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這輩子餘下的時光,便讓她安靜地守着沐向東,償還他爲她一世的恩寵————
雖然悲痛,青幫上下在季衍和杜先生的安排下,卻還是井井有條。
沐向東的後事,很快被準備的妥妥當當,那樣的平靜,那樣的無奈,天一直在飄着雪花,是入冬以來最寒冷的幾天,最連綿不絕哀傷的幾天。
偌大的靈堂之上,高掛着黑白色的相片,一如既往的不羈,讓人不忍再多看上一眼,室門之後,那頎長的身影安然如斯,面龐柔和,再也沒有要醒來的跡象。
裡裡外外包圍了許多的人,黑衣黑褲,滿堂素顏。
開弔的地點,便在沐公館。
簡單卻不失體面,儘管被刻意地壓下了事情,整個上海灘的消息傳得極爲迅速,幾乎是馬上就沸沸揚揚,夏生茗當日的死訊上報,來喜在路口揪着那份報紙,滿心的無奈與悲痛,可至今日,才知那種心痛,遠遠不夠痛,不夠像現在,連擡手的力氣都沒有了。
沐公館前的白色花籃,裡裡外外兜了幾圈,來的人很多,來喜着一身麻衣白服,一直在角落之上,安靜地往火爐裡化東西,沐向東在病房裡宣佈死亡的那天,發生了什麼事情,她也記不得了,只依稀聽啊九說那天的她哭得將近崩潰,醫生想要靠近,讓她拔槍一下子轟了出去,不讓別人靠近,也不許別人提死字。
一直到季衍狠狠地颳了她一個耳光,這才安靜下來,乖乖地讓人去料理沐向東的身後事。
而至此,她都沒有再掉過眼淚。
正午的時分,來客終於淡去了很多,來喜也未曾理會,只是一直不停地往火爐裡化東西,火花串上,灼得她的手化開了一個個的水泡,觸目驚心,她卻毫無感覺,似乎那隻手並不是她的一樣。
杜先生已經來到,翡翠卻沒有來。
來喜擡起頭來與他對視,而後冷冷地瞥開眼去,起身往後室走去。
片刻之後,便聽得室門吱呀開了,來人的腳步聲沉穩有力,來喜不看,也知道那人就是季衍,也是,杜先生到了,季衍的事情,也忙得差不多了吧。
黑色沉重的棺木,極爲華麗,沐向東生前本就是奢華之人,用的東西,便都是一點不含糊,只是現下看着如此華麗的棺木,倒有些無奈的荒涼。
“明珠,向東的仇,會報的。”他的聲音自身後響起,沒有一點感情起伏,似乎是已經沉痛到壓抑到了極點,平靜得讓人心驚。
來喜的手一顫,
脣色青白,“這是你的意思?或者是杜先生的意思?”是的,沐向東的仇,是一定要報的。
這不只是沐向東的仇,也是青幫和巨龍幫之間的仇,只是報仇了,能怎麼樣,沐向東能活回來了嗎?
季衍的呼吸變得很慢很慢了,帶着絲不能言明的沉重,“向東……不會白死,爲他報仇,是整個青幫裡每個人的意願,他是爲青幫死的,沒有人會忘記他。”
似乎是有點諷刺的,她眼裡有了一點點的笑意,“那是當然,沐少的死,又是一場戰爭的開始,可是二爺,爭爭鬥鬥不停歇,冤冤相報何時了,你執意要如此?”沒有人能保證,下一個躺在這裡的是不是季衍。
她不再妄想上海灘的爭鬥能夠停止。
但是至少希望她所重視的人,能不要再發生任何不幸的事情,杜先生的江山,青幫的江山又何干,拋球場的地皮,上海的霸主又如何,已經死了一個沐向東了,切膚刺骨之痛,讓她毫無招架之力,不想再這樣了。
“我別無選擇。”
別無選擇!
他的別無選擇,她一開始,就知道了。
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來喜淺淺地笑了,“二爺,你看,沐少的屍首,就在這裡。”她轉過身來平靜地看着他,“下一個躺在這裡的人也許就是你,你清楚不過。”
他的眸子沉了幾分,“這上海灘的腥風血雨,一分一分都是拿命去拼回來的,從第一天進入青幫,便也已經想好了。”
“可是二爺,一個沐少便讓我撕心裂肺了。”夠了季衍,已經夠了。“我已經錯過太多太多了,這一路過來,坎坷至極,卻沒有像現在這樣,看着你平平安安站在我面前,便覺得不再奢求什麼了,我以爲可以忽略橫在你我之間的青幫和杜先生,我一直是這麼認爲的,甚至從來都覺得以你的重情重義是如此難能可貴,能站在你這樣的男人身邊,何其有幸,可是你看到了嗎,沐少已經死了。”
這麼好的人,已經死了。
沒有人能倖免,這個大都市裡,每個人的命運都身不由己。
季衍的眼下,琉璃婉轉,竟生了滿滿的苦澀,“這便是我給不了你任何承諾的原因。”因爲做不到,所以承諾不了。
但是卻沒有辦法控制自己想要靠近的心情,想將她留在身邊的心情,只是沐向東的死,對她的打擊太大,也將他們之間最深沉的鴻溝拉扯出來,那樣真實而殘忍,那些想忽略的問題,便沒有辦法再視而不見。
來喜深深地看着他,是的,季衍從來沒有承諾什麼,他便是這樣的男人,做不到的,連欺騙的承諾都不願意做的人,這樣的溫柔,太過殘忍。
她不介意他的不願承諾,但介意他的生死不顧。
是什麼讓他寧願傷害她,看着她擔心受怕也執意要去做。
因爲杜先生的恩情,她的心灰是因爲直到現在這一刻,他的生死還是放在杜先生的手上,就算知道她會崩潰會瘋掉,他依然不願意爲她做一絲絲的讓步,在對着青幫大業之前,她對於季衍,和翡翠對於杜先生來說,都是一樣的,都是不能選擇的。
竟然走到這樣進退兩難的地步了嗎?
“二爺,我突然知道爲什麼有那麼多的人要期待來生了。”因爲這一輩子,有太多完成不了的願意,受了太多的苦難,有太多的無可奈何,只能期盼下輩子不要再站在這麼尷尬的境地上,兩兩相看兩兩心酸,“你選擇的是青幫和杜先生,只能負我,也只能期盼下一世,希望生在平常人家,就算貧苦一些,只要平安安穩,也便是一種幸福。”
那麼這輩子餘下的時光,便讓她安靜地守着沐向東,償還他爲她一世的恩寵。
在這段沐向東離去的日子裡,心上的痛從來都沒有停止過,時時刻刻煎熬着讓她透不過氣來,可是她不能倒下,因爲要學着堅強,不依靠任何人自己也可以站起來,好好生活,好好過日子,她總是要習慣,沒有沐向東,沒有季衍的日子。
“你知道,我不說如果。”他回看着她,有如果就是有希望,給了她希望再扼殺,會讓她傷得更重。
來喜點了點頭,低聲開了口,“但是我知道,你跟我一樣的疼……”把話說完,她定了定神朝外頭走去,與季衍擦身而過的那一瞬間,兩隻手交叉錯過,一直到來喜的身影消失在了門外,他的掌心空空落落,什麼都不能抓住。
外頭依然風雪不減。
來喜回到原來的位置上,繼續慢慢地往火爐裡化東西。
屋外忽然響起了通報聲,“巡捕房林懷弦到。”
來喜心一怔,擡起頭來,見門外走進一身軍裝英挺濃眉的林懷弦,他的身後還有一個人,青灰色大衣,眉眼溫和有些憔悴的鋒芒,那人一出現,大堂裡裡外外的人,眼神皆蹦出了凜冽的光芒,甚至有人已經蓄勢待發,大手已經放進了大衣裡,想要對那人動手。
那人是李安遠。
笑話麼?今時今日,李安遠還敢到這裡來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