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不能用連累不連累來解釋清楚!”見常思主動收手,寧彥章也把長矛緩緩地戳在了地上,“更沒有什麼對不起對得起。晚輩說過,從沒認爲自己是那個石延寶!晚輩對她許下承諾,是因爲她這些天來曾經跟晚輩生死與共。而她至今不肯放棄晚輩,恐怕也不僅僅是因爲幼年時的幾句無忌童言!”
“呼——!”常思大聲喘息,就像一隻被困在牢籠裡的野獸。無論領兵打仗的本領,還是周旋於權貴之間的智慧,他自問都不或缺。然而偏偏對於男女之間這些糾纏不清的東西,他的見識絲毫不比尋常人高明,此刻除了殺人之外,也拿不出第二種辦法幫女兒斬斷情絲!
“前輩儘管放心。在自己安危問題沒有解決之前,晚輩盡力跟婉瑩保持一定距離便是!我們兩個都不算大,她還有時間,我也有時間!”見常思的態度不再咄咄逼人,寧彥章也主動退讓。無論如何,對方都是常婉瑩的父親。看在常婉瑩的面子上,他不能真把此人氣出毛病來。
“時間?莫非你還以爲你這輩子能逃過宿命不成?”常思聽了,心中煩躁多少緩解了些許。皺了皺眉,冷笑着質問。
“那個姓李的,先前好像說過,只留婉瑩一個。晚輩想必也在他的殺人滅口之列!”寧彥章笑了笑,低聲提醒。
這些天來,隨着學到的東西不斷增多,他的頭腦也變得愈發清醒,思維反應比先前更是快了一大截。所以很多東西,只要稍加留意,就會推測出許多隱藏於其背後的貓膩,“由此可見,晚輩現在,對漢王已經沒有任何利用價值。只要不落在別人手裡,被推出來跟漢王做對,活着,或者死去,都無關緊要!”
頓了頓,他又緩緩補充,“既然死活都無關緊要了,真的,或者假的,又有誰會在乎呢?況且晚輩這個二皇子,原本就不太像是真的!”
“這……”常思眉頭緊鎖,低聲沉吟。
“忠於石家的人,已經被張彥澤殺光了。而張彥澤本人,也死於耶律德光之手。晚輩無論是不是真的石延寶,都對漢王沒有任何威脅。而自後樑至今,還沒見任何朝代挺過二十年,晚輩如今年方十七,未必熬不到再度改朝換代那一天!”寧彥章笑了笑,繼續用緩慢而清晰的語調補充。(注1)
前幾句話都是衆所周知事實,聽在常思耳朵裡,只是更加令此人覺得安心。而後幾句話,卻不亞於平地起了滾滾驚雷。把個常思炸得身體晃了晃,臉色大變。良久之後,卻又忽然搖頭而笑,“聽你這麼說,老夫倒覺得你有點像真的二皇子了!”
“是真是假,晚輩從來就沒說得算過!”寧彥章坦誠地看着常思,笑着說道:“如果有可能,晚輩寧願爲瓦崗寨二當家之子,姓寧,名彥章。”
“取的是王鐵槍的名號吧,只可惜,你的本領照着他差得不是一點半點!”常思再度圍着他繞起了圈子,臉上的表情好生令人玩味。
“晚輩從醒來之後到現在,滿打滿算只學了四個月的武藝。並且在最近半個月,纔得到了名師指點!”寧彥章的目光隨着常思的身影而動,稚嫩的臉上寫滿了自信。
“進步的確夠快!”常思停住腳步,輕輕點頭。“你以前真的沒學過?”
“沒有!”寧彥章想了想,輕輕搖頭。
“我聽韓重贇那小子說說,你連字都不認識幾個!”常思忽然咧了下嘴巴,臉上的笑容好生令人玩味,“不識字,卻能熟練用出戰國策中的典故?你小子看來最近沒少讀了書啊!”
“這,這個倒不是最近讀的!”寧彥章擡手,再度指向自己的腦袋,“以前應該也讀過一些。只是這裡受過傷,所以,時靈時不靈!”
“這個理由倒是不錯!”常思搖頭而笑,“那到底什麼時候靈?”
“晚輩不清楚!”
“什麼時候不靈?”
“好像也不由晚輩自己來決定!”
“啊?哈哈,哈哈哈……”
“嘿嘿,嘿嘿,嘿嘿……”
“將軍,道觀前後,已經清理乾淨了!”正當一老一小對着打啞謎之時,有個年齡看上去與韓重贇不相上下的騎將策馬衝了過來。先狠狠瞪了寧彥章一眼,隨即拱起手向常思請示。“殺一百一,俘虜七百六十三。還有兩百餘人逃進了山裡頭,韓將軍正帶人繼續追剿!”
“派人給韓重贇傳令,除惡務盡!”常思毫不猶豫地揮了下手,大聲命令。
“是!”年青的騎將大聲答應,卻沒有立刻離去,而是看着常思,繼續大聲請示道,“俘虜,俘虜裡官職最大者,便是那個姓李的。他自稱是衙內親軍步將,受二皇子指使而來。還有一羣地痞流氓,則自稱是郭允明的手下!”
“胡說,二皇子怎麼會做如此糊塗之事。一定是他們胡亂攀污,敗壞殿下和郭大人的名聲。”常思狠狠地瞪了年青的騎將一眼,隨即不耐煩地揮手,“也罷,既然他們不知悔改,死到臨頭還要拖別人下水,你就去給我把他們全都殺了便是。全殺光,一個不留!”
“這……”年青的騎將被嚇了一哆嗦,猶豫着不知道是否該去執行。姓李的傢伙跟自己這邊很多人都認識,肯定不是假冒的親軍步將。地痞流氓們在馬刀之下,也未必有膽子集體撒謊。而一下子殺掉這麼多“自己人”,饒是常節度以往立下過大功,恐怕也很難向剛剛登基的皇帝陛下交代。
“叫你去殺你就去殺,囉嗦什麼?!”常思豎起眼睛,聲音忽然變得極爲冷酷。“都搶到老子女兒頭上了,老子若是再忍,下次還不是隨便一個人找一個狗屁理由就敢滅老子滿門?去,給老子殺!如果你膽敢放走一個,老子就拿你小子抵賬!”
“末將遵命!”年青的騎將又激靈靈打了個冷戰,策馬如飛而去。
還沒等他的身影去遠,常婉瑩卻又拖着常婉淑,踉蹌而至。臉上再也沒有先前那種委屈,取而代之的,則是深深的負疚,“阿爺,姐姐說,姐姐說,漢王他,他撤了您的職!女兒不孝,拖累父親您了!”
說着話,她屈膝下去,擋在自家父親和寧彥章之間,長跪不起。
“不是撤職,是高升。你老子高升了,澤潞節度使,掌管好大一片地盤呢!”見女兒終究免不了胳膊肘向外拐,常思嘆了口氣,苦笑着搖頭,“起來,起來!哭什麼?老子高興還來不及呢!澤潞節度使啊,從此往後,你老子也是一方諸侯了!這加官進爵,又算哪門子拖累?!”
常婉瑩力氣沒自家父親大,抽泣着被後者從地上拉起。內心深處,卻愈發地感覺愧疚。她原本以爲,憑着自家父親與劉知遠的交情,自己哪怕做了些出格的事兒,也不會讓父親受到太多牽連。卻萬萬沒想到,自己最近一段時間的所作所爲,恰好促使劉知遠下定決心,將自家父親永遠趕出了朝廷決策中樞。
在北來的路上,寧彥章曾經路過澤、潞兩州,知道那邊非但人丁稀少,還到處都是土匪的巢穴。常思此去,沒有十年八年的臥薪嚐膽,根本不可能真的掌控該地,更不可能成爲與眼下符彥卿、李守貞等人比肩的一方諸侯。而六軍都虞侯,進了汴梁,哪怕是劉知遠再不念舊情,至少一個樞密副使的職位是跑不了的。稍加運作,便有可能成爲三公之一,富貴綿延數代!
想到這兒,他心裡頭不免也覺得對常思虧欠甚多。走上前,衝着對方鄭重拱手:“沒想到拖累前輩這麼多,晚輩先前的話,過於不知輕重了。還請前輩見諒!”
“罷了,已經發生的事情,說他作甚!”常思白了他一眼,長長地嘆氣。對他常某人來說,進不進樞密院沒什麼要緊,做不做一方諸侯,也無所謂。難過的是,自己跟劉知遠同生共死這麼多年,到頭來,卻終究未能過得了富貴關。所謂“苟富貴,勿相忘”,終究還是一句空話。人一登上了皇位,昔日的手足之情,就立刻煙消雲散。
“的確,晚輩多嘴了!”寧彥章被常思的大度弄得不知所措。訕訕地推開數步,紅着臉道。
“唉——!”常思聞聽,又衝着天空噴出一口長長的白霧。隨即,一手摟着自家女兒,一手指點寧彥章,“老夫不會殺你。但是你小子,也不能離開老夫視線之內。老夫麾下還缺個騎將,不知道你會不會覺得委屈!”
“單憑將軍差遣!”這個彎子轉得着實太急,寧彥章差點又沒能跟得上。猶豫了好一陣,才笑着拱手。
比軟禁好一些,算是羈絆。劉知遠不較真兒,自己就能繼續頂着一個騎將的頭銜廝混。如果劉知遠非要將二皇子或者二皇子的屍首送往汴梁驗明真僞,恐怕老常立刻就會將自己交出去,而不是冒着被劉知遠派兵征剿的風險,繼續爲自己擋風擋雨。
“寧彥章這個名字不好!”常思又擺了擺手,忽然間就變成了一個忠厚長者,當着自家兩個女兒的面兒,笑着指點,“不好,即不好聽,又太響亮。並且這個名字已經傳開了,你絕對不能再用!”
“那晚輩就再改個名字就是,只要不再改姓氏便好!”寧彥章知道他說得有道理,欣然答應。
自己想要平安脫身,就少不得常思幫忙。而寧彥章就是石延寶,這已經是河東文武的共識。所以,自己只能棄了現在這個名字,以避免將來的麻煩。
“乾脆,以字爲名算了!鐵槍王彥章字子明,從今往後,你姓寧,叫子明便是。”常思略作沉吟,大笑着補充,“老夫麾下騎兵左都將寧子明,原本爲澤州地方良家子。慕老夫威名,特來相投。每戰必身先士卒,老夫能蕩平澤潞二地,其人功不可沒!哈哈,哈哈哈,老夫乃路澤節度使常思,此番前去赴任,虎軀一振,英雄豪傑納頭便拜!”
“哈哈哈,哈哈哈哈……”山谷間回聲盪漾,循環反覆,縈繞不絕!
頭頂上的烏雲瞬間散開,陽光灑滿在場每個人的眼睛。
注1:五代朝廷輪替極快,最長的後梁不過十六年。後唐十三年,後晉十一年。
第一卷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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