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國忠一早就興沖沖的趕往興慶宮,李隆基昨夜特地派了宦官程元振到府中傳敕,讓他天明便去覲見。他也是看人極爲通透的,程元振自演武兵敗之後,程元振其人對待自己的態度發生了逆轉,雖然言語中仍舊極是客氣周到,但距離感已經十分明顯。
他想不通其中的因由,如果說程元振是以自己失勢與否來當做是否結交的標準,可眼下天子明顯表達了要起復自己的意思後,爲何還是這般態度呢?
昨夜輾轉反側了一宿,楊國忠都在思考這個問題。他雖然不是什麼勤政的官員,但在處理與人的關係上,還是極爲重視的。弄不明白程元振態度轉變的原因,便寢食難安。
難道是在某些不經意的細節處得罪了此人?可他想破了腦袋,也沒能回憶個究竟。
“相公,到了!”
馭者的聲音從車外傳來,楊國忠從胡思亂想中驚醒,便抹了一把額頭上細密的汗珠,正值陽春三月,天也以人能感受得出的速度熱了起來。
進入興慶宮後,在小黃門的引領下,楊國忠穿過了長長的迴廊,來到了一處幽深僻靜的院落。
既然不是在勤政樓召見,那麼所涉及的就不一定是朝政國事,通常情況下,李隆基在興致不錯的時候,會宴請臣子取樂。
一想到這麼快就可以參與天子私宴,楊國忠的心臟就抑制不住的加快了跳動的速度。
“楊相公,聖人和兩位夫人已經等候多時了,請進去吧。”
小黃門垂首低聲說了一句,便停在了院落的門口,並不進去。楊國忠則整理了一下便服,踏步進入院內,繞過了影壁牆,立時便如置身於仙境一般。
一汪湖水碧波粼粼,岸邊幾株楊柳,細嫩的枝條隨着微微的南風左右擺動,陣陣鶯歌燕語傳入耳中。卻見水榭迴廊中幾名貴婦在嬉笑打鬧。
楊國忠心頭頓時一跳,那不是虢國夫人與韓國夫人嗎?虢國夫人昨日徹夜未歸,不想竟是入宮了。
“楊卿,來的晚了,當罰酒一碗!”
天子的聲音傳了過來,楊國忠扭頭看去,卻見李隆基一領皁色寬袍大袖,灰白的頭髮隨意在腦後攏了起來,看着舒適而又隨意。
此情此景,不禁讓楊國忠陣陣失神。他恍惚又回到了一年前,天子日日不就是如此優哉清閒嗎?只不過,一年前天子的頭髮還是黑多白少,而現在卻已經是灰白一片了。
如果不是叢生的華髮時時提醒着楊國忠,他還真有墮入夢中之感。
李隆基又喚了一聲,楊國忠這才猛然醒悟過來,連連向天子行禮請罪。
“臣一時失神,有罪,有罪!”
李隆基此刻的心情顯然是極好的,擺擺手滿不在乎的說着:“私下裡,哪來的這許多繁文縟節?無妨,無妨。來,坐下。”
亭子下有幾張胡凳,楊國忠揀着距離李隆基座榻最近的一張坐下。
卻聽李隆基感慨了一句。
“他們很久沒如此嬉鬧過了。”
楊國忠則答道:
“此前國事頻仍,她們不來打攪聖人,也是出於一片公心。”
這番話讓李隆基很是高興,有些興奮的摩挲着膝蓋上上一方薄巾,繼而竟又突得嘆息了一聲。
“安賊一日不除,朕又如何能安枕?”
楊國忠默然不語,該請的罪,他已經不知請過多少遍,甚至連宰相的位置都丟了,受到的懲罰也夠了。因此,李隆基突然抱怨了一句之後,他已經不如罷相前那般的慚愧忐忑,而是相對坦然的面對着李隆基的牢騷。
不過,如此大好的光景,只提些掃興的事也未免太過煞風景,楊國忠剛想轉移話題,李隆基卻又主動提及了一樁令朝野上下都極爲頭疼的事。
“右領軍衛的差事總沒人管着,也不像話……”可說了一半,李隆基卻又沉吟了起來。
楊國忠不明其意,便趕忙欠身道:“長史杜乾運頗有幹才,可代臣管軍。”
李隆基卻笑了。
“不是這個意思,朕頭疼的是右領軍衛的兵,他們在演武中崩毀潰散,有此先例一開,只怕再不能成軍了。而右領軍衛將軍的人選,還是楊卿最爲合適。”
至此,楊國忠才倏地鬆了一口氣,只要不是奪他的兵權,便一切都好。
在楊國忠看來,此時他最後的根基就是這支人馬,練好了才能恢復自己再天子心中的地位,否則……他不願再想下去,這種結果他不願看到,也不能看到。
就在君臣二人的談話陷入僵局之時,高力士領着幾名內侍宦官輕手躡腳的近了園子。
內侍們手中所舉的木盤內擺放了各式反節氣的水果。
“聖人,天熱,吃個果子解解暑。”
李隆基拍了拍了膝蓋上鋪着的一方薄巾,笑道:“還鋪蓋着這物什,哪裡來的暑氣?”
畢竟是古稀老人,關節很是怕涼,即便現在已經隱隱有了夏日的炎炎之感,身上仍舊免不了鋪蓋些東西。
李隆基一句自嘲的話,立時就化解了君臣間沉悶的氣氛,在他的帶動下,楊國忠也跟着笑了起來,只是臉皮在笑,皮下的肉卻僵硬的很。
畢竟天子還沒放一句準話,讓他回到軍中去主持事務,雖然曾有過“不必在閉門養病”之語,可究竟是差事未定,總不能每日到興慶宮來應卯就算是差事吧?
也是他太心急了,在旁人看來,就算什麼差事都沒有,能夠日日到御前來應卯,也是削尖了腦袋,千肯萬肯的。
這時,高力士卻將頭扭向了院門口的影壁牆。
“在那鬼鬼祟祟的,有何事?”
李隆基也注意到了幾名小內侍在影壁牆後向院中偷偷張望,心下便有些不快。
“讓他們進來吧。”
高力士見李隆基發話了,也只好衝那幾名小內侍說了一句:“還不進來!”
三名小內侍齊刷刷的在李隆基面前跪成了一排。
“何事鬼鬼祟祟?”
“奴婢,奴婢不敢說!”
“有何不敢?”
“奴婢是有話要傳與將軍,不敢,不敢有污聖聽!”
高力士氣的真想踢那宦官幾腳,真是蠢到家了,天子讓他們進來,就是想聽實話的,這麼說肯定會惹得天子不高興。
果不其然,李隆基臉上的笑容已經不見了,冷冷的說了一個字:“講!”
高力士害怕這些不爭氣的兔崽子再說出些不着邊際的話來,便也跟着附和了一句:“還不快說?”
其中一名內侍宦官卻道:“奴婢,奴婢說了,將軍別傷心纔是……”
高力士一頭霧水,自己傷心什麼?只催促那內侍快說。
“剛剛有人來,來報,在城南荒地中,發現了,發現了馮昂的屍身。”
小內侍說的聲音有些輕,亦或是高力士不願相信聽到的事實。
“你再說一遍,說的甚了?”
“馮昂已經遇害,據說,據說死狀慘不忍睹!”
高力士手中的拂塵再也拿捏不住,吧嗒一聲掉落在地上,此時他竟顧不上君前失儀,既沒有請罪,也沒有俯身去將之拾起,一雙老眼裡瞬息便溢滿了渾濁的眼淚。
同樣震驚的還有李隆基和楊國忠。
李隆基震驚的是,長安城裡居然如此不太平,究竟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虐殺高力士的侄子?他可以不在乎馮昂的死,但他想知道,馮昂的越獄和慘死究竟有沒有關聯,這背後,究竟有什麼不爲人知的秘密。
然則,與李隆基不同,楊國忠的震驚裡卻滿含着對前途的擔憂。馮昂死了,他自然難辭其咎。
好在李隆基似乎並沒有責怪楊國忠的意思,而是讓那名內侍擡起頭來,仔細講述一番,事情的進過。
“奴婢,奴婢也是一知半解,據說,據說馮昂的屍身已經被運到了京兆府。而且,而且據京兆府中親歷其事的差役們描述,馮昂的首級四肢都被齊齊切斷,更駭人的是,是,他下面那話卻不知道了何處,只一片血肉模糊。”
說到此,另一名內侍不分眉眼高低的插了一句:“聽說,聽說是被野狗吃了……”
高力士再也忍不住,一腳踹在了那內侍的身上。
“胡,胡說!”
這等舉動,已經算君前失儀,但李隆基充分的諒解了高力士,知道他驟聞噩耗,情緒失控也是有情可原的。但行兇者的殘忍程度,卻讓李隆基憤怒不已,甚至已經起了殺心。
“可曾追查出兇手?”
三名小內侍何曾見過一向和顏悅色的高力士如此發怒,紛紛嚇的伏在地上,連稱奴婢死罪。包括李隆基問的題,他們也一概只知道回答“奴婢死罪”。
這一番突然變故讓李隆基的好興致瞬時之間就跌倒了谷底。
“傳王壽來,讓他立即來見朕!”
侍立在李隆基身後的一名宦官領命而去。
當王壽聽說天子傳見時,立刻就三魂七魄嚇沒了一半。
他本就對馮昂的失蹤大感蹊蹺,現在果然發現了馮昂的屍體,預感成真,卻另人沮喪到了極點。
此前,馮昂本人關在京兆府大獄中,人丟了,他理當負責,只不過昨日間天子睜眼閉眼裝作沒看見,才僥倖過關。然而,這種看似好運的好運卻連兩天的功夫都沒能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