在牀上好生調理纔是。”樑禛滿面的關懷,看向躺在軟轎上的朱成翊。

朱成翊的頭臉被包得密密實實,只露出兩隻眼睛與口鼻,雖然看上去很滑稽,卻讓朱成翊安心了不少。他的聲音粗嘎又滿含歉意,“大都督,午逸實在丟臉,讓大都督笑話,我與二哥的關係每況愈下,昨日還鬧出那樣一番鬧劇,午逸實在無顏再呆下去了,暫且回我的莊子將養幾日,待傷愈後再回府。”

樑禛頷首,“午逸兄回莊子休養些日子也好,土司府人多事忙的,確實不利於養傷。那禛便在此預祝午逸兄早日康復啦……”

朱成翊心中愉悅,終於不用整日面對樑禛,也不用忍受安緹的騷擾,可算是放輕鬆了,一番道別後,朱成翊踏上了去往濯莊的路。路程不算近,自己有傷,趕不得路,至少得五六日才能到,可朱成翊並不覺得難,有姑姑隨行,連逃難都是甜蜜的,更何況這一點路程了。

齊韻一大早便被朱成翊送往了城外,美其名曰讓齊韻去城外的農莊買點新鮮果子。齊韻雖覺奇怪,但想到濯莊偏遠,朱成翊身受重傷,確實應該提前準備些上好的果子,便不再追問,任由巴拉將自己送往了西門外。

朱成翊帶領護衛向西門走去,土司府側門也悄悄溜出了一隊人馬,是陸離率領十餘名部衆遠遠尾隨朱成翊也向西門走去。待得朱成翊來到西門外,早有一隊樸素的車隊在路邊等着朱成翊,正是巴拉護衛的齊韻車隊,見朱成翊的車駕到來,兩隊車馬迅速合二爲一,浩浩蕩蕩向西繼續前行。

陸離遠遠看得真切,直覺告訴他這午逸果真詭異得緊,不過回個莊子而已,還有人於城外鬼鬼祟祟接應,便吩咐下去,讓部衆們打起精神緊跟午逸。

夜晚降臨,讓陸離驚愕的是,午逸竟然不紮營,反倒換了一撥人駕車,打着火把也要連夜趕路。朱成翊不是不想休息,而是他也擔心半路被樑禛的探子探到什麼,豈不前功盡棄,於是他日夜奔襲只求早日回到自己的濯莊,只有在八卦陣的保護下,他才能多一絲安全感。

“翊哥兒在躲什麼?”齊韻跪坐在朱成翊身邊,目不轉睛地盯着朱成翊因顛簸扯動傷口而緊鎖的眉頭。

朱成翊睜開了眼,望着齊韻,勉強扯了扯嘴角,“我怕沒幾天好與姑姑在一起了,難得安緹能允我回一趟濯莊,無論如何我也要多騰幾日來分予姑姑。”

“胡扯!要不是看在你有傷在身,奔襲不便,我定要自己下車看個分明。告訴我,可是朝廷有人追來了?”

朱成翊心中咯噔一聲,差點忘記這個姑姑最是狡黠,他在心裡默默給自己鼓了鼓勁,擡起頭便雙目淚汪汪地朝齊韻苦着臉,“說出來我怕姑姑生氣……”

“說吧,你現在有傷,我心疼還來不及,保證不會生你氣。”齊韻乜斜着眼看向朱成翊。

朱成翊費力嚥了口唾沫,“姑姑說話可算話?”

“那是當然!”

朱成翊沉吟片刻,“前幾日門房遞了個信函……是給姑姑你的,便是姑姑你尋的商隊已經來到車裡,他們將在勐榮縣補給休整五六日,讓你儘快趕去同他們匯合……”

朱成翊的聲音越來越低,他看見齊韻的眼睛已然噴出了火,“姑姑!我不是故意要阻撓你回家,翊只是不希望你採用如此不安全的方式北上京城,萬一商隊半路遇上劫匪怎麼辦!”

他忍住傷口撕拉帶來的劇痛伸手扯住了齊韻的袖口,輕輕搖着,“姑姑莫惱,翊會安排人送你回家的,咱開春後走,就這麼說定了!嗯?”

齊韻費力壓下心中怒火,狠狠瞪了瞪眼前這位滿頭繃帶的傢伙,“勐榮縣在車裡司東北,如今我再趕去也只怕是來不及了,你是早打定主意要如此毀了我的計劃罷?”

她一把甩開朱成翊的手,耳畔傳來朱成翊痛苦的悶哼,齊韻一個激靈,大夫說過朱成翊被踩傷了肋骨,務必不能再讓胸腔受到撞擊,她一個轉身朝朱成翊身旁撲去,“翊哥兒,你沒事吧……”

“……唔……痛啊……韻兒姑姑……我的胳膊……莫不是……又流血了……”

“莫急,奴家替你瞧瞧……可是這裡?”

“啊!姑姑!輕些啊——”

“我可不是很輕了麼,你一大男人怎的跟個女人似的。”

“你又扯着我了!痛不痛你還能比我更清楚?”

“喊什麼喊,小點兒聲!乖一些嘛,姑姑再輕些啊,給我瞅瞅。”

“不要!我不要誰瞅。”

“唷,還鬧彆扭呢,要不我讓醫官兒進來替你瞧瞧?”

“姑姑,莫要折騰我了,我累了,要睡覺。”

“瞧了便睡。”

“不嘛……”

“你乖……”

“不……”

馬蹄得得,巴拉揉揉酸脹的額角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一轉頭,他看見幾名卒子催着馬跟在馬車後,捂着嘴只顧吃吃傻笑。

“去去去,一邊兒去,各自的位置在哪裡還需得我提醒?”他豎起眉毛,瞪起眼睛衝這幾名卒子吼,“咱快些趕路!爭取明日晚間便能回濯莊睡個囫圇覺!”

……

夜幕低垂,眼前的小路宛如一條波平如鏡的河流,蜿蜒穿行濃密的樹影中,磔磔車馬聲攪動了這一方靜謐,朱成翊回到了濯莊。一行人沒入巨石陣,不再有聲,密林重歸寂靜,轉眼間,一時的喧囂恍若只是一場錯覺。

陸離沒走幾步便率部撤了回來,這石陣實在怪異得緊,相隔不遠的目標進了陣,瞬間便再也尋不見蹤跡,最爲詭異的是,連聲也聽不見。爲安全起見,陸離不敢再跟,忙不迭地退回了密林,就地安營紮寨,待得天明再議。

馬車內朱成翊睡的沉,身邊有韻兒姑姑,空氣中瀰漫着幽幽蘇合香,讓他安然無比,睡得前所未有的舒坦。進了濯莊,回到朱成翊的小院,他依舊沒醒,巴拉掀開馬車簾就要扯開嗓門喚朱成翊,被齊韻擡手止住。

“翊哥兒太疲憊,勿要吵醒他,煩請將軍將馬車移至院內,喚婢女拿來帛枕與被褥,我伺候翊哥兒就睡這車內。”

巴拉拱手,將馬車輕輕趕至小院內一處避風的花壇邊,喚婢女送來了被褥與枕頭遞與齊韻,齊韻接下後便招呼衆人各自回房歇息。她將被褥仔細替朱成翊掖好,將他的頭輕輕擡起,替他枕好帛枕,自己則將朱成翊安頓好後,尋了個角落拿錦墊胡亂塞塞,便裹着一塊薄褥也沉沉睡去。

齊韻睡得很不安穩,馬車內空間狹小,爲了讓朱成翊睡得舒服,齊韻將自己緊緊塞在馬車的一角,靠坐在一塊錦墊上,頭靠在馬車角,整個人呈一個非常彆扭的姿勢。

朱成翊醒來後便看見這樣裹一塊薄被,仰着頭,扭着腰,蜷着腿,睡得彆扭的齊韻。再看看自己身上的錦被,頭下的帛枕,朱成翊有一瞬的惘然,待他掙扎着直起身,掀開車簾看見自己親手壘的花臺與自己悉心培植的瓊花與木樨樹時,濃濃暖意涌上心頭。

韻兒姑姑總是如此無微不至的替自己着想,愛惜自己的身體,照料自己的起居,她從不貪圖虛名、利祿,不求自己的回報,她只要我平安喜樂呢……

朱成翊暖暖的笑着,不顧渾身的疼痛,輕輕靠近熟睡的齊韻,他細細地看她熟睡的眼,舒緩的眉,“姑姑,翊心悅你……”

朱成翊輕輕地說,他用盡全力將齊韻緩緩放下,輕輕放入自己適才睡過的錦被,替她蓋好,自己也笨拙地挪進了被窩,將自己與齊韻緊緊地貼在一起。

“姑姑,我朱成翊只有你一個……”他累得滿頭汗,傷口有血滲出,可他卻並不覺得痛,只有令人眩暈的幸福,和那無處不在的蘇合香將他包圍,如同置身母親的懷抱,給他溫暖,給他慰藉,好似自萬物初生時,自己與姑姑便本就如此是爲一體……

作者有話要說:  禛哥哥不得其法,柳暗花明是否還能又一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