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貴人相救

一陣咳嗽聲從對面傳來。廂房正對的房間大門敞開,房間裡面,一個白衣人正把酒面對小窗。窗外是尋常的青石落葉、小橋流水,最平常的風景卻因他的存在宛如畫卷,而他則像素帛上的一筆詩意,輕描淡寫間已讓人心神俱醉。

白衣人止住咳嗽,微微一笑道:“紅紫凋零已經甚爲可惜,郭將軍又何必加助西風,平添肅殺。”言畢站起身,走向這邊的廂房。晚霞淡淡灑在他身上,卻將他一身素衣襯得更加欺霜賽雪。同樣一身白衣的郭宇瞬間便被襯成了附庸風雅的土財主,他垂頭看看自己的白衣,恨不得把銀花全拆下來,引以爲豪的扳指也被悄悄摘下塞進袖裡。

規行矩止的侍女也一齊將目光投向了這恍如仙人般的美男子,其中不少竟開始悄悄地攏攏頭髮、整整衣衫。

郭宇臉上的惱怒早就變成了仰慕之色,笑道:“沒有想到竟能在此得遇先生,真是……啊呀,莫非先生也下榻此處?那些下人可曾驚擾到您?太不像話了,知道您在這裡怎麼不告訴我?”

白衣人揖手爲禮道:“該道歉的是在下才對。還望未妨礙到郭將軍。那幾個小兄弟是得我囑咐才未向郭將軍通報的,請不要爲難他們。”

郭宇連連道:“這是自然。”吩咐婢女取來酒杯,親自用美酒涮了幾遍後,滿酌一杯雙手遞上,道:“酒席準備得太倉促,實在拿不出手,唯獨有些好酒還值得先生一哂。這是雍宮獨有的臘雪陽春,先生嚐嚐味道如何?”

白衣男子微笑着緩緩飲盡,郭宇忽然想起沒有換上新箸,卻見他卻已經拿起自己的箸夾了一口苦菜放進嘴裡,頷首道:“果然是瓊汁玉液,似乎比儲在莊夢先生酒窖裡的臘雪陽春還多一些竹香。最絕的是這香氣如同活物般遊走於脣齒之間,想必是將美酒封在了只是截開未曾砍斷的竹子裡,讓美酒與竹子共同生長、吸取靈氣。郭兄此法真是妙絕!”言畢又開始微微咳嗽。

秦非和項重華聽得目瞪口呆,郭宇臉上崇敬之色更重,連連擊掌道:“不瞞您說,這個方法可是在下用了十對美玉環佩才向竹先生換來的。旁人能猜出是將酒封存在竹子裡已經是百里無一,先生竟然猜得一字不差,當真是妙人!”

白衣人笑道:“論品酒,我這位小兄弟也是高手。”向項重華道:“時間過得真快,自上次梅間論酒以來可是好久不見。莊夢先生身體可好?若非碰巧遇到韓文兄弟,我還真是想不到你們也到了陳國。”

秦非笑道:“師尊康健,多謝先生掛心。我等奉侯爺之命在這裡等待少主,卻不知道您也大駕光臨,失敬失敬。”

白衣人微笑着向他點點頭,秦非只覺自己彷彿是被看穿撒謊的兒童,臉變得通紅。

郭宇訝然道:“他們居然是韓家的門客?”頓了頓又遲疑道:“先生確定沒有認錯嗎?”

白衣人向項重華一笑,接着道:“我跟這個小兄弟雖不是很熟悉,但也喝過好幾次酒。他的父親是雍國的劍客,母親則是息國商賈之女,所以一則崇拜莊夢先生,一則仰慕無慾侯爺。這次陳國之行也算是侯爺對他們的考驗。郭兄一向目光如炬,覺得我這位小兄弟如何?”

郭宇“啊呀”一聲站起,向項重華深深一揖,道歉道:“沒想到閣下的令堂竟然是息國人,怪不得會這樣生氣。我還以爲您是……請您千萬莫要生氣。”

項重華冷笑道:“不敢不敢。我不過是半個害蟲,怎麼當得起您賠禮道歉?”

郭宇窘得臉都紅成了紫色,道:“這,這只是在下自作聰明,爲了試探閣下是否是雍國項重華而使的激將法。閣下莫要生氣,有什麼事情在下能幫上忙的儘管開口,在下一定全力相助。”

項重華只是冷笑,不置一詞。韓無慾和莊夢在翼國均被敬若神明,得罪了與兩人均有淵源的人絕對不是小事。郭宇臉上沁出了汗珠,求助般地看向白衣人。白衣人輕輕往項重華肩上一拍

,道:“郭將軍也是爲了公事,既然只是誤會又何必較真?我記得他與這上睦的長官是連襟,不如讓他送你們一件信物,既能夠助你們一路順暢通行,還能免去不少麻煩。”

郭宇立即把剛纔的扳指摸出來雙手遞上道:“這枚扳指是當年毓國先王贈給我翼國先王的壽禮,後因平定叛亂有功而賜給了在下。毓國、翼國的官員或是與在下有交情的人都識得此物。你只要帶上它,在這上睦便暢行無阻,最起碼不會被毓翼兩國的人誤以爲是項重華。”

項重華接過扳指道:“多謝。”秦非這才覺得一顆心落回到胸膛裡,陪笑道:“多謝閣下款待。只是我們還要去尋韓少主,就先行告辭了。”

項重華忽然道:“等一下!”指着衆多婢女對郭宇道:“你說我可以隨便挑選可還算話?”

郭宇面有慚色地看了白衣人一眼,尷尬道:“當然。”

項重華大手一揮道:“好,我全要了!”

郭宇的下巴差點掉到了地上,勉強笑道:“這麼多的姑娘,閣下四處奔波顛沛的,帶着似乎不大方便吧?”

項重華大眼一瞪道:“你該不會是捨不得了吧?你不是剛纔還說只是女人而已,若是喜歡就帶着,不喜歡便放下嗎?哦,對了,你似乎還說過……”

郭宇連擡起頭的勇氣也沒有了,忙擺手道:“一切就依閣下。在下再每人貼送上一顆金珠作爲嫁妝可足夠?”

項重華道:“自然是最好不過。我也不叫你白白割肉。”笑着對秦非道:“你是不是還有理氣散結丹,一同拿出來贈給郭將軍吧。”

秦非心裡一陣好笑,果然將一瓶理氣散結的丹藥贈給了郭宇,還附贈了一瓶硃砂安神丸。郭宇笑得比哭還難看。項重華又從霜月贈的盤纏裡分出許多贈與衆位婢女,打發各自散去後,才向氣得渾身發抖的郭宇行禮道:“郭將軍的慷慨相助在下沒齒難忘。我們後會有期。”

白衣人向郭宇道:“我也有事要找韓文,改日再與郭將軍相聚。”

郭宇忽然道:“先生請留步。韓家與陛下的關係先生也定有所耳聞。即使是在陳國也難保隔牆有耳,先生與韓家親近,就不怕引火上身嗎?”

白衣人灑然一笑道:“旁人如何說、陛下怎樣想,豈是一人之力可以改變的?陛下若不想我死,旁人縱然說上天也無濟於事。陛下若要我死,誰又敢求情?我只求俯仰不愧天地而已。多謝郭將軍好意,請留步莫送。”與項重華和秦非一起走到樓下。客棧門前已有車伕駕着馬車相候。

白衣人待馬車駛出了這條街才緩緩道:“郭將軍其實也是個可憐人,請兩位莫要記恨。”

秦非道:“在下記得有一個叫做郭寧的將軍頗得翼國先王寵愛,可謂榮極一時。但翼王登基後,郭家便失了寵,還差點被抄家流放。這郭宇莫非是郭寧的後人?”

白衣人點頭讚道:“莊夢的弟子果然不俗。他確實是郭老將軍的嫡子。”

項重華恍如大悟道:“他竟然是郭寧的兒子。聽李慕梅講,當年郭寧雖然也被李賁收拾得慘不忍睹,但也拖得李賁硬是沒有打到翼宮。郭寧一直與祖籍爲息國的楊相交惡。後來楊相國的女兒成了王后,他郭家的日子自然也就不好過了。怪不得郭宇那樣恨女子,更憎惡息國。他對先生那樣敬重,可否是因爲正是憑藉先生的力量,郭家才免去抄家之災呢?”

白衣人點頭嘆道:“郭宇不但武藝超羣,行軍佈陣也不錯。我怎麼忍心看着忠良之後淪落得如此悲慘。”他又咳了一陣,自語般喃喃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縱然再有奇才,又怎能敵得住帝王的疑心?”

項重華道:“先生的咳嗽似乎不妙。讓他給你看看如何?”向秦非道:“你可有什麼止咳的藥嗎?”秦非瞪了他一眼道:“咳嗽也分虛實寒熱,哪能一瓶藥就大包大攬!”向白衣人道:“在下醫術雖非極佳,卻也略知一二,可

否允許在下爲您扣脈?”

白衣人笑道:“莊夢先生的門人醫術若是差,恐怕就沒人敢稱好了。只是在下的咳嗽乃是陳年頑疾,早就不奢望根治。”

項重華頗爲惋惜地點點頭,忽然看到地上有一片白色。俯身撿起來竟是一根羽毛。白衣人的神色忽然變得說不出的傷感,一面咳嗽一面道:“這是在下的東西。”

項重華將羽毛雙手遞給白衣人,白衣人從座位下摸出一壺酒,仰起脖子一飲而盡。這酒顯示勁力極大,他蒼白的臉上立刻便泛起了紅暈,咳嗽卻愈發嚴重。

馬車忽然一轉,進到了一條頗爲隱秘的小巷。白衣人挑起簾子微笑道:“這裡是韓文少主的行館,雖地處偏僻,卻幽美靜謐,不用擔心被跟蹤。兩位無論是要暫住一晚還是要結交貴人,均可放心而爲。”他將兩人送到巷尾的一間小院前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兩位多多保重。告辭。”

項重華忽然道:“先生其實是知道我的身份的對嗎?郭宇想要抓我向翼王表功,可見我的身價即使在翼國也頗爲可觀,擅自放走我更是非同小可的大罪。先生爲什麼救我?”

白衣人淡淡道:“還是那句話,只求無愧於天地而已。”

項重華道:“可我只是人人唾棄的逆臣賊子。我有什麼資格值得您冒險相救?”

白衣人道:“所謂逆臣賊子,多半隻是權力鬥爭的勝利者加給失敗者的名號。以我對貴國的瞭解,儲君興兵叛亂的機會至少有五次,就算是再傻的人也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鬧事。若說錯,您恐怕只做錯了一點,便是沒有權衡利弊,沒有犧牲真情。”

他看着項重華一字字道:“我救您恰好便是因爲這份衝動和真情。”

項重華低下了頭,眼淚幾乎奪眶而出。白衣人卻微微一笑,轉身向馬車走去。

項重華擡起頭大聲道:“先生請留步。”白衣男子腳步停下,卻沒有回頭。項重華上前兩步,一揖到底,恭恭敬敬地道:“先生大恩,我等沒齒難忘。敢問先生尊姓大名。”

白衣男子的聲音淡淡傳來,依然沒有回頭。

“姓名只是一個符號。若是有緣再見,閣下無論喚我什麼,我亦是心知肚明。若是再無相見之日,徒知一個空名又有何用?”

項重華和秦非皆是一愣,默然不語。白衣男子咳嗽了兩聲,腳步踏上了馬車。只聽一陣呼喝命叱,馬車漸行漸遠。

秦非目送馬車消失在街頭的拐角處,才長舒一口氣道:“若非那位先生相救,你我可就真慘了。幸虧你沒有拔劍。”

項重華奇道:“我爲什麼不能拔劍?你是擔心我的招數並非玄武潭的而露出破綻?”

秦非嘆氣道:“玄武潭的武藝隨意灑脫,毫無定則,十個人耍出來就有十種風格。任誰也不能簡單地認定哪一招哪一式就一定是或者不是玄武潭的功夫。惟獨拔劍的手法可以立辨真僞。你當時若真的拔出劍來,就算是師尊親臨也兜不住。”

項重華一拍腦袋,笑道:“你瞧我,只學劍術卻沒有注意拔劍。”嘆道:“以前聽他們講有男人被男色所迷總是奇怪,直到今天我才知道男人竟然也可以這樣風華絕代。李慕梅雖然俊俏,但跟他一比簡直就是奶力奶氣的小白臉。”

秦非想起那個白衣男子,心中涌起一陣奇妙的滋味,有些是不服氣,有些是妒忌,更多的則是自慚形愧。他似是自語道:“那白衣人究竟是誰,爲何我從沒有聽說過?他似乎對玄武潭很熟悉,但爲何連我也不曾見過他?”

項重華看着小院嘆氣道:“被郭宇拖了大半天,今日肯定走不成了。我們是否要進去休息一晚?”

秦非徑直走上石階,抓住門環道:“先混個臉熟再說吧。再有勢的富豪也比不上大國的王族,若在祁國混得不得意,再投奔韓家也不錯。”他深深呼吸兩口,頓了一頓後敲響了大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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