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距離道觀二百步遠處,響起了一陣低沉的號角聲。
鉛雲低垂,山風呼嘯,副將劉兆安帶領麾下衆匪徒,緩緩後退,留下滿地縱橫交錯的屍骸。
道觀大門已經被堵死,本輪攻擊不可能再有任何收效。所以主將李洪濡果斷下達了後撤命令,準備將所有兵馬都撤到安全地帶,重新組織下一輪進攻。
“李將軍很懂得體恤士卒麼?”三角眼看了看滿是屍體的戰場,撇着嘴低聲嘲諷。
剛纔那一場戰鬥,雖然最後以進攻方的勝利而停止。但整個戰鬥過程,卻沒有任何可取之處。特別是在石家二皇子帶領一衆道士和鄉民們突然從大門口殺出來的那一刻,簡直令人無法分辨,到底哪一邊是漢王麾下吃糧領餉的精兵,哪一邊纔是剛剛放下鋤頭的普通百姓。
“大人儘管放心,道觀裡頭的人已經成了強弩之末,肯定撐不過下一輪!”李洪濡被說得滿臉青黑,咬了咬牙,大聲強調。
“是麼?”三角眼回頭看了看他,臉上每一根皺紋裡都寫滿了輕蔑,“那李將軍可是要抓緊了,別讓後山那邊的羅矮子搶先攻入道觀。按照常理,他只是拿錢賣命的江湖下三濫。而你,卻是正經八本的百戰之將!”
“下一輪進攻,末將會親自帶隊!”李洪濡愣了愣,緩緩從腰間抽出了佩刀。
不能怪三角眼故意擠兌他,此刻負責在後山那邊堵截獵物退路的,是一羣郭允明剛剛招募來沒多久的市井無賴,地痞流氓。而萬一他所統率的五百正規兵馬遲遲未能建功,道觀卻被羅矮子從後門攻破,他這個步將,恐怕就徹底當到頭了。
畢竟像他這個級別的武夫,在三角眼的主上手裡,還有許多備用人選。而那三角眼的主子,又從沒念過任何人舊。發現手下人失去利用價值,丟棄起來毫不遲疑。
“也好,若是能目睹李將軍身先士卒,咱家回去之後,剛好能向主上如實彙報一番。絕不會令別人吞了李將軍的功勞!”見自己的激將法奏效,三角眼收起臉上的輕蔑,讚賞地點頭。
“多謝王大人提攜!”李洪濡心裡像吃了幾百只蒼蠅一般難受,表面上,卻不得不裝出一幅感恩戴德的模樣,躬身向三角眼行禮。
然而,三角眼卻沒有伸出手來攙扶,卻是忽然將頭轉向了道觀,身體僵直,嘴巴里喃喃做聲,“啊!這,這是怎麼了。誰,誰放,放得火。這,這……”
李洪濡聞聲擡頭,恰看見有一道濃煙夾雜着火光在道觀後側扶搖而上。“燒山,有人在放火燒山。好毒,下手的人心腸真是歹毒。此刻山中到處都是枯枝和乾草,這一把火燒起來,羅,羅大人那邊……”
他掩住嘴巴,不敢繼續說下去了。唯恐一不留神,將發自內心深處的振奮,暴露在話頭上。放火燒山,道觀周圍有兩三丈寬的空地,還有一堵高牆保護,當然輕易不會遭受池魚之殃。而羅矮子麾下那些大俠小俠們,恐怕半數以上連逃命都來不及,直接變成了一堆堆烤肉。
“給我,給我組織進攻,把裡邊的人殺光!”三角眼的反應非常機敏,立刻猜到了後山那羣同夥的結局。氣急敗壞地舉起雙臂,衝着天空不停地抓撓,“殺光,人芽不留。除了常家那個女的,其他人,統統殺光!”
“遵命!”李洪濡心中這個痛快,簡直如同三伏天接連喝了幾大桶冰水。強忍笑意答應一聲,轉身奔向剛剛折返回來,跪在地上俯首請罪的副將劉兆安,“起來,你這個廢物。除了磕頭之外,你還會幹什麼?立馬給我滾起來,帶幾個人上前喊話。讓道觀裡的匪徒速速交出常家二小姐,然後本將可以做主饒他們不死!”
“匪徒?”劉兆安暈頭漲腦的站起身,木然重複。
這好像跟他預先知道的謀劃不一樣!預先大夥的謀劃是,偃旗息鼓,裝作土匪打劫道觀,宰了二皇子石延寶,搶奪救命丹方,順手再將除了常家二小姐之外的其他人全都殺死滅口。如今,怎麼又變成了裡邊的人是匪徒,而自己這邊,反倒成了一支無須掩藏形跡的正義之師?
“讓你去,你就去,問那麼多做什麼?!”正呆呆發愣間,脖子上已經捱了狠狠一記巴掌。他的頂頭上司,步將李洪濡大聲喝道:“是亂匪窺探道觀裡的財物,下山洗劫。殺了裡邊的所有老道和鄉民。咱們弟兄聞訊趕到,血戰殺掉了亂匪,才保住了常二小姐平安。記住了,只搶回了常家二小姐一個,剩下的,連一隻貓,一隻狗,都沒有留下,全都被亂匪斬盡殺絕!”
“是!”副將劉兆安終於心領神會,抱拳行了個禮,狂奔而去。須臾之後,在道觀正門口五十步處,就響起了一陣鬼哭狼嚎,“裡邊的人聽着,交出被你們劫持的常家小姐。我家將軍有好生之德,承諾饒恕你等不死!否則,下一輪進攻開始,刀下雞犬不留!”
“裡邊的人聽着,交出被你們劫持的常家小姐。我家將軍有……”
“狼嚎”聲此起彼伏,伴着道觀後側傳來的獵獵火聲,不停地灼燒着人的心臟。
“真慧,你,你要不然出去吧!他們既然叫你常家小姐,想必不敢得罪你常將軍太狠!”聽着外邊的鬼哭狼嚎,再看看觀內幾乎個個帶傷的同伴,大師兄真無子非常認真的提議。
“是啊,真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真慧師妹,師門傳承,不能就此而絕!我們這些當師兄的,求你了!”
“……”
其他幾個還活着的真字輩兒道士,也紛紛走上前,低聲提議。
道觀肯定守不住了,也許是下一輪,也許是接下來的兩三輪,反正,大夥對最終結局,基本都已經不報任何希望。
敵我之間的實力過於懸殊,而後山的大火一起,在燒死了數以百計的敵軍的同時,也徹底燒斷了衆人逃走的道路。此刻留在道觀裡的人,唯一的意義,就是以命換命,儘可能多的殺死敵軍,避免日後更多的無辜者死於這羣豺狼之手。
修行之人不打誑語。他們說這些話時,每一雙眼睛裡,都充滿了坦誠。外邊的敵軍肯定是漢王劉知遠所派,他們不但要殺死已經死過一次的八師弟石延寶,並且還要搶奪可以緩解劉知遠心痛病的丹方。爲了掩飾劉知遠的醜行,他們拿到丹方之後,十有八九還要殺人滅口。但常婉瑩,卻是他們唯一可能放過的人。也許會受一些委屈,最終卻沒有生命危險。
畢竟,畢竟常婉瑩的父親常思,此刻劉知遠的心腹愛將。無緣無故殺了對方的女兒,劉知遠很難令其他武將不覺心寒!
他們說的很坦誠,理由也非常充足。畢竟長生門今日不能全都死在這裡,至少需要有人忍辱負重,延續師尊扶搖子的衣鉢。然而,常婉瑩卻沒有做任何迴應,只是將手,緊緊地跟寧彥章的手握在了一起。
作爲真字輩的一員,扶搖子膝下的八師弟兼九師弟,寧彥章卻沒有跟衆人一起勸說常婉瑩離開。
有些話,根本不必說出口,只在兩人目光想接的瞬間,已經傳遞得非常清楚。常婉瑩不會離開,正像如果是他石延寶的話,也絕不會離開常婉瑩。
死亡,忽然對四目相對的二人來說,變得不甚恐懼。而比死亡更爲恐懼的是,親眼看到對方倒在血泊當中,從此陰陽相隔,後悔終生。
“一會兒,你還是跟在我身後!”在衆師兄們憤怒或者焦灼的目光下,寧彥章忽然笑了笑,緩緩開口。
“嗯!”常婉瑩只用了一個字來回答,與他相握的手,卻愈發地堅定。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石延寶!也許這輩子都想不起來,自己到底是不是石延寶!”寧彥章看着他的眼睛,非常緩慢,又非常認真地補充。彷彿天地之間,此刻只有他們兩個人存在。其餘的都是沒有耳朵的土偶木梗。
“但我保證,此戰之後,會待你比原來那個石延寶更好,並且今生永不相負。三清祖師爲證,若他日我違背此誓,願五雷轟殺,永不……”
另外一隻手,迅速伸過來,掩住了他的嘴巴。常婉瑩在笑,笑得非常欣慰,笑得滿臉淚痕。“想不起來就不要再想。你可以忘了,忘了以前發生的一切,你才能活得更開心。咱們倆從頭開始,從現在!”
“呯、呯呯,呯呯呯呯……”外邊又響起了嘈雜的刀盾相擊聲,一下下,壓抑得令周圍空氣幾欲凝固。
少年和少女卻相對笑了起來,鬆開手,緩緩舉起了刀。一個向前,一個向後,將脊背緊緊相靠。
他們需要趁最後的時間,恢復體力。
他們要彼此護住對方背,殺出生天。
我護住你的背,哪怕面對千軍萬馬。
我護住你的背,哪怕面對海嘯山崩。
只要我一息尚存,就不會有人能從背後傷害到你。
永遠不會!
這一刻,兩個互相依偎的身影,在衆人眼裡,凝固成永遠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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