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百日毒宴

吳不爲肅然道:“百日毒宴是令人在百日之內遍嘗天下毒物的試煉。其間所食食物幾乎全部有毒,只靠毒物間的相剋使人不至於被毒死。”

項重華打了個寒戰道:“怪不得那些人對毒物這麼敏感。”

吳不爲搖頭道:“你錯了。真正使人對藥物敏感的,是師尊加在毒物裡叫做‘憶昔’的特製秘藥。這種藥雖是師尊自己獨創,卻不遜色於任何一種記載在《離經叛道》裡的毒物。‘憶昔’進入身體後,除非有師尊的解藥,否則很難排出。人體裡若是累積這種毒藥到了一定程度便會對藥物極爲敏感,甚至連藥都服不下。白虎門人可以感應出劇毒,自然不容易被毒死。”

秦非道:“可你們的門人不也有很多是被自己人毒死的嗎?”

吳不爲笑道:“這就是’憶昔’的第二個厲害之處。過多的憶昔可以讓人對藥物敏感,但若是將它用蜜酒調稀加到藥物裡,則可使人暫時感覺不到藥物的刺激。白虎門有一條門規便是門人的毒藥、解藥只可以取材於白虎門自己的藥園。這個藥園的用水中便加入了用蜜酒調過的‘憶昔’。若是誰違反門規私自配藥,自然會被同門輕鬆分辨出毒藥,進而殺死。當然,因爲忌憚師尊,這種現象幾乎不會有。即使偶然有,被殺的與殺人的也猜不出是怎麼回事。”

秦非嘆道:“如此一來,縱然門徒衆多,慈無先生也可以掌控自如。”

吳不爲道:“師尊讓門人在不知不覺中服用此藥的目的卻不止如此。‘憶昔’雖然對辨識藥物很有幫助,本身也是一種慢性劇毒。平時雖然不會對身體有多大的影響,但必須用藥物定期控制,否則便會逐漸毒發身亡。每年到了師尊的生辰,大家飲的慶壽酒裡便加入了暫時抑制‘憶昔’的解藥。那些對師尊有異心、甚至背叛師門的人自然只有死路一條。”

秦非擦了一把頭上的冷汗,道:“位高權重的弟子也不能倖免嗎?”

吳不爲道:“不錯。”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瓶遞給項重華道:“這個藥粉無色無味,即使是白虎門人也絕對分辨不出。無論是皮膚接觸還是口服,只要沾上一點,就可使體內的‘憶昔’復活。最妙的是,此藥對其他人沒有半點危害。你們一定要慎重使用。”

項重華道:“那你怎麼辦?”

吳不爲笑道:“我一向喜歡冒險,留得這東西也只是出於對師尊的感激。要讓我用這種辦法對付他們,我寧可被他們宰了!”

秦非一面將藥瓶硬塞到項重華懷裡,一面插話道:“慈無先生對吳兄這麼好也太叫人妒忌。”

吳不爲笑道:“他老人家說,我是第一個肯挖心給他的人,所以把這瓶藥作爲獎勵,當然也是對心和無心的一種牽制。他們兩人一個和師尊頗有淵源,一個

身份特殊,若是真的有異心,他老人家也不便自己動手。你也不用羨慕我,我雖然沒有服用任何毒藥,反而最受制於人。”

項重華道:“爲什麼?你這樣灑脫,難道還有什麼把柄被他拿住?”

吳不爲道:“他不讓我受百日毒宴其實也是迫不得已。我因爲當日逞強挖心使得心脈遭受重創,爲了救我小命,師尊使用了極重的手法與藥劑扶肝抑肺。但‘憶昔’主要攻擊的恰是人體的肺脈和衛氣,我只要沾上一點都小命休矣。”

項重華奇道:“你明明受了重傷,他爲什麼還要抑損你的肺脈?”

秦非肅然起敬道:“因爲人的五臟六腑並不是一團和氣,而是在相生相剋之中維持一個平衡。肺屬金,心屬火,火克金。此太弱必會引起彼過強。心若大損,對肺的抑制驟減,會引起一連串的平衡失控。而抑制肺,則相當於對心的扶持。天地萬物的正常運作,不過平衡二字。人人都知自然之道不能更改只可順應。但能像慈無先生般遊刃有餘地將之以爲己用的又有幾人?慈無先生真是曠世奇才!”

吳不爲嘆道:“你又何嘗不是聰明絕頂?”然後加了一句:“就是藥做得差了一點。”見秦非的小臉由紅轉黑,笑道:“我雖撿回一條小命,但已是外強中乾。韓文見我有時心悸氣短,還以爲是身體抱恙,請了許多大夫。可那些只會騙人的庸醫能有什麼本事?若是沒有師尊用獨門內功替我續命,我可能兩年也活不下去。”

項重華道:“不如你去求求莊夢先生。他醫術冠絕天下,定有辦法的。”

吳不爲淡淡道:“先不論莊夢先生是否有此通天徹地的本事。縱然他能醫好我,我也不會去求他。人生長壽也不過百年。在永恆的時間面前,百年和十幾年又有多少差別?人比禽獸的最大優勢便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決定如何度過一生。與其爲了生命的長度而屈心抑志,不如痛快自在一場,這纔不枉費生世爲人。”

項重華急道:“又沒叫你改拜在他門下,求他老人家怎麼是屈心抑志?你若拉不下臉,我幫你去求他!”

秦非道:“吳兄自然有自己的原因,你又何必強求?”站起身向吳不爲道:“二十餘年來,白虎門與玄武潭表面互不侵犯,其實勢如水火。吳兄對慈無先生敬如天人,但從未言說莊夢先生是非,非不勝感激。”

項重華道:“我知道慈無先生對你還不錯,但他行事的殘酷無情也是天下皆知。你又何必……”

吳不爲冷冷道:“白虎門人雖擅長暗殺毒藥,但同樣是殺人,借刀殺人、一箭穿心和毒殺有什麼分別?有點頭腦的人都應該知道,害人、殺人最多的莫若貴族國家之間的鬥爭。除了銷聲匿跡的朱雀谷外,白虎門反而與政治最爲疏遠,死在我們門人手下的

人比那些死在攻城奇械和陰謀權鬥下的冤魂不知要少多少。白虎門的手段雖然可怕,但針對的均是出得起高價的高官富商的對頭,且不會來者不拒,十分慎重。最可笑的是,那些謾罵慈無先生和白虎門的人有幾個是受害者?他們將道聽途說來的傳言與心底的恐懼雜糅起來自己嚇唬自己,卻對那些輕視他們、殘害他們的王公貴族推崇膜拜。如果世人能少上三分的盲目,欺世盜名的奸徒和含冤受屈的可憐人至少可以減半。不過立場和利益不一致,看法自然不同。我無權左右你們的想法,只能請你們莫要在我面前辱沒我最尊重的人。”

項重華歉然道:“無意間冒犯了慈無先生很抱歉,我只是覺得他對自己的門人豈非太……”

秦非面容嚴肅地打斷他道:“白虎弟子入門年紀雖小,但普遍也有十二、三歲,我相信慈無先生也會在他們入門前告訴他們會經歷怎樣的事情。既然選擇加入,就要對自己的行徑負責。這就如同你既然選擇沙場,就再沒有資格抱怨戰爭的殘忍一樣。”他頓了頓,接着道:“我以前總以爲只有權術兵法纔是天下間最了不起、最正當的東西,現在卻忽然覺得世間許多所謂的正邪之分,其實不過是對大衆利益和習慣的順從。人們無論做什麼,爲的也不過是利益二字。偉大些的,是爲了集體的利益。自私些的,則是爲了個人的利益。但縱然是爲集體利益,爲的又何嘗不是自己的集體?正與邪的界,從來都不分明。”

吳不爲嘆道:“即使是所謂的道德又何嘗不是對主宰者利益和習慣的迎合?如果一個女人因爲厭倦了丈夫而改投高枝便會被所有人唾棄,但一個男子若是喜新厭舊則被認爲理所應當。如果幾千年後,男人的主宰權不再神聖不可侵犯,相應的道德也必定會有很大改變。”

他的嘴角忽然揚起一個嘲諷的笑容,道:“你們猜猜,我娘是爲什麼離開我爹的?就是因爲她爲了給路邊一個受傷的小孩子包紮傷口,而扯破了王后賜給她的衣裙,犯了大不敬。在我那個懦弱的爹和他勢利的爹的眼裡,一百個平民的生命也比不上王族賜給的一塊破布!這就是他們有所爲的道德!而我,卻偏偏撿天下不可爲之事而爲之。”

項重華向吳不爲行了一禮,道:“請允許我爲此前那些幼稚的話道歉。”

吳不爲擺手道:“你們能夠耐下性子聽完這些瘋話,我已經很開心了,怎麼可能怪你們?我本以爲,天下只有師尊和我兩人能理解這些想法……”他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的酒壺,仰頭飲了一口遞給項重華,項重華想都沒有想便接過喝了一大口。秦非略微猶豫了一會兒,向項重華要過酒壺,也抿了一小口。吳不爲雙目微微泛紅,道:“多謝你們。師尊若是知道,一定也會很開心。他,其實是個很可憐的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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