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波沒有想到很快便又見到了龍溟。
原因還是千秋宴上的那首詩。因得到聖上讚賞,賜他與皇子一同讀書,只沒想到會與一衆八九歲的小蘿蔔頭們湊作了一處,從頭開始學習四書,着實滑稽。可他卻依然安之若素,似乎還聽的津津有味。
時下風氣雖然開放,也沒有讓公主們一同學四書的道理,但六藝往往合併一處,兩人便如此有了交集。
身爲大齊屬國的王子,龍溟從小便學習漢家典籍、文德刑政,知禮儀、懂進退,雖不敢說像進士明經那般學富五車,正正經經地做個皇子伴讀還是綽綽有餘的,斷然落不到要陪小蘿蔔頭們開蒙的地步。
他相當清楚,今上不過是在藉此表達對北狄未經首肯便擅啓戰端的不滿。身爲一名掌控着龐大帝國近四十年的帝王,其至高無上的權威哪容輕易冒犯?這數月來均不曾召見,也是爲此。今上雖日漸耽於享樂、疏於政務,但年輕時也是一位雄才偉略的君主,深諳爲君之道。從帝國的利益出發,自然是希望西狄北狄能如這百年間一樣相互仇視、相互制約,甚至北狄勢弱時,還會派兵支援,樹立宗主國的威信,加深北狄對大齊的依賴。但這些心思是不能搬到檯面上說的,因此這位偉大的帝王便只能用這種形式暗示自己的不悅。
如果龍溟是聰明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如果不是,表達出不滿乃至不敬——陳兵邊境的三十萬大軍可不是白費糧秣、遊山玩水去的。
北狄經此一役,近十年都無法再承受一場大戰了,更何況是與雄踞東方百年、物阜民豐、兵強馬壯的大齊?
所以龍溟只能受着,而且誠惶誠恐,感激涕零。至於不曾召見,他還得感謝陛下體恤他重傷未愈、跋涉千里——這一份謝意並沒忘記寫進賀詩裡,也封入家信中。
於他個人而言,他非常認同這種做法,如果西域、北疆、南疆與遠東各國都如同他們一般自作主張,平靜了幾十年的帝國邊境定會亂作一團,大齊也就失去了對這些地方的控制力。但於北狄王子的立場,卻是不得不如此。
北狄雖與中原通婚互市,但世代逐水草而居。塞北本就苦寒,誰知這十數年來寒冷日甚,水草日漸稀疏,大批牧民無以爲生,部族之間開始相互搶奪牛羊草場,幸有王族與後族聯手壓制,纔沒有生出大亂,但終非長久之計。遑論還有一個始終虎視眈眈的吐蕃。
這數年間,父王曾多次上表請求讓部分族人內遷,然而朝廷的答覆始終是——此事需討論討論、參詳參詳。
不過是討論貴妃娘娘哪支舞更美、芙蓉園裡哪朵花更香罷了。親眼所見、切身體會後,他並非沒有怨氣。他並不羨慕這種紙醉金迷的生活,但他希望今上可以將他的目光從盛世繁榮中移開哪怕一瞬,像當年那位開明仁德的君主一般,投向他遠疆的子民。
會作那首賀壽長詩,會請求成爲皇子伴讀,都是爲了讓今上看到自己——只有看到,才能談其他。至於臣服的姿態,就算違背本心,他也不介意做到無可挑剔。
不過很快,這種被迫陪小蘿蔔頭的生涯就給他帶來了許多驚喜。
首先是先生。給皇子講學,自然都是當世鴻儒,哪怕學生只是一羣半大少年。或許是因爲學生大都年幼,這些先生們授課時少了幾分刻板,多了幾分飛揚灑脫。
然後是同窗。比起成年皇子間的虛與委蛇、笑裡藏刀,這些小蘿蔔頭們還沒有修煉出那麼深的城府,但孩子的眼睛往往最是明亮,他們看到的世界遠比自詡聰明的成人更加廣闊而細緻。從他們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中得到的信息纔是最真實、最豐富的。
然而總能不斷地帶給他驚喜的,還是凌波。
他留意到她,是在今上的千秋宴上。那是他精心準備的一次亮相,自然知道該如何言行、如何穿戴才能最大程度地展示親和無害、表達仰慕欽服、獲取最多好感,受到衆人矚目也是計劃中事。但她的目光不同於哪些審視揣度或是驚訝新奇,帶着一點點的親切與懷念,甚至在內侍婢女因無知而違背北狄習俗之時,微微蹙起那對形狀優美的柳眉。
可他十分確定齊皇宮中並沒有自己的人手——將來一定會有,但當下謹言慎行纔是第一準則。
後來他才知道,鴻臚寺丞家的女兒,到底與別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