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純鴻在近衛營的簇擁下,抵達高唐,也深深地被慘烈的戰場震撼了!
這哪裡是戰場,分明是最爲悽慘的修羅場。一望無際的荒野之中,到處都是殘肢斷腿,到處都是黑褐色的鮮血,地面上除了騎弓,幾乎難以尋覓長槍大刀的蹤跡,全部插在屍體的各個部位上。
屍體的姿勢也是各式各樣,有的屍體臉部扭曲,身體捲曲,顯然在臨死之前遭受了劇烈的疼痛;有的屍體和韃子屍體交纏在一起,顯然在臨死之前經歷的生死搏鬥;還有的屍體,嘴巴居然死咬着韃子的脖子,怎麼掰都掰不開……
血性!大漢民族的血性!
林純鴻行了一個莊重的軍禮,默然半晌,猛地回過頭來,對身後的宋學朱說道:“本督求宋大人一件事!”
宋學朱暈倒後,旋即被左右救醒,此時如同行屍走肉一般,面色蒼白地隨着林純鴻亦步亦趨,聽到林純鴻的話後,愣了愣,道:“林都督請說!”
“戰死者,皆是忠貞義士,皆是大明好男兒,還請宋大人找到每一位勇士的家屬,送回骨灰,撫卹四十個大圓!這些錢,我來出!”
一旁的劉澤清對慘烈的戰場並沒有什麼感覺,他只是懊惱麾下損兵折將五六成,對宋學朱和林純鴻頗爲怨恨。聽了林純鴻的話後,劉澤清心裡暗罵道:“孃的,又跑到山東來收買人心!”
宋學朱拱手道:“林都督宅心仁厚,本官佩服。這些都是本官的分內之事,還請都督放心。只是林都督出這份錢……”
林純鴻揮手打斷宋學朱的話頭:“無妨!宋大人以朝廷的名譽也好、以山東布政使司的名譽也好,就是以宋大人的名譽送,本督都無意見……總不能涼了勇士們的心!”
聽到“不能涼了勇士們的心”,劉澤清忽然心裡一動,感慨萬千。
是啊,本朝立國之初,太祖爺對功臣下了狠手,一番屠戮,所餘下的乃鳳毛麟角。到了仁宣年間,文治大盛,武將地位越來越低,經常被文臣欺負,以至於死者得不到撫卹,勇者得不到獎勵,英勇的將領鬱郁不得志,甚至死於刀筆吏的筆下。
勇士們的心涼了,當兵吃糧的,除了那些走投無路的,還有誰願意投身其中?更別談什麼榮耀感、什麼自豪感了。
大明軍隊戰鬥力越來越差,見到韃子從眼皮底下過,也不敢出戰,這些雖不是全部原因,至少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劉澤清不無所感,輕輕地念道:“不能涼了勇士們的心!”
林純鴻耳音甚好,顯然聽見了劉澤清的話,轉頭慨然道:“勇士們拋頭顱、灑熱血,所求的,無非是家人安康,不要受韃子和賊寇的欺負。我們不能讓勇士們流血又流淚,總得讓他們的家屬過上好日子!”
言畢,林純鴻向宋學朱和劉澤清辭別,道:“日前,多爾袞糾集數萬大軍,試圖填塞運河,大戰業已爆發,本督不便久留,就此告辭!”
宋學朱和劉澤清聽聞又有大戰,不免吃了一驚。宋學忠急問道:“戰況如何?兵力可曾夠?”
林純鴻道:“兩位不必憂心,荊州軍能應付。如果本督所料不差,此戰乃山東最後一戰。兩位麾下三千多勇士都急需休整,這次就不勞動兩位了。另外,所餘的勇士皆是精兵的種子,還請兩位善用之,日後必成國之柱石!”
說完,跳上戰馬,就欲調轉馬頭離開,宋學忠和劉澤清搶前一步,緊跟了兩步。
林純鴻踢了踢馬肚子,大呼道:“兩位且請留步,日後練出精兵,並肩作戰,爲國建功立業!”
說完,率領近衛營縱馬狂馳,消失在西邊的漫漫黃沙之中……
林純鴻並未打誑語,故城縣與德州之間的運河業已沸騰,在西鄭莊和四女寺不到十里的範圍內,多爾袞集中了運河以西的全部兵力,驅策將近二十萬俘虜,從西至東,在西鄭莊、大於莊、北鄭莊及四女寺四個點填塞運河,一時之間,水師與多爾袞戰得熱火滔天,這段運河幾乎全部被煙霧覆蓋。
多爾袞狡猾至斯,命令岳託大軍故城與德州之間的運河東岸往來警戒,防止任何人等靠近。又令運河以西的韃子距離運河足足有兩裡,遠遠地躲在霹靂炮射程之外,防止遭受炮擊。同時,多爾袞還將將運河以西的俘虜分作四隊,先期各出動兩千俘虜,分別由四個牛錄的騎兵看護,挖掘土方、石頭,裝入大車後,然後推入運河進行填塞。
大車非常簡陋,除了車輪造起來略微麻煩點外,其餘部件皆因陋就簡,只保證單程運輸即可。
西鄭莊點邊。
俘虜們業已被擄掠多日,渾身的精氣神被消磨得一乾二淨,腦袋中幾乎一片空白,在韃子皮鞭、長槍及馬刀的威脅之下,機械地挖掘土方。
如此低落的士氣,效率自然高不到哪裡去,足足一刻鐘,一車土方仍然沒有裝滿。韃子顯然對進度極度不滿,一個個如餓狼撲食一般衝上前去,揮舞着皮鞭,落在俘虜的臉上、身上及腿上。
皮鞭上有倒鉤,還浸了水,打在身上還好,要是打在臉上,則是鮮血四濺。俘虜們在地上翻滾慘嚎,悽慘無比。
沒有捱打的俘虜見到這種情景,紛紛加快了手腳,將大車裝滿。
韃子又用皮鞭驅策十個俘虜推動大車,往運河邊靠近。足足有二十多輛大車,排成了一排,發出吱呀吱呀的響聲,慢慢向運河邊靠近。
待離運河還有兩三百丈,韃子騎乘在戰馬上,將皮鞭揮舞得噼啪作響,強令俘虜加快速度。俘虜們反應不及,還來不及加速,就遭到了鞭擊,無奈之下,拖着沉重雙腿,拼命往前推。
大車越來越快,最終,俘虜們皆狂奔起來。
數十艘蜈蚣船早已嚴陣以待,一字兒排在運河中。李蒙申也正好在西鄭莊點,見着俘虜們毫無反抗,李蒙申氣得臉色通紅,大罵道:“沒骨頭的軟蛋,寧願被韃子折磨致死,也不敢反抗!”
言畢,李蒙申揮了揮手,斷然下令道:“炮擊,無差別炮擊,無論是韃子還是俘虜!”
話音剛落,數十艘蜈蚣船一陣顫抖,船身側一團團火光四射,濃煙密佈,劇烈的轟擊聲如同天崩地裂一般,肆意敲擊着俘虜和韃子的心臟。
短短的幾百步的距離,開花彈瞬息及至,落在空地上,落在簡陋的大車上,在韃子頭頂、俘虜頭頂爆炸。
“轟……”
僅僅只有兩成的炮彈準確落入人羣,但是,這些炮彈帶來的殺傷依然是巨大的,無數的俘虜歪倒在地,十多輛大車被擊得粉碎,車上的土石灑落一地,變成了一個小土包……
啊……
中彈的俘虜們和韃子們滿地翻滾,慘嚎聲讓俘虜們脆弱的心防徹底崩潰,紛紛拋棄大車四散奔逃。
押送羣車的韃子們自然不肯放棄這些俘虜,紛紛驅馬追趕,將俘虜們一個個砍殺在地。
後面挖掘土石的俘虜,以及等待下一批出發的俘虜無不驚得目瞪口呆,腿腳一軟,紛紛坐倒在地,看護的韃子立馬衝上去,又是一頓鞭擊。
戰場上,無絲毫的拼殺之聲,只有不間斷的爆炸聲和慘呼聲,淒涼無比。
前面推送大車的俘虜皆被砍殺一空,韃子又組織了一批俘虜前去推車,不知道這批俘虜被嚇傻了,還是覺得推完大車後就有一線生機,居然不懼炮火,玩命地將車推往運河邊。
近了,近了,僅僅只有一百五十多步,又近了,只有百餘步。
“砰……砰……”
蜈蚣船現在無需移動,就連槳手也抄起了火槍,加入了射擊陣列,彈幕覆蓋之下,毫無遮護的俘虜紛紛中彈倒地,不知死活。倒是押送的韃子身着重鎧,傷亡微乎其微。
數輛大車又歪倒在地,俘虜們似乎早已忘記了害怕,將車推得越來越快,只想快點離開這個恐怖的地方。
又一輪槍擊開始,緊接着,又是一輪,俘虜們跑得再快,也不如馬匹快,於是,蜈蚣船上火槍手前後輪換了十多輪,兩輛大車方纔突破重重打擊,抵達運河邊。
藉着衝擊力,兩輛大車被推入運河,濺起了丈餘高的浪花,將河水攪得昏黃。
運完土石的俘虜撒腿就往後跑,結果卻被火槍射成了篩子,全部斃命。
而押送的韃子在百步附近就停止前進,傷亡倒是不大。
二十多輛大車,僅有兩輛成功將土石傾倒在運河中,前前後後,足足有三百多俘虜被射殺,韃子填塞運河的效率幾乎低到了極限。
然而,韃子根本不管這點,又驅策着二十多輛大車,踏上了血色之路。
就這樣,一輪又一輪,無數的俘虜喪身於區區兩裡的路上,無數的大車被擊得粉碎,無數的土石堆積在前進的道路上,幾乎形成了一個小山丘。
這是屠殺,活生生的屠殺,水師的將士直殺得手腳發軟,涕淚直流,這些,可都是同胞啊!
然而,他們沒有選擇,他們只能繼續炮擊,繼續裝彈射擊,繼續這等屠戮。
天地爲之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