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林純鴻在南陽對準高迎祥猛放炮火時,江南也陰雲密佈,硝煙瀰漫。
戰火從揚州府瓜洲碼頭開始燃起。
揚州府江都縣瓜洲碼頭離揚州城大約有十里,緊靠着長江,與鎮江府的京口碼頭隔江對望。當年王安石曾駐泊瓜洲,寫下了“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的著名詩句。
崇禎五年底,林純鴻以轉運軍需爲名,強行霸佔瓜洲碼頭後,瓜洲碼頭算是迎來了千古良機。
林純鴻對瓜洲碼頭的地位非常看重,定下了長遠規劃:以瓜洲碼頭爲核心,以整個瓜洲爲基礎,將瓜洲建成大宗商品的交易中心,藉此輻射整個江南和運河沿岸。幾年來,邦泰不停地追加鉅額投資,不僅建成可供萬料大船停靠的碼頭,還在碼頭附近建設了方圓六裡的貨棧。
這貨棧已經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貨棧,倒與安南的錦普有點類似,成了一個小型揚州城。
在江南地區,可供三桅帆船停靠的碼頭僅此一家,因此,瓜洲迅速成爲大宗商品的交易中心。後來,鄭彩的五桅海船也被吸引到瓜洲,瓜洲逐步發展成爲長江、運河及海洋聯運中心。
商貿的繁榮促使服務業、零售業飛速發展,三年之內,瓜洲的繁榮程度已經不亞於揚州城,以至於在揚州流傳一句話:不至瓜洲不爲商。
瓜洲也有爲數不少的茶館,其中以清韻茶館最爲有名,吸引了大量的閒人。
清韻茶館分爲兩層,底層吵雜無比,坐滿了苦力及酸儒。而上層則清雅安靜,彙集了不少名流,多數商賈也習慣在上層談交易。
突然,茶館裡的自鳴鐘叮叮噹噹地敲了九下,底層的茶客騷動起來,一個茶客更是迫不及待地大叫道:“都已經巳時正了,爲何還沒人讀報?老闆!快找人讀報!”
“好咧……王先生馬上就到!”老闆悠長的呼喝還未停下來,就見到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緩緩踱步而來。
茶客們紛紛鼓譟起來:“王先生快開始!”
王先生微微一笑,從老闆手中接過一張報紙,攤開一看,報頭上,赫然露出《揚州時報》幾個大字。老先生乍一看頭條標題,覺得不可思議,凝神一看,差點摔倒在地,立即將報紙合上,扔在桌子上,說道:“這報紙我不敢念!”
說完,猶如火燒屁股一般,立即轉身離開了茶館,身後兀自傳來起鬨聲:“怎麼走啦?快唸啊……”
茶館老闆今日拿到報紙後,隨手扔在了賬簿上,還未看一眼。他好奇不已,撿起報紙一看,“結黨營私、禍國殃民之東林黨”幾個大字印入眼簾。
老闆大吃一驚,旋即高興萬分,哈哈,終於開始了!茶館生意勢必好得不能再好啊!
老闆舉起報紙不停地揮舞,大叫道:“諸位,我來念!”
老闆激動萬分,連說話都有點不利索,聽衆大爲不滿,齊聲呼喝換人,哪想到老闆剛念出標題,茶館內一片安靜,就連一根針都能聽得見,旋即,爆發出猛烈的議論聲,現場立時陷入混亂之中。
吵雜聲中,老闆依然用怪腔怪調在大吼:“……人臣之罪,莫大於專權;國家之禍,莫烈於朋黨……”
“……東林之可恨者一,專喜逢迎附會。若有進和平之說者,即疑其異己,必操戈攻之……”
“……東林之可恨者二,唯務權鬥……誘使左賊兵變,置南陽、襄陽百萬生民於水火之中,十數萬冤魂皆東林之惡也……”
總之,字字如刀,刀刀刻骨,將東林黨罵得狗血淋頭。
一石捲起千層浪,當即有四五個儒生怒不可遏,高聲喝罵不止,到後來,一個儒生更是跳上桌子,越過人羣,將老闆手中的報紙搶過來,撕得粉碎。
老闆兀自大呼:“撕我的報紙,賠!快賠……”
現場混亂不已,甚至驚動了護衛隊,在刀槍的彈壓下,好歹恢復了秩序。
非止清韻茶館,凡是《揚州時報》發行的地方,嬉笑與怒罵同時上演,消息猶如長了翅膀一般,飛速向全國各地擴散。
報紙一物,早在兩年前就已經風行荊州。最初,荊州境內的商家爲了推廣產品,在大街上四處散發印有產品介紹、產品價格的傳單。後來羅永浩受此啓發,創辦了《荊州商報》,專門刊載商品交易信息及廣告,成爲商家熱烈追捧之物。
爲了擴大報紙銷售量,羅永浩又在《商報》上加入了一些老百姓喜聞樂見的逸聞軼事,比如誰家的母豬上樹了、誰家的媳婦跟着野漢子跑了等等。此報已經推出,立即受到老百姓的熱烈歡迎,於是茶館多了讀報的一項服務。
林純鴻哪能不知報紙的威力?得知報紙驟然興起後,立即令政宣司設立審查處,對報紙內容進行審查,嚴禁在報紙上互相攻訐、謾罵,評論時政。
同時,林純鴻還令政宣司創辦了自己的報紙,名爲《荊州時報》,到處宣揚邦泰的政策與律令,期望起到教化百姓的效果。
受此影響,廣州、揚州紛紛出現了報紙,憑藉着荊州集團雄厚的經濟實力和人力,報紙飛速擴散,此次順理成章地成了朱之瑜與東林黨攻訐的戰場。
夕陽西下,虞山沐浴在晚霞之中,顯得尤爲聖潔。虞山腳下,常熟城塔樓爭聳,城牆蜿蜒,城樓撲面,與尚湖、東湖、南湖交相輝映。湖泊中,舟帆點點,波光粼粼,尤富詩情畫意。
虞山腳下、尚湖之濱,一六角磚亭傲然而立,亭中人聲鼎沸,吟詩賦對聲、叫好聲時時響起。
只見一面容清秀、身材嬌小之女子,身着水紅綾子襖兒,青緞子背心,束着白縐綢汗巾兒,正對着六角亭四邊的桃花凝神而思。
稍許功夫,女子略一回首,面露笑容,道:“有了……”
說完,伸出白如玉石的右手,至案臺取出毛筆,一揮而就。
衆人大笑着,紛紛圍攏至案臺邊,且看女子詩作:
垂楊小院秀簾東,鶯閣殘枝未相逢;
大抵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氣美人中。
此女正是柳如是,年約十八,端得靈秀無比。
衆人上前一看,無不如癡如醉,錢謙益更是魂不守舍,不停地念叨着:“桃花得氣美人中……桃花得氣美人中……妙啊……峰迴路轉、力挽狂瀾……”
衆人均嘆道:“此作一出,吾等詩作都無法見人了……”
柳如是眉角略翹,笑道:“小女子傷春罷了,有何可稱道之處?哪當得諸位笑看天下風雲?”
……
衆人正讚賞不已時,只見瞿式耜神色惶急,手中攜着一張報紙,狂奔而來。
錢謙益一見瞿式耜,大叫道:“柏略,快來看看,此處神作一篇,呵呵……”
瞿式耜心裡有千言萬語要吐出,但此情此景下,不得不向錢謙益行了弟子之禮,凝神觀看柳如是的詩作。
略一觀看,瞿式耜隨口讚道:“神作!確實是神作!”
頓了頓,瞿式耜從手中展開報紙,急忙道:“這裡還有一篇神作……”
衆人一看題目,除了錢謙益和柳如是,無不破口大罵。
錢謙益從瞿式耜手中接過報紙,凝神細讀,柳如是侍立在錢謙益身後,一雙美目直往報紙上瞅。
良久,錢謙益的目光離開報紙,無驚無怒,淡淡地說道:“文字功夫粗鄙,不堪入目!”
瞿式耜恨聲道:“報紙流傳甚廣,江南鄉民,悉數與聞,一旦受其蠱惑,對我等可謂大大不利!”
錢謙益順手合上報紙,遞在柳如是手中,哼了一聲,道:“清者自清,豈容林小三任意詆譭?”
說完,錢謙益的轉頭看向柳如是,瞿式耜見狀,識趣地閉上了嘴巴。
柳如是似乎對此文異常感興趣,不僅通篇讀了一遍,末了還沉思片刻,方纔對衆人笑了笑,道:“鄉野村婦謾罵,也不過如此!”
“不過,此文似乎費了一番功夫,所引之事,天下人無不了然於胸。佈局謀篇也費了不少心思,似乎有點駁無可駁!”
柳如是的話,終於引起衆人的一絲興趣,紛紛圍攏在一起,神色憤然地閱讀報紙上的文字。
越讀越怒,錢陸燦忍不住雙手顫抖,恨聲罵道:“侮辱斯文……侮辱斯文……”
待衆人讀完,順着柳如是的話一想,無不色變,此文還真不知道如何反駁!畢竟,此文不僅證據確鑿,而且按照《思辯學》的理論進行論證。《思辯學》乃人類思維的一般規律,豈是這幫士子所能反駁?只不過錢謙益等人不知道有這門學問而已。
錢謙益畢竟人老成精,當即道:“駁斥此等粗鄙文作甚?憑地自降身份!不用駁斥,只管抓住林小三的用意做文章即可!再說,林小三禍亂天下,天下人有目共睹,只管揭露其獨霸湖廣之心思即可!”
文壇攻訐,乃東林之強項,錢謙益須臾之間就想出了迴避主要矛盾,專事搞臭林純鴻之方略。
錢謙益目視諸位,傲然道:“朝廷、天下士紳,困於林小三久矣,現在正是諸位奮起之時。柔毫三寸,也足以使林小三身敗名裂!還請諸位發動天下士子,共同聲討!”
其語氣甚豪,就如指揮千軍萬馬的戰將一般,露出不可戰勝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