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大人知道下人們就守在門外,側耳聽聽,半聲也無,連時常呱噪不休的夜蟲也識趣地歇了叫聲。汪大人甚感滿意,“靜夜好讀書”,頭腦中突然跳出一句滿詩意的話來。汪大人對這句話很是欣賞,提起狼毫,飽蘸濃墨,在竹簡上記下來。這是汪大人又一個好習慣,每當心有靈感,想到一個好詞,一段好句,或一個好主意,總是在第一時間記錄下來。
“好腦子不如爛筆頭哇!”汪司徒時常將這句話掛在嘴邊。
靜,夜,好,讀,書……“書”字那一點,是這句話的收筆,汪大人的滿心愜意都凝聚在這一點上,蓄勢滿滿,猶如張開的弓弦,只等點出那一筆黑跡時,便渲泄而出。
“什麼人!”汪大人被靜夜中突如其來的一聲斷喝嚇了一跳,那一筆便點得重了,墨水四濺,好大一片烏漬。汪大人甚是惱怒,張口便欲喝斥。
正此時,門無風自開,一位一襲黑色夜行衣,皁巾蒙面的不速之客闖了進來,快步走至書案前,在汪大人對面靜靜地坐下來,形同鬼魅。不言,亦不動,只一雙精光煜煜的眸子盯在汪品浩的臉上。來人動作似徐實疾,直到坐定後幾個呼吸過去了,兩名護衛這才趕上來,一人護在汪司徒身前,一人將刀架在了不速之客的脖子上。
事發突然,汪大人幾乎癱倒在太師椅上,冷汗瞬間從額頭滴落,顫着聲音問:“來者何人?”
也不見來人如何動作,只聽“咣啷,撲通”幾聲,兩名護衛連人帶刀摔倒在地。那人冷笑一聲,輕聲道:“我若有心要你家大人的命,十個這樣的都已經殺了,你們來得及救嗎?”又轉向汪品浩,“汪大人,在下有幾句精玉良言相告,請摒退下人。”
汪品浩不愧是大場面上的人,瞬間便鎮定下來,想想也是,若來人慾取自己的性命,十個自己也沒了,況且此時情形,不照來人的吩咐做又能如何?擺擺手,衝倒在地上的兩名護衛道:“你們下去吧,再告訴其餘人,不得靠近書房三丈之內。”
二名護衛內心苦笑不迭,心道:“我們若能動彈,還會賴在地上不起來嗎?”正值腹誹,卻見黑衣人曲指連彈,“咻咻”輕響聲中,倆人頓覺身子一鬆,血脈重新順暢,連忙羞愧滿面站起來,低着頭向汪司徒一揖,悶聲不響退出書房,帶上書房門,與門外的僕役一同避到了三丈以外。
神秘人這纔開口:“汪大人,在下並無惡意,勿憂。”
汪大人懼意漸消,怒氣又生,問道:“你是誰?來此何事?怎麼進來的?”
“別問!在下是誰不勞大人操心,大人還是操心操心自己項上的這顆大好頭顱吧,稍有疏忽,恐將不保啊!”
“未知閣下與老夫有何怨仇,如此危言聳聽,究竟是什麼意思?”
“汪大人,非是在下危言聳聽。我來問你,汪大人在城西以朝廷徵用之名,強行圈佔千畝良田,致使上千百姓流離失所,露宿街頭。可有此事?”
汪品浩聽得心驚肉跳,身子欠了欠,欲作狡辯之辭。神秘人舉手示意汪大人別說話,端起汪司徒面前的茶懷抿了一口,接着道:“郎中令何書何大人遭人告發,指何書用蠱術加害汪皇后。皇上震怒,派人在何府中搜出了寫有皇后名諱,頭上刺針的紙人,何書因此滿門獲罪,盡遭屠戮。而那紙人,其實是汪大人指使何府丫鬟紫紅帶進府的。可有此事?”
“三年前,京師庫府突遭大火焚燬。而其實是汪大人爲了消滅貪腐罪證,派人故意縱的火。可有此事?”
“汪大人這麼多年來,廣結朋黨,在朝堂之中扶持安插親信,朝堂之上,你汪氏人馬已愈三分之一。可有此事?”
“哦,還有,據在下所知,汪大人府上馬廄之下,有一處地窖,其中所藏財寶,富可敵國。可有此事?”
黑衣人好整以暇地往椅背上一靠,斜眼瞧着汪品浩:“汪大人,還需要在下繼續說下去嗎?”
汪司徒亡魂皆冒,渾身透溼,身子不受控制地微微打着擺子,卻仍色厲內荏:“栽髒!陷害!誹謗!一派胡言!”
“汪大人,在下說過了,在下並無惡意。在下也並沒有要拿這些對付汪大人的意思。”
“那閣下意欲何爲?要錢?還是要官?不妨把話挑明瞭。”
“汪大人誤會了,在下此來,純粹是爲了汪大人的前程和身家性命着想。汪大人,剛纔在下所說的那些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隔牆有耳,在下卻很難保證這些事不會傳到旁人耳中。汪大人這一生,壞事做下不少,那些恨不能生吞活剝了你的仇家肯定也不少。汪大人的這些仇家,若獲悉了這些罪證,然後一件件攤在皇上面前,那在下相信,即便是汪皇后出面,恐怕也保不下大人吧?”
話說到這個份上,汪大人也看出來了,來人必定另有所圖,而且所圖甚大。
汪大人定了定神,吩咐道:“來人,上茶,上好茶。”等了片刻,書房外無人允諾,這纔想起那些僕役護衛都被自己遠遠地趕到了三丈以外,又高聲呼喝了一遍,這才聽見遠遠的傳來一聲“諾”。
片刻工夫,僕役奉上茶點。汪品浩又喚護衛頭目入內,厲聲吩咐道:“命所有府中護衛,把這座書房團團圍着,在三丈之外警戒,任何人不得靠近這裡三丈之內,否則一律格殺勿論!”
衛兵領命而去,汪品浩爲來人重新續上茶水,這才正色道:“閣下必定有所教我,還請不吝賜教。”
“汪大人不愧是聰明人,既如此,在下就把話挑明瞭吧。在下冒昧問一句,汪大人在朝中最大的對手是誰,還請實言相告。”
汪司徒沉吟良久,才決然道:“事到如今,再藏着掖着也沒意思,實不相瞞,下官最大的對手就是大司馬三皇叔。”
“以皇上的寵信,皇后的照拂,汪大人的才學和人脈,難道甘願受人挾制,就沒想過扳倒這座山嗎?”
“這話說說倒還可以,可真要付諸行動,難啊,難如登天!三皇叔乃是皇上最倚重之人,向來視爲國之重器,且身爲大司馬,皇上親叔,豈是輕易就能撼動的?弄不好,反而惹來一身騷氣。”
“汪大人聰明一世,爲何反而糊塗一時呢?”
“此話怎講?”
“汪大人想啊,皇上之所以器重三皇叔,實在是因爲三皇叔任職大司馬以來,平叛亂、滅夷狄、掃匈奴,國內安定,四邊綏靖,皇上才能安享太平。如今八方蠢動,邊境不寧,何不借此大好時機,來一招釜底抽薪,把三皇叔倚仗的那些善打勝仗的將軍一個個剪除。如此一來,軍中必亂,戰力必減,大司馬必定捉襟見肘,疲於應付,進而難以爲繼,四面楚歌。那,當朝大司馬又憑什麼獲得皇上的信任?時間一長,其言必輕,其勢必哀。到那時,汪大人還不是隻手遮天,權傾朝野?屆時,即便這些罪證昭示於天下,可又哪一個人還有實力向汪大人叫板?”
神秘人一番說辭,句句切中汪品浩要害。扳倒三皇叔這塊橫亙於自己宦途上的大石頭,是汪司徒多年的一塊心病。說者有心,聽者有意,雙方當即一拍即合。
汪大人起身,向神秘人鄭重一揖:“受教了!”
心思電轉,款款坐下來,爲神秘人重新續了杯熱茶,接着道:“只是目前,諸事尚不可爲。試想,剪除三皇叔的左膀右臂,三皇叔豈會袖手旁觀?若到後來查證一切都是誣告,那就再無轉圜餘地了。若想成事,尚有一個條件不可或缺,那就是必須在皇上跟前有一個說得上話的人。可如今汪皇后隱隱失勢,下官又不便直接出面,難啊!”
“汪大人儘管辦就是了,至於大人所提到的難處,毋需多慮。汪大人只管上奏摺就行,宮裡自會有人從中斡旋。屆時裡應外合,再大的山,再難啃的石頭,也要給它扳倒嘍,砸爛嘍!”
汪品浩聞言大喜,道:“閣下所言甚是,老夫敬領!”旋即又想道來人那一身神鬼莫測的功夫,心道,只要得此一人,便勝得府中幾十名護衛,不由生出攏絡之心。“老夫觀先生身負絕頂武功,且談吐不凡,非是池中之物。恕本官冒昧,你我一見如故,實在是願與先生結交一番,不知可否除下面巾,亮出名姓?”
“汪大人,小可一介武夫,實在不敢高攀,還是免了吧。”
“呵呵,無妨無妨,人各有志,倒也不能強求。只是如果本官所料不錯,先生此番深夜來訪,背後一定另有其人,不知可否示下?”一事不成,汪品浩退而求其次,便想打聽背後指使之人。
“嘿嘿,汪司徒乃絕頂聰明之人,自該懂得難得糊塗的道理,有些事,還是少知道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