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道周有可能在宣旨中刁難林純鴻,這點荊州方面有所預計,並採取了一些預防措施。 但是,令人萬萬想不到的是,黃道周按部就班地完成了整個接旨的過程,卻在林純鴻成爲江陵侯後,突然發難,張嘴大罵林純鴻。
林純鴻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陰雲密佈,轉眼就要發作。周邊的武將們,怒不可遏,眼睛瞪着黃道周,只待林純鴻下令,就將其擒下。
黃道周絲毫不懼,反而用挑釁的眼光看着林純鴻一衆人。
朱之瑜大急,不停對着林純鴻使眼色,示意林純鴻隱忍。他惟恐林純鴻一怒之下,對黃道周不利。黃道周名聲太響,無論是殺還是關,皆成就了他的直名,對荊州則是百害無一利。
林純鴻的胸膛劇烈起伏片刻,陰沉的臉色慢慢陰轉晴,俄而大笑道:“腐儒之言,臭不可聞!大明要沒有我林純鴻,不知要亂成什麼樣!”
黃道周哈哈大笑:“獨夫民賊!也敢自居其功?大明之亂,正是因爲有你們這幫亂臣賊子!”
林純鴻不屑地說道:“高迎祥攜裹亂民二十餘萬,縱橫南直隸、河南、陝西、山西,最終亡於何人之手?張獻忠、羅汝才淫虐河南,何人將其追至窮途末路?革左五營禍害安廬,何人將其安撫?”
黃道周冷冷道:“我大明自有滅賊之人!何必用汝等居心叵測之輩?如洪彥演、孫伯雅、盧建鬥輩,忠義爲先,皆是滅賊之人!汝等適逢其會,偶然成就些許小功,居然以此要挾朝廷,忠義之心何在?”
林純鴻哈哈大笑,道:“自有滅賊之人?誠爲可笑也!去年底,韃子大規模入侵,除了盧建鬥率領五千兵衆與韃子決一死戰外,又有何人敢出戰?若不是荊州軍將士浴血奮戰,恐怕聞名天下的石齋先生現在還受困京城!坐井觀天、自高自大之輩,居然還敢妄稱忠義!當前最大的忠義就是安撫民衆,剿滅賊寇,抵禦外辱!還請問石齋先生,林某哪一點做得不如整日坐而論道的石齋先生?”
黃道周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氣得直喘粗氣,好不容易喘勻了氣,用顫抖的聲音叫道:“從古至今,從未聽聞截朝廷之稅收而稱忠義者,也從未聽聞自建府衙而稱忠義者,汝口口聲聲稱忠於大明,就沒有絲毫羞恥之心?”
林純鴻大笑道:“天下府縣,哪有如荊州、夷陵、武昌、襄陽、南陽、夔州等府,從不拖欠起運者?府縣之父母官,皆如林某,朝廷稅收如何只有兩千多萬?至於自建府衙,這就要問石齋先生了,石齋先生居廟堂之高,不思報效朝廷,致使天下百姓處水深火熱之中,天下官員,大多無才無德。有言,民爲貴,社稷次之,君爲輕,楚地之民,痛感時局艱難,生活難以爲繼,不得不另闢蹊徑,奮起抗爭。非常之時,當有非常之事,還請問石齋先生,荊州之民不如天下之民安穩否?荊州之民不如天下之民富裕否?荊州之軍,不如大明軍隊犀利否?”
言畢,林純鴻大喝一聲,斥道:“汝等尸位素餐,可謂五蠹,朝廷江河日下,皆汝等之過也!卻妄言指責荊州,可算無知、無德、無才!”
黃道周臉色蒼白,大叫一聲,口吐鮮血,向後暈倒在地。
黃道周痛斥林純鴻,卻被林純鴻反脣相譏以致吐血昏迷,在荊州掀起了軒然大波。大家萬萬想不到素以文章、風骨聞名天下,天下讀書人頂禮膜拜的人物,居然如此不堪一擊。
荊州政宣司總管唐文介徵得林純鴻同意後,將辯難之辭全文刊載在《荊州時報》上。一時洛陽紙貴,各地士子多有求一份報紙而出高價者。
接連幾日,各地報紙紛紛刊載各地士子評論文章,有的對黃道周的風骨傾慕不已,謂之不避強權,敢於直斥林純鴻之非;有的認爲林純鴻強詞奪理;有的對黃道周呲之以鼻,認爲黃道周自討沒趣;還有的爲荊州大鳴不平,認爲朝廷應該學習荊州逆而奮起,爲天下百姓謀福祉……
一些頭腦敏銳、滿腹經綸的清醒之輩,得知黃道周被罵暈後,不由得搖頭嘆息:“虛無縹緲感性之言,如何是事實證據確鑿、論辯嚴謹之言的對手?黃石齋敗得不冤!”
當黃道周暈倒之後,林純鴻立即調派醫術最爲精湛的醫師對他進行救治。
黃道周名聲太響,若真死在了荊州,麻煩可就大了。更何況,林純鴻對黃道周的風骨素來推崇,對他淵博的學識佩服不已,僅從這點,也得傾力救治。
黃道周也就是氣血攻心,一時喘氣不勻而暈倒,並無大礙,稍稍昏迷個把時辰,便即醒來。醒來之後,黃道周留下四字“好自爲之”,也不與荊州諸多大員告別,隻身前往武昌赴任。
此出鬧劇,顯然是朱由檢和楊嗣昌有意爲之,也就是說,朝廷已經吹響了鬥爭的號角,容不得林純鴻輕忽。林純鴻立即將張道涵、朱之瑜和唐文介喚來,共同商議對策。
林純鴻道:“綜合各方面消息,朝廷動作力度一點也不小啊!楊嗣昌的第一把刀就砍向了都察院和各科給事中,一些整日指手畫腳的傢伙,全部被他以升官的名譽,調到各地當巡按。楊嗣昌幹什麼,我們管不了,也懶得去管,只是,他把禍水引到荊州,這點輕忽不得。”
朱之瑜道:“黃石齋被派到湖廣來,的確是個麻煩。雖然昨天吃了個大虧,但石齋先生是性堅之輩,恐怕在武昌還會興風作浪,不得不防啊。”
林純鴻沉吟片刻,問道:“朱幕使,你與石齋先生接觸多一點,照你看,黃石齋認同荊州理念的可能性有多大?”
朱之瑜不假思索地回道:“基本不可能。黃石齋頗爲固執,在他的心目中,君就是君,臣就是臣,不能有絲毫逾越,僅這點,就不可能讓他認同。”
林純鴻嘆道:“一個個比岩石還要硬,還真是難以對付。”
張道涵和朱之瑜心裡有事,聽到“比岩石還要硬”,不由自主地避開林純鴻的目光,默然不語。
唐文介不知三人之間的爭執,還以爲三人爲黃道周一事煩惱,小心地說道:“大明崇尚文治,與士大夫共天下,天下士紳,乃大明之根基。反觀我荊州,官員錄用、地位,皆不以科舉爲據,所謂的士紳豪強,皆被打壓,黃石齋根本動搖不了荊州的根基,因此,屬下認爲,黃石齋一事,惡劣影響並沒有想象的那麼大。”
林純鴻對唐文介刮目相看,唐文介的話,已經涉及到政權依靠誰,打擊誰,已經到了一定的深度,具有了一定的政治素養。
林純鴻點頭讚道:“唐總管看得很透。咱們荊州的確沒有必要讓所有人擁護,應該明確依靠誰,扶持誰,打擊誰。”
張道涵和朱之瑜聽到唐文介的話後,頗受啓發,開始認真思索林純鴻所說的“依靠誰、扶持誰、打擊誰”的問題。
早在林純鴻擔任枝江典史時,就已經仔細琢磨過這個問題,並且在將近十年的時間內,一直堅持不懈地夯實根基,打擊攔路虎,只是這一切均在林純鴻腦中,沒有向別人說出而已。
第一要依靠的對象,自然是浴血奮戰的將士。亂世之中,沒有什麼比強大的武力更能保證荊州的安全,因此,鑄就軍魂,讓軍隊絕對忠於荊州,就成了林純鴻的首要目標。因此,他費盡心機地推行勳田制、讓軍人享受崇高的地位,不僅激勵了將士奮勇作戰,而且還讓所有的將士與荊州的利益牢牢地捆綁在一起。
這次,林純鴻下令雄威軍團威脅京師,所有將士沒有一人反對,便是成效顯著的明證。
第二要依靠的對象,便是荊州崛起所造就的新貴。如周望、郭銘彥、張兆、鄭天成等,皆屬此類。這幫人剛開始無不是窮困潦倒,與林純鴻一同創業,打出一片天地。也就是說,他們伴隨着荊州的壯大而成爲叱吒一方的人物,前途和命運與荊州天然不可分離,當然是依靠的對象。
第三類要依靠的對象,當屬接受實學思想,務於實務的官僚士紳。如張道涵、朱之瑜、馬世奇、楊一仁等人,皆屬此類。這類人規模最爲龐大,甚至連荊州境內的五六萬教書先生,以及規模龐大的技術工匠,也可以歸爲此類。要讓這類人對荊州忠心耿耿,不僅要讓他們獲取豐厚的經濟利益,還得讓他們享受崇高的政治地位,最關鍵的是,還得爲他們提供發揮個人才能的舞臺。
也就是說,這類人最難伺候,也是與大明朝廷互相爭奪的焦點。很大程度上,荊州的軟實力體現在認同荊州理念的士紳是否越來越多。
楊嗣昌將黃道周趕到湖廣,就有與荊州爭奪開明士紳的打算,這點,荊州當然不能坐視不理,甚至需要以雷霆手段反擊。
唐文介的思路顯然還比較混亂,並未想得這麼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