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式耜的話音剛落,工坊裡的老人和婦女全部停止手頭的工作,轉頭瞅向三人。一個頭發花白、精神矍鑠的老頭走上前來,頗爲不屑地盯着瞿式耜,怒道:“哪裡來的懶貨?在這裡胡言亂語!老頭子我今年已經六十八,揮不動鋤頭、扶不了犁,在家裡又無事可做。幸虧李管事見我手腳還算靈便,安排了這個活計給我,活路也不重,每月還有五百文的工錢,這活上哪裡找?”
婦女們嘴碎,七嘴八舌地指責瞿式耜:“一看就是富貴人家出身,不知小民的艱難……”
“看他長得慈眉善目的,心底卻憑地歹毒,想讓咱們無活可幹!”
“就是,沒了這活計,我家小城子如何養活?”
“把這三個懶貨趕出去,別讓他們打擾我們幹活!”
……
工人們並不認識秦武超和林純鴻,秦武超正待上前表明身份,被林純鴻的眼神制止。婦女們得勢不饒人,紛紛呼喝道:“還不走……難道讓我們用掃帚趕?”
瞿式耜滿臉通紅,逃出工坊後,兀自喃喃道:“這幫人不識好歹,幫他們說話,還罵人,哎,愚昧無知,悲哀……”
林純鴻強自忍住大笑的衝動,道:“北方大亂,當是朝廷和地方官府整日無所事事,不知老百姓到底需要什麼……”
瞿式耜羞愧無比,慌忙轉移話題,“剛纔工人們往牛皮紙裡裝一顆顆的黑東西,那是什麼?”
秦武超笑道:“那就是火藥,按照不同的分量裝在紙袋裡,火炮發射時,就可以直接倒入,不需要再稱量。”
瞿式耜大驚:“火藥不是粉末麼?”
“製成顆粒後,威力更大,經過長途運輸後,也不需要攪拌,立即可用。”秦武超的回答相當簡略,片言隻語就道出了火藥顆粒化的作用。
瞿式耜哪能領會其中的精妙之處,滿臉茫然之色。默然半晌,接着問道:“那牛皮紙好像不是通常的牛皮紙,表面很光滑,到底是何物?”
秦武超回道:“是牛皮紙,只不過表面塗了蠟,可以防水,而且不容易撕碎……”
瞿式耜問,秦武超答,三人不知不覺來到了火藥顆粒化製作工坊,只見工人們忙忙碌碌地將黑色溶液倒騰來倒騰去,瞿式耜也看不出什麼名堂,覺得索然無味,三人便向火硝提純工坊而去。
火硝提純工坊就是惡臭源頭,離其他工坊甚遠,三人剛行至半路,瞿式耜停住了腳步,表示不看也罷。林純鴻和秦武超也不勉強,帶着瞿式耜離開了火藥工坊,往鍛造工坊而去。
鍛造工坊早已搬遷至八畝灘五里之外。最初,鍛造工坊與提水泵共用一水車,後來,在八畝灘上游新建了水車之後,鍛造工坊方纔搬遷。
離鍛造工坊還有老遠,就聽到各種令人難受的聲音:金屬之間劇烈的撞擊聲、金屬摩擦發出的吱吱聲、水車轉動時發出的吱呀聲……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幾乎讓人懷疑自己的聽力受損。然而,瞿式耜絲毫不見厭惡之色,反而滿臉期待,看來鍛造工坊的力量美正合瞿式耜的胃口。
行至鍛造工坊門口,瞿式耜發現,來來往往的牛車不絕於路,趕車人的吆喝聲、牛的哞哞叫聲此起彼伏,顯得熱鬧非凡。運來的全是鋼鐵原料,運走的全是零件和成材,在劉巷碼頭裝上船後,運往各處工坊。瞿式耜喜歡的就是人來人往的熱鬧勁,在這裡,他纔會直觀地體會到邦泰的生產實力。
進入工坊內部後,瞿式耜只覺得自己的眼睛根本不夠用。
冷鍛工坊內,工人們趁着鐵錘揚起的間隙,將鋼錠放入鐵砧上,鋼錠被上下翻飛的鐵錘瞬間砸成薄板,就如用擀麪杖擀麪團一般。工人們又用鐵鉗拿起薄板,放入模具中,隨着巨大的衝頭從高空墜落,薄板瞬間被壓制成型,變成一個個零件。
衝壓之後,零件又被工人拿到一架鐵製車牀上,通過旋轉轉輪,將零件固定,然後旋轉另外的轉輪將零件送至飛速旋轉的砂輪旁,火星四冒,零件被迅速加工成需要的精度,而且還被打磨得光滑無比,閃耀着耀眼的光芒。
隨後,三人又進入熱處理工坊,瞿式耜不停地欣賞火紅的鋼鐵被置於水中,發出滋滋滋的聲音,冒出大團的水蒸氣,此場面壯觀、刺激,就連林純鴻和秦武超也難以挪開腳步。淬火之後的鋼材,又經過熱鍛、衝壓等各種工序,加工成齒輪、車軸等耐磨零件,往別的工坊輸送而去。
在刺耳的噪聲中,秦武超對準瞿式耜的耳朵大吼道:“鍛造工坊除了鍛壓各種零件外,一個月可以生產板甲一百二十副!像這樣的鍛造工坊,在邦泰還有五處,也就是說,邦泰一個月可以生產板甲七百多副!至於鋼弩,只要有了彈性鋼,一個月生產千餘套,完全不成問題!至於槍頭,那簡直太容易了,一天上千支完全沒問題!”
瞿式耜在心裡默了默,轉頭對林純鴻吼道:“這麼說來,邦泰一年時間內有能力增加萬餘精銳甲士?”
林純鴻愣了愣,點頭稱是。
瞿式耜微笑着點了點頭,也不說話。林純鴻悚然一驚,心裡七上八下,暗思道:這個老狐狸居然看出邦泰一年根本無法生產上萬副板甲!
問題的癥結出現在鋼鐵的供應上,鋼鐵不足的根源又在於鐵礦石不足。實際上,平日的鍛造工坊根本就開工不足,所謂的零件生產,實際已經停頓數月,鍛造工坊一則缺乏原材料,另外,生產的零件也缺乏用處。本來,四輪馬車能夠帶動鍛造業的飛速發展,可惜鋼鐵連鍛造武器和板甲猶嫌不足,哪能用於生產馬車?
林純鴻絕不容瞿式耜小覷,當下對準瞿式耜的耳朵大吼道:“武昌府大冶就在長江邊,滿船的銀子運過去,豈能買不到鐵?”
瞿式耜含笑敷衍道:“林副將說得對,大冶真是個好地方啊,不僅有鐵,還產銅,真是塊寶地……”
三人相視一笑,至於笑容之下各自懷着什麼鬼胎,誰也不知道。
從鍛造工坊離開後,林純鴻和秦武超又帶着瞿式耜來到了火炮工坊。火炮工坊的一切看起來不慍不火,缺乏激情,然而,試炮卻震撼人心。即使瞿式耜不通軍旅,也充分認識到霹靂炮在戰爭中的地位。
伴隨着一陣陣炸雷聲,一顆顆鐵球從炮口中飛躍而出,發出尖銳的破空聲。炮口處不停地冒出火焰,整個發射場立即被籠罩在煙霧中,幾乎對面不見人影,只聽見隆隆的炮聲不停地傳過來。
地動山搖的演練僅僅持續了一刻鐘,一門霹靂炮將六七十顆重達十幾斤的鐵球拋到兩裡之外。
瞿式耜從最初的震撼中恢復後,心裡不停地默算着:一刻鐘,一門火炮消耗鐵材七百斤,霹靂營配備霹靂炮二十門,如果全數用來攻城,一刻鐘內消耗鐵材就是一萬四千多斤!這還不算鑄造火炮消耗的鋼材,林純鴻這個小子根本就沒有能力支撐火炮作戰!
瞿式耜不愧爲天下名士,其頭腦敏捷異常,從蛛絲馬跡中推斷出整個邦泰的短板:缺鐵!在鍛造工坊時,瞿式耜還不太確定自己的推斷是否正確,現在親眼目睹火炮發射後,他對自己的判斷更有信心,自認爲抓住了邦泰的痛點,這個痛點可比嚴介和、沈文麟有價值多了。
瞿式耜對自己的老師錢謙益佩服不已,雖然錢謙益從未來過荊州,也對林純鴻的事情不甚了了,卻從戰略高度給了他啓發。他在經歷了接二連三的震撼之後,心情終於慢慢平靜下來,暗思道,既然在軍械方面找到了邦泰的短板,那麼錢糧呢?
發射場上的硝煙味刺鼻,瞿式耜非常不習慣,不停地用手扇着眼前的濃煙,腦子裡飛速運轉,思索着從何着手瞭解邦泰的錢糧狀況。
林純鴻見瞿式耜的動作滑稽可笑,忍不住笑道:“起田公,以前說到沙場,便是金戈鐵馬之類的詞,以後,當是硝煙密佈、炮聲隆隆嘍……這火炮,真不愧爲戰爭之神,只可惜這尊神不吃糧草,就如怪獸一般,需要吞食大量的火藥和鐵材。”
瞿式耜靈機一動,立即笑道:“林副將看重火炮、板甲之類的死物,瞿某人卻更看重人,所以,錢糧還是根本。據傳聞,林副將在百里洲存糧百萬石,此言可當真?”
“市井傳聞,總是誇大其辭!百里洲存糧百萬石沒有,四十萬石還是有的……”
四十萬石?瞿式耜大吃一驚,四十萬石可不是小數目,幾乎可供萬餘大軍吃十年!吃驚之餘,瞿式耜又有點失望,他本以爲林純鴻會拼命遮掩存糧量,還設想了試探的各種方案,沒想到一拳打過去,猶如打在棉花上一般,沒有絲毫的快感。
瞿式耜決定不再繞圈子,直接問道:“據聞,林副將給麾下的兵丁每人每月發五兩銀子的軍餉,萬餘大軍一年需要軍餉六十多萬兩,不知林副將銀錢足用否?”
林純鴻搖頭道:“以前是五兩,現在每月哪有五兩?軍官和士兵平均下來,現在每月三兩多!不過即便如此,一年耗銀也超過四十萬兩。”
瞿式耜大奇:“縮減軍餉,兵丁居然不亂,林副將如何做到的?”
“這有何難?明確軍中等級,按等級發放軍餉,提高退役後的待遇,兵丁怎麼可能會亂?”
瞿式耜無意討論治軍,馬上回到剛纔的話題:“不知林副將一年從哪裡弄四十萬兩銀子發給兵丁?”
林純鴻故作神秘,悄悄地說道:“明日起田公跟隨林某人看兩個地方,就明白邦泰如何籌集軍餉了……”
瞿式耜好奇不已,心裡如貓抓一般,癢得難受,恨不得立即跟隨林純鴻看個明白。
第二日,林純鴻與瞿式耜乘坐四輪馬車,沿着長江大堤一直往西走,來到了百里洲的最西邊,隔着老遠,瞿式耜就看到了林立的風車,瞿式耜數了數,幾乎有二十餘座。
這風車高達十餘丈,有三片扇葉,可以隨着風向的變化自動進行調節。扇葉碩大無比,長達五丈,在風力的鼓動下,慢慢地旋轉着。
“磨面?僅僅靠磨面就能掙夠軍餉?”瞿式耜見過風車,不過那些風車遠遠比百里洲的小,一般用來磨面。
林純鴻回道:“這裡是中書府財政司鑄幣工坊,專門鑄造銀幣和銅幣。”
說完,林純鴻從袖中掏出幾個銀幣和銅幣,遞到瞿式耜的手中。
瞿式耜把玩一番,疑惑道:“自古以來,熔鑄銀錠就是一筆虧本的買賣,火耗當有二成以上,大虧特虧!”
林純鴻笑道:“貪官污吏上下其手,把火耗提高到二成,實際能有三分就了不起啦!”
“就是三分火耗,也是虧本啊!再說,鑄造銅幣更是無益,自嘉靖年間大規模鑄造銅幣後,就從未鑄造過,根本原因就在於虧本!”
“起田公別急,進入鑄幣工坊後就明白啦。”
……
帶着疑惑,瞿式耜跨入了鑄幣工坊。一如造船工坊、鍛造工坊,這裡充斥着刺耳的金屬撞擊聲和摩擦聲,讓人牙齒髮酸。只見風車的轉動被鐵軸傳至地面後,經過一系列齒輪改變轉動速度和方向後,成爲巨大的衝擊力,不停地衝擊着鐵砧上的模具。
雖然齒輪已經在各工坊普遍應用,但秦武超尚未找到齒輪加工的最佳形狀,這裡的齒輪不僅噪聲巨大,而且力量損耗嚴重,用不了多久,齒輪就過度發熱,還需要停下來冷卻一段時間。並且,這樣的齒輪壽命也較短,往往用不了兩個月,就需要更換。
林純鴻也曾考慮過提醒秦武超,齒輪的齒表面需加工成雙曲面,但考慮到秦武超連雙曲面爲何物都不知道,就放棄了這個近乎瘋狂的躍進。也許,讓行知書堂的學子慢慢摸索出規律,要比一時的技術飛躍更爲有利。
瞿式耜順手拿過一個剛衝壓而成的銀幣,鑑賞片刻,大驚道:“這是劣幣!成色趕銀錠差遠了……無良奸商,盤剝生民,行此等禍國殃民之事,人人得而誅之!”
瞿式耜的罵聲尖刻、惡毒,未知林純鴻作何反應,且聽下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