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發前,高傑去了一次錦衣衛詔獄,從徐鴻儒那裡,獲知了王好義大概的模樣。
可如今真正見到本人,高傑卻有些無法將之和徐鴻儒口中所描述的那人完全契合。
在徐鴻儒口中,當年的王好義,豪放仗義、氣勢非凡,是個極有魅力、極有雄心的人。他不但在武道上造詣不凡,而且行事光明磊落,性情積極開朗,是個天生的人傑。
可眼前這個人,不修邊幅、毫無朝氣,甚至於有些萎靡,有些清冷,就像一塊長年累於沉於溪底的卵石,不但棱角盡失,而且從內到外沉寂冰冷,沒有絲毫溫度和熱情。
若不是他的眉眼間有一絲徐鴻儒提及的特徵,高傑絕不會認爲他便是王好義,王森那個最出色的兒子。
也許是從高傑的遲疑中感覺到了什麼,一絲難以察覺的黯然之色在王好義眼底閃過,他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些微苦澀的笑意,眼皮緩緩耷拉下來,依舊是淡淡地說道:“看來,你對這個答案有點失望!”
高傑不知該怎麼回答,斟酌良久,方纔說道:“我可以理解,這也許是因爲您當前的處境使然吧!”
王好義微閉的眼皮抖動了一下,緩緩道:“此話怎講?”
高傑想想道:“這三年來,發生了大多事情,您父親在獄中去世,教權盡歸王好賢之手,您被軟禁在此等等,也許這些變化太過劇烈,一時間任誰都難以接受。”
王好義曬笑一聲道:“哪有那麼多因由,其實我很早很早便已接受並適應了這些所謂的鉅變,根本原因是因爲我累了,倦了,不想再爲了俗事權位去勞心、去爭鬥!現在的我,只不過是菩提寺中一個勘破紅塵、與世無爭的修行者罷了!”
高傑呼吸有些急促,聲音也稍微大了些:“您以前的雄心壯志去哪了?!難道你就眼睜睜看着聞香教在王好賢的手中,再像去年山東之亂那樣,繼續一步一步踏進深淵?!難道您就任由王森前輩開創的基業毀於一旦?!”
王好義緩緩睜開雙眼,微笑着道:“如今的我,與大哥一樣,無慾無求,兩耳不聞窗外事,你說的這些與我又有何干系呢?好了,老夫要精心參悟了,小哥也可以離去了!”
高傑沒想到王好義竟會變成這樣,想不到此行會是這樣一個結局,情急之下,一把抓住王好義的胳膊,大聲道:“不!你不能這樣!”
高傑的手指剛剛觸及王好義臂上的肌肉,就覺一股強勁無匹的力量從王好義的身軀上爆發而出,手掌被狠狠彈開。同時他的身軀再次變成僵硬,一股比之前那位儒生更加強悍的威壓落在了身上,一時間,他竟覺得身體中的肌肉、血液、甚至神識彷彿盡皆被凍結,整個人便如同石化了一般。威壓之下,他五臟六腑好像都被壓扁,血液也像是要從肌膚上的毛孔中被逼出來,全身的皮膚越來越紅,難受之極。
這種霸道無匹的威壓,高傑之前只從兩個人身上感受到過,一個是他的師父,另一個則是師伯。
也就是說,眼前清冷淡然的王好義,竟然是位身懷着絕強武功的頂尖高手,甚至比徐鴻儒描述的還要強大。
高傑雖資質不凡,但在這種級別的高人面前卻毫無反抗之力,連手指頭都動不了一下。
駭然之下,高傑眼中閃過一絲驚懼,但僅僅片刻之後,便恢復了清明,從中甚至還能看到一絲倔強和嘲弄。
王好義此刻眼神森冷,殺意刺骨,恨聲道:“三年了,我已經隱居於此三年了,你爲什麼還要如此糾纏不休?!這種下作的手段你還要用多久?!就不覺得累嗎?就不覺得可笑嗎?”
高傑動彈不得,不代表他不能說話。望着眼前形同惡魔般的王好義,他忍痛、艱難地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王好義冷聲道:“你應該知道,我如果想殺你,就如同殺雞屠狗一般!所以,滾回去告訴我那親愛的弟弟,別再來試探、引誘,別再來騷擾我清修了!我早已對他沒有任何威脅了,所以,收手吧!”
話音剛落,高傑驟覺威壓盡消,身體恢復了自由。
高傑雙眼明亮,隨着痛楚的漸漸消散,他的思維也慢慢清晰起來,豁然道:“原來,前輩以爲我是王好賢派來試探你的!”
王好義此刻又重新恢復了之前清冷淡然的模樣,眼皮再次閉上,緩緩道:“不管你是誰派來的,不論你來有何目的,你只需知道,以前的王好義早就不在了!”
高傑從王好義的話語中,瞭解到了很多事,有這三年來王好賢對他無休止的試探和警惕,有哀莫大於心死的無奈,甚至還有藏得狠深的失望和絕望。
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緒,高傑笑了,想明白之後心情好了很多,所以微笑也自然起來:“我再說一次,我不是王好賢派來的,而是受徐神醫重託前來。並且,徐神醫也不是你想的那樣!”
高傑說完,王好義沒有再答話。
於是,大殿內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
時間一分一秒緩緩流逝,王好義沉默,高傑也沒有說話,更沒有離去。
外面的打鬥聲早就停歇,高傑也不知王睿和那個老僧的戰鬥是什麼結果,也毫不關心,因爲他相信,王睿不會有事。此刻,他目不轉睛的凝視着王好義,希望能從他的細微表情中看出些什麼,然而,什麼都沒有。
從入寺到現在,他們在菩提寺中已經呆了一段不算短的時間了。後山上那兩個砍柴人只怕早已將消息傳了出去,也許寺外早已被圍了起來,甚至於很可能已經有高手準備帶人闖進來了。
高傑不能再等,於是他開口準備說話,可是沒等他話語出口,就聽到王好義突然道:“直到現在你都沒有走,我相信你不是我那三弟派來的了!”
高傑聞言一喜,剛要說話,卻再次被王好義打斷:“可是,那又怎麼樣呢?!現在的我是不是很令你們失望?”
高傑微微蹙眉,尋思良久方纔出言道:“不能說失望,只是感覺與徐神醫描述的不太對得上。”
王好義道:“人都是會變的,徐神醫不也變了嗎?!”
高傑道:“徐神醫的確有很大變化,更蒼老了,右臂也斷了,此刻被關在京城最森嚴的詔獄中,衣衫襤褸,枷鎖加身,應該說很是悽慘。可是,當我見到他的時候,依然能一眼便認出他,而且,我相信任何曾與他相識的人,也能第一眼便認出他。因爲他的眼睛依舊明亮,仍然充滿希望!”
王好義突然睜眼,嘴角露出一絲嘲弄的笑意道:“哦?!真的嗎?據我所知,他不是因爲想要自立爲王,去年才帶着幾十萬教衆起事的嗎?如今他失敗了,不甘心,便又想起我來了?!”
高傑聞言,頓時瞠目結舌,半天說不出話來。從王好義之前的反應和話語中,他隱隱覺察出王好義對徐鴻儒有所誤會,但卻想不到誤會竟有這麼大。
緩緩搖了搖頭,高傑盯着王好義的眼睛,鄭重其事地道:“你錯了!徐神醫絕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不知道你是從哪得知的訊息,讓你對徐神醫產生了這麼大的誤解和猜疑,甚至是失望,但我可以認真地告訴你,那都不是事實!”
王好義雙眉皺了幾下,認真審視着高傑,從他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裡,沒有看出半點虛妄之意。沉吟片刻,王好義點點頭道:“那麼,我想聽你說說看,輕輕說!”
高傑聽到“輕輕說”三個字,下意識轉頭望了一眼關閉的殿門,隨即會意地點點頭,俯身將頭湊近王好義的耳朵,輕聲把王好賢以代教主之名逼迫徐鴻儒起事,然後毀約,對處於官軍圍剿中的義軍拒不馳援,最後利用安插在徐鴻儒身邊的侯王和魏七在關鍵時刻反水,出其不意將其擒拿,斬斷右臂,向官府獻降的經過,簡單快速地說了一遍。
王好義一邊認真聽着,神色隨之急劇變化,等高傑說完,滿臉盡是驚駭、憤恨之情。他的雙手在不知不覺中已經緊握成拳,青筋在手背上彎曲暴起,高挺的身軀禁不住開始問問顫動起來。
高傑重新站直身體,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等着。他知道,王好義此刻最需要的,是好好消化他所說的一切,判斷真僞,做出決定。所以,他沒有催促,雖然知道時間不多了,仍然只是安靜地等待着。
王好義不愧是徐鴻儒口中所說的人傑,只是片刻時間之後,他便有了決定。
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了透窗而入的光線,王好義終於從蒲團上站了起來。他的身高比高傑還要高上半個頭,所以高傑此刻只好微微仰起頭,逆光看着他晦暗不明的臉龐,不知道他做出的將是怎樣的決定。
“徐大哥有什麼計劃?”王好義輕聲問道,語氣依舊淡然,似乎並未做出什麼決定,語音甚至有些小心謹慎。
但高傑從他之前稱呼徐鴻儒“徐神醫”到此刻的“徐大哥”這點變化中,已經知道了答案。他似乎看到,王好義從蒲團上站起來的一刻,就好象是從絕望、無助、頹廢中重新站起來了一樣。
以前那個聞香教的人傑正在迴歸!
高傑深吸一口氣,臉上終於露出了燦爛的微笑,但卻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輕聲問道:“可能此刻菩提寺已經被重重包圍了,前輩可願與我們一道闖出去嗎?”
王好義哈哈一笑道:“如你所願!不過,到時你可別害怕哦!”
高傑道:“必須的,因爲我們必須衝出去,去灤州,聖物已在灤州!”
王好義身軀一震,似乎不敢相信地道:“聖物?”
高傑點頭道:“沒錯,按照徐神醫的計劃,我們已經拿到了聖物!”
王好義似乎心情甚是激動,激動得半天沒有說出話來。他在殿內徘徊了幾步,突然對高傑道:“得罪了!”
話音一落,高傑便覺身體一麻,已被制住。
原來在他猝不及防的情況下,王好義突然發難,閃電般點了他的幾處穴道。
扶住高傑搖搖欲墜的身體,王好義哈哈大笑,對着門外高聲道:“上官,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