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疏浚鄭白渠的確是關乎國計民生的一件大事,糧食的產量對於農業社會而言,是別天還要大的事情。秦晉的心底裡也漸漸騰起了一團火焰,但緊接着他又頓覺沮喪,世道這麼亂,誰知道自己能在馮翊停留多久呢?
盧杞見秦晉頗爲動心,但似乎一瞬之間又在顧慮什麼,就忍不住有些急躁。
“使君難道是懷疑末將所言?”
秦晉這才緩過神來,連連擺手,讓盧杞不要亂想。
“鄭白渠的確是關乎三輔的大工程,如果能夠疏浚,不論於眼前,還是於將來都是一件大有益處的好事。”
至此,盧杞纔算鬆了一口氣,只要秦晉認可,一切便有可爲。
“其實,一旦河渠疏通,對使君而言也是晉身之資啊?”
的確如此,如果馮翊郡的糧食產量翻倍,就足以證明秦晉其人不但是個可以打勝仗的將軍,還是個可以治理地方的能臣幹吏。
秦晉點了點頭,也許是官升的太容易,以至於他對升官和積累升官的資本都不甚在意了,但聽到盧杞如此說,卻忽然想到了一個關鍵的問題所在。
“鄭白渠淤積了幾十年,明明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將其疏浚就可以坐享至少百年的收效,八百里秦川重爲沃野,因何朝廷上下竟沒一個人敢於提出來?”
長安官場的各種隱秘事與典故,秦晉顯然不如盧杞瞭解的多。
盧杞罕見的嘆了口氣。
“其實這件事主要原因還是在天子。”
“天子?”
秦晉大感奇怪,以他對李隆基的瞭解,就算這個皇帝老邁昏聵,還沒糊塗到看不出鄭白渠疏浚以後會給關中帶來的好處吧?
“使君難道覺得奇怪嗎?從開元末年開始,天子的心思早就不在國事上了,只怕天子連歲入多少,靡費多少,連個大概的數字都說不出來,又哪裡有心思關心一條小小的河渠呢?”
盧杞的語氣竟又是罕有的忿忿。秦晉更是奇怪了,盧杞向來以沉穩冷酷著稱,今日卻屢屢失態,看來其背後一定大有原因。
只聽盧杞又繼續說道:
“天子不管不顧,就算臣子有心,也是無力。況且河渠使向來由京兆尹兼任,京兆尹表面上是京中高官,但在權貴勳戚雲集的長安不過是個任人驅使的小廝,哪裡有機會做這些吃力不討的閒事?”
其實還有一點盧杞沒有明說,京兆尹這個位置的重要性決定了歷任宰相之首都要將這個位置牢牢的掌控在手中。說穿了,京兆尹絕大多數都只不過是一隻扯線木偶而已。
疏浚河渠又是一件極爲複雜,並非旦夕可成的苦差事。這對於天寶年以來,人浮於事,爭權奪利入家常便飯的長安官場來說,簡直就是一個無底洞,誰跳進去,必然會招致無數雙腳的踩踏,被踩的永無翻身之日。
但是,如果讓京兆尹拜託了扯線木偶的尷尬位置,只專心做河渠使這一件差事,以一年之功,未必不能徹底疏浚鄭白渠,就算不能全線疏浚,只要修好了七成以上,也算大功告成。
韋濟是個務實的人,如果能夠拿出足夠吸引的籌碼,相信由此人主持疏浚鄭白渠一定會是最合適的了。
有此,秦晉已然有了定計。
杜甫比秦晉預計的早到了半日,當盧杞親自帶着百人親隨出城打算迎出十里以外時,卻愕然發現杜甫帶着兩名僕從已經到了城下。這讓盧杞覺得很不好意思,明明得了秦晉的命令,卻沒能完成,好像是他故意拖延一般。
是以,他在迎上杜甫以後就連連致歉。杜甫則坦然一笑,“盧將軍不必歉疚,是杜甫走的急,所以提前了半日趕到。”
其實,他是急着到馮翊來任事,生怕秦晉將差事都分派完了,他再趕來的晚連喝湯的機會都沒有。當然,這種心思是不能爲外人道的。
杜甫出身豪門,杜氏乃京兆大族,母崔氏出身於清河崔氏一族,其外祖母還是太宗的親孫女。這種顯赫的家世也使他在青年時代志得意滿,意氣風發。但自其父過世以後,家道便一日不如一日。杜甫求官半生,一直鬱郁不得志,多年的蹉跎早就磨光了他世家子弟的驕傲和性子。現在的他只求能得一官半職,踏踏實實的做事,讓家中的妻兒衣食無憂。
遇到秦晉以後,杜甫纔算漸漸走出了困境,甚至一度做了吏部郎中這種頗有實權的官吏。但想不到好景不長,一場突如其來的兵變又使他很快失去了這個官職,一夜之間打回原形,靠着朋友的接濟度日。
直到秦晉外放爲馮翊郡太守,邀他一同出京赴任,杜甫自然一口答應下來。除了能找一個穩定的收入來源以外,他還隱隱覺得這個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的人是個實幹的人,比起那些只知道爭權奪利的官員有着本質的不同。
“盧將軍,不知秦使君可有閒暇……”
杜甫左顧右盼,沒發現秦晉的身影,就有些期期艾艾的詢問。
見狀如此,盧杞大覺好笑。當初此人還是吏部郎中時,主持開外儲糧地道的差事,可沒少找他和楊行本的麻煩,現在突然又低眉順眼的,便有些看清了此人。
因此,盧杞的態度也不像先前那麼和善,也有了不自覺的變化。
“杜郎中一路勞頓顛簸,先歇息幾日再說!”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使得杜甫臉上露出了不加掩飾的失望。盧杞暗笑,不趁着這個機會教訓此人一番,只怕往後尾巴害的翹上天去。昨夜他已經在秦晉那裡得知了對杜甫的安排,不出七日,此人即將頂替薛景仙爲馮翊縣縣令。
雖然正式的任命還要政事堂行文,但歷來由郡太守舉薦的縣令人選,在政事堂那裡不過是走個過場而已。政事堂的權力雖然大,但涉及到地方縣令的任命,除非有極爲特殊的情況,就算宰相也不得干涉的。
這個慣例也是官場務實的一種經驗積累,畢竟郡太守是地方一郡的最高長官,比起遠在長安的宰相自然更加了解地方的情況了。所以,宰相可以影響郡太守的人選,卻甚少對縣令這一級別的官吏直接發起干預。
“杜郎中,請吧?”
由於杜甫已經罷官,但爲了以示尊重,所以盧杞用了此前的官職相稱。
杜甫有些意興闌珊的點了點頭,明明已經緊趕慢趕了,可還是晚了一步,早知道就不聽秦使君的安排,跟隨神武軍一同啓程上路了。
現在見不到秦使君,就是一個不好的兆頭,但願秦使君別讓他賦閒的時日過久,哪怕到郡守府中當個參軍或者司馬一類的佐雜屬吏也好啊。
……
就在杜甫患得患失的時候,秦晉卻在擔心另一樁事。昨夜的行動還是撲了空,盧杞沒能抓到範長明,薛景仙雖然做賊心虛卻抵死不承認和範長明有勾結。沒了切實的證據,盧杞也不好拿薛景仙如何,只是不陰不陽的警告了他幾句,就帶着人悻悻的走了。
“杜子美可安置好了?”
直到盧杞趕來見他,秦晉纔想起來杜甫應該在今日午時進城了。
盧杞道:“杜甫走得急,日出就到了,末將已經將他安置在驛館。”
秦晉忽覺在盧杞的語氣裡有一絲對杜甫的不屑,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其中的因由,他不想部下們因爲些許齟齬一直心懷着芥蒂,就笑問道:
“杜子美應該急着求見秦某了吧?”
盧杞臉上一紅,想不到一句話就被秦晉拆穿了自己的心思,便悻悻道:“千里求官,自然急着要見使君了!”
秦晉看着盧杞滿臉的不以爲然,知道像他這種沒經歷過人間酸楚風霜的世家子弟是不可能理解窮困潦倒的處境真正爲難之處。
所謂“富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都是一廂情願的空話,如果一個人眼睜睜的看着兒子餓死,又眼睜睜的看着妻子兒女挨餓受凍,卻無能爲力,他還憑什麼獨身善其身?試問一個男兒漢連妻兒都養不活,還有什麼面目去要他那不值一文的骨氣?
當然,這種人不是沒有,但秦晉卻瞧不起他們。對妻子和兒女都不負責任的人,又怎麼可能指望着他對任何人,任何事負責呢?
所以,杜甫積極求官在秦晉看來,這雖然是向現實的低頭妥協,但卻比那些到死還抱着不切實際幻想的人強了百倍千倍。
“杜子美的幼子,去歲餓死了!”
當秦晉聲音低沉的說出這句話時,盧杞驚訝的瞪大了眼睛,他實在難以想象,大唐的居然會有官員子弟餓死這種咄咄怪事!
“如何,你不信?”
盧杞下意識的搖搖頭,又點點頭。秦晉從來不是個說空話的人,他知道,這件事既然是由使君之口說出來,就絕不會是假的。
“一家老小都指望着他一個人果腹度日。秦某第一次見到他,他正在韋濟的家門外輾轉徘徊,只爲了向這個舊友求助。”
盧杞又下意識的說道:
“接濟杜子美於韋左丞不過舉手之勞。”
秦晉冷哼了一聲。
“舉手之勞?那日我只見到了敷衍和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