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軌路的鋪設,涉及到陸上交通方式的變革,必然引起整個地緣形勢的變化,這種變化,顯然對荊州有利,對整個華夏文明有利,所以,林純鴻在解決了大明銀行的難題後,首先將目光聚焦到方城至葉縣一線。
至於毛紡織業,涉及到華夏文明的安全,有利於化解遊牧民族與農耕民族幾千年來的對立,具有劃時代的戰略意義,林純鴻關注毛紡織業的發展,也在情理之中。
不過,三十餘萬壯丁全部用來築路,引起了林純鴻的警惕。
一方面,王兩全雖然規劃了數千裡的鋼軌路,但築路總有完成的一天,屆時,數百萬人口向何處疏散?另一方面,雖有“湖廣熟、天下足”之民諺,但這個時代的糧食單產還是低得可憐,湖廣有沒有能力同時接濟江南、河南、陝西三地的糧食?
張道涵的調查迅速呈現在林純鴻面前,各地常平倉儲糧僅餘九百八十萬石,南陽、汝州的常平倉已經空空如洗,全部依賴從武昌經漢水、唐白河調糧。
最高峰時,所有常平倉的儲糧高達兩千多萬石,也就是說,近一兩年來,糧食一直入不敷出!
九百八十萬石,看起來數字很大,實質上卻少得可憐。現在,荊州直轄的人口,包括汝州在內,已經達到一千四百多萬,九百八十萬石,半年就吃完了。
更何況,每年還要向江南調運四五百萬石,還要接濟陝西、河南將近數百萬人口,萬一湖廣的糧食減產,整個湖廣、江南都要面臨饑荒的威脅,後果是災難性的。
就在林純鴻爲糧食安全震驚時,他的質詢令抵達西安,被熊文燦翻來覆去地看來看去。
熊文燦不敢懈怠,馬上上書道明原因:剛開始時,弓兵需要費非常大的勁,才能說服百姓移居河南,漸漸地,移民成了風潮,擋都擋不住。陝民甚至出現了自發出潼關,前往河南的跡象。考慮到百姓自發移居,風險不可控,陝西方面不得已之下,只好將這幫百姓組織起來,統一移居河南。
與其說是移居,還不如說是引導陝民逃荒,這股風潮愈演愈烈,以至?以至於陝西方面壓都壓不住。
最後,熊文燦還提出了預警:按照這個趨勢,移居的風潮遲早會擴散至陝北,移居的規模只會越來越大!
陝西如此,河南自不必說,也有向洛陽一帶移居的趨勢,如此龐大的移民,已經慢慢超越了荊州的承受能力。
林純鴻接到熊文燦的上書後,百思不得其解。按照經濟學院的預估,陝西移出百萬人口後,即便有災荒,也能養活餘下的人口,爲何移民會越來越多呢?
林純鴻琢磨不透其中的原因,慌忙令經濟學院組織精幹力量至陝西調查。
經濟學院的人馬抵達陝西后,稍稍深入,便敏銳地察覺了原因,先期向林純鴻彙報大致情況後,然後繼續採樣、調查,以便爲荊州方面提供詳實的數據。
原因讓林純鴻有點哭笑不得:圈地運動、羊吃人。
林純鴻本以爲,中國北方有着廣闊的草原,能夠爲毛紡織業提供足夠的羊毛,不會類似英國出現所謂的圈地運動。哪想到,經濟利益的驅使,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爲轉移,就正如江南人總有一股改稻爲桑的衝動一般。
黃渤當初算的一筆賬,認爲在山西貧瘠、乾旱之地養羊比種地要划算得多。這筆賬,黃渤會算,當地的地主老爺也會算,心裡都有了養羊的衝動。
在毛紡織業尚未形成產業時,養羊無非爲了吃肉,其收益顯然不及種地。當羊毛開始暢銷時,既能剪羊毛獲利,又能宰羊吃肉,其收益就非種地所能及了。
只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以及對未知事物的本能恐懼,讓他們有點遲疑不決。待到黃渤在朔州以北大肆開闢草場,蓄養戰馬和綿羊後,地主老爺終於下定了決心。
榜樣的力量,總是無窮的。
尤其在陝西延州、榆林一帶,多年乾旱,僅僅在河谷等灌溉方便的地方,才能收取少得可憐的糧食,地主老爺們早已窮得和佃戶沒什麼區別,就差逃荒了。當他們得知黃渤養羊賺了大錢後,義無反顧地將耕地全部改爲草場,從朔州買來了大量的綿羊。
草場所需要的勞力,連耕地的三分之一都不到。於是,陝西以北多出了無數的勞力。這幫勞力無事可幹,自然也無糧食可吃。
若虎嘯軍團、龍武軍未駐紮在陝西,這幫人唯一的出路就是跟隨李自成,將大明攪個天翻地覆。只是,現在龍武軍和虎嘯軍團嚴厲打擊匪盜,只要哪裡出現一點佔山爲王的苗頭,立即往死裡剿。攝於荊州軍之威,已經無人敢揭竿而起。
可是,人活着總要吃飯,延州、榆林一帶的佃戶,開始自發地往關中平原逃荒。
關中平原的境況比延州和榆林也好不到哪裡去,佃戶們依然找不到足以果腹的糧食。當他們聽聞弓兵招募勞力前往河南的消息後,自然將此作爲了救命的稻草,拼死也要把握住。
於是,由陝西前往河南的勞工團體越來越壯大,逐漸脫離了熊文燦的控制。
隨着意識到養羊比種地掙錢的地主老爺們越來越多,被逐離陝西的佃戶只會越來越多。
大明版的圈地運動,正式上演,羊雖未吃人,卻佔據了人的生存地盤,稱爲羊吃人,也不爲過。
不過,大明地大物博,各地經濟差異極大,非英國彈丸之地可比,自然與英國版的圈地運動大大不同。如,林純鴻知悉這種狀況後,立即將張道涵、黃渤、顧繡興喚來,商討解決辦法。
“將關中全部變爲草場?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無論是張道涵、還是黃渤和顧繡興,聽聞林純鴻實行順應其勢,縱容改糧爲草的政策後,大爲吃驚,呈癡傻狀。
在他們的認知中,關中歷來是漢族核心區域之一,應該是阡陌相連、糧食作物遍佈的景象,現在居然要全部變成草場,這個簡直太駭人聽聞了。
要知道,秦國據關中,吞六國;劉邦入關中,開創兩漢之基業;隋唐二代,關中也是全國之中心。要是秦始皇、劉邦、李世民得知他們賴以爭霸的豪富之地,居然被改成了草原,會不會從墳墓裡跳出來?
“事易時移,不要老抱着老黃曆,陝西經過幾千年的透支,也該休息休息了。”林純鴻手裡捏着一份方案,邊翻邊說道,“經濟學院整理歷史後,發現,陝西的氣候變得越來越乾燥,早已不像唐代時雨量那麼充沛,反應在具體上,比如,隋煬帝開鑿運河時,經揚州可一直乘船至西安,現在已經做不到了。唐代時,黃河尚可通航,現在也做不到了。氣候變了,我們也得做相應的調整,否則會遭到老天爺的報復。近十年來,陝西亂成一鍋粥,這就是老天爺在報復過度開發。”
這點是實情,三人遲疑地點了點頭,表示認同。
林純鴻接着說道:“從治理黃河的角度出發,陝西也應該種草護地,不能再種地了。黃土高原上,溝壑相連,土壤都到哪裡去了?不用問,都被衝到黃河裡流到下游了。黃河水患頻繁,含沙量太高就是直接原因。若將黃土高原全部種上草皮,黃河的含沙量就會逐年降低,減少水患。當然,非百年功夫,難以見到成效。我們現在做,子孫後代會感激我們的。”
張道涵默然半晌,遲疑道:“都督說得確實有理,只是,驟然多出幾百萬人口,何處可安置?我們從哪裡弄到糧食養活他們?不能解決這兩個問題,一切努力都是白費功夫。”
林純鴻點頭道:“對,張府令說得有理,我們今天就要解決這兩個問題。”
“首先是糧食問題,常平倉的儲糧已經到了非常危險的境地,更值得警惕的是,糧食入不敷出,若不能擴大糧食來源,糧食安全就無從談起。你們想想看,有沒有什麼好辦法?”
三人跟隨林純鴻已久,熟知林純鴻習慣於集思廣益。因此,林純鴻提出問題後,三人皆冥思苦想。
稍稍思索片刻,黃渤說道:“草原上流入朔州的獸肉不少,若陝西真的變成遍地牛羊,也能提供不少肉食,醃製後,足以保存很長時間,這算不算一條辦法?”
張道涵駁道:“杯水車薪,不足以解決根本問題。漠南漠北,面積如此廣闊,遊牧民族的人口從未超過四百萬,草原所能養活的人口極爲有限。”
林純鴻點頭道:“確實,不能寄希望於草原養活多少人。”
黃渤又道:“目前有將近一百五十萬人聚集在洛陽周邊,若能說服兩成的人口去廣東,就是三十萬,製作魚乾的勞力必然增加,魚乾供應量上升,也能解決一部分糧食問題。”
張道涵道:“這是個辦法。只是,養活人口,根本還在於糧食啊,魚乾、獸肉只能作爲補充。”
張道涵提到糧食乃根本,讓林純鴻無不感慨。中國人以穀類爲主食,也是不得已的選擇。相比較能量轉化而言,直接吃穀類,比經動物轉化後吃獸肉,能量利用效率顯然要高。
大明雖然地大物博,但揹負起龐大的人口後,並不廣闊。
拓展生存空間,勢在必行,南洋就是好地方,種植水稻,產量可比湖廣高多了。
想到拓展生存空間,林純鴻的思路逐漸開闊起來,漸漸有了定算。
林純鴻道:“提高糧食產量,肥沃的土地倒有,閒散的勞動力也有,目前的難題是如何將土地與勞動力結合在一起。”
林純鴻的話音剛落,張道涵三人立即醒悟過來,問道:“都督莫非說的是呂宋島和爪哇島?”
“正是。”林純鴻令人擺上南洋輿圖,接着說道:“豈止呂宋島、爪哇島,婆羅洲、棉蘭老島、蘇門答臘島,都是好地方啊!在那裡種植水稻,一年可以三熟,產量非湖廣所能比。”
想到呂宋等島優越的條件,又想到這些島嶼基本都在荊州軍的控制之下,包括張道涵在內,都興奮起來。
張道涵道:“若真能將人口遷移至南洋,解決糧食問題僅僅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將大大拓展華夏文明的覆蓋範圍,將整個南洋變成華夏文明的固有之地。只是,要說服饑民前至南洋,談何容易?除非採取強制手段!”
林純鴻搖頭道:“強制手段不足取,數百萬人口遷移,若要採取強制手段,需要多少軍隊參與其中?又需要投入多少資金?這顯然不划算。而且,若因爲強制,致使移民怨恨荊州,這就更得不償失了。”
“這……”
“我琢磨着,提高湖廣及江南等地的糧價,讓商家從南洋運糧食至江南、湖廣變得有利可圖。”林純鴻沉吟道。
張道涵大驚,強烈反對道:“都督,萬萬不可!糧價的上漲及下跌,其牽涉面甚廣,具體會引起哪些連鎖變化,風險根本不可控。而且,按照都督一貫的說法,價格能交予市場決定的,就交給市場,絕大多數人爲的干預,都會造成災難性的後果,爲何涉及到糧食這樣最根本的物質,都督反而要人爲干預呢?”
“這……”
林純鴻被張道涵說得啞口無言,議事廳內一時陷入沉寂之中。
顧繡興一直在工商司紡織部任職,曾主持了棉紡織業對江南的反擊,爲荊州棉紡織業的壯大立下了汗馬功勞。他對市場之類的玩意非常熟悉。
見一時冷了場,顧繡興說道:“屬下認爲,不如直接爲運送糧食者發放補貼。當初,與江南棉布商人競爭時,就採用這種辦法激勵荊州商人將棉布運至江南,效果較好。”
“補貼?”
顧繡興肯定地答道:“正是。發放補貼比提高糧食價格來得更直接,更容易激起商人從南洋運送糧食的積極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