峴山向東南與崤山連接,距離陝州雖近,卻須由驛道繞行可至,對兵臨虢州的崔乾佑而言,的確是個天然的調配儲糧之地。也就是說,陝州的唐軍即便發現了這個地方,存了偷襲的打算,也絕躲不過崔乾佑主力大軍的監視。
很快,秦晉又更正了這個想法,按照運糧車的形跡,崔乾佑在弘農郡和陝郡至少應該擁有兩部人馬。一部在虢州城下,另一部至少應當在峴山以北的某個隱蔽位置。
只要陝郡的唐軍出兵救援虢州城,倉促間勢必將會落入崔乾佑早就挖好的坑裡。雖然,一切都是基於現有情報的假設,但秦晉認爲,這種可能性至少有七成以上。
秦晉遠遠的觀察了崔乾佑部的攻城情況,其烈度還不如當初孫孝哲部強攻新安,可見他攻城未必是真,將龜縮在陝郡的唐軍吸引出來,逐一消滅掉或許纔是真實意圖。
但秦晉還有一點像不通透,那就是據他所知的歷史記載上,叛軍自攻陷東都洛陽以後,兵鋒無往不利,幾乎是一路碾壓就到了潼關腳下。而高仙芝和封常清也幾乎是未作抵抗就放棄了陝郡,一把火燒掉了僅次於洛陽含嘉倉的太原倉,退守潼關。
現在的情形卻多有出入,崔乾佑並未一路碾壓,高仙芝所領的唐軍也沒有輕易放棄陝郡內太原倉,原本清晰的歷史進程也逐漸變得模糊。此時,依靠他所熟知的東西,對目前的局面已經毫無幫助。
怎麼辦?崔乾佑若圍城打援,逐一蠶食唐軍,唐軍能否從容應對。
“這些事自有朝廷和高大夫他們去擔心,少府君,咱們當下的要務,是解決掉邊令誠!”
面對秦晉的徵詢,鄭顯禮有些急躁的說出了自己的看法。正如一言驚醒夢中人,都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句話所言不虛,他手中無兵無權,卻偏偏想着這些大軍主帥才考慮的問題,是不是有些不自量力了?即便並非不自量力,相對於手中僅有的二百人騎兵而言,他也的確是無能爲力。
高仙芝和封常清都是久經戰陣的人,相信他們不會輕易在崔乾佑手中吃虧的,秦晉如此安慰着自己。
“走!往潼關去!”
往東北方再走十幾裡地就是峴山的北阪,那裡盡是出沒的叛軍,邊令誠如果此時未抵達陝郡,那麼一定就被困在潼關到峴山一帶的某個位置。
秦晉深吸了一口氣,希望一切都如韋娢信中所說,儘可能拖住那閹宦三日。今日就是第三日頭上,時間已經不多了,他手中有崔乾佑親自交予的令牌,即便遇到了叛軍也不怕,所以百多人騎兵就堂而皇之的沿着驛道向北繞開虢州,避免再與崔乾佑相遇,然後再一路打馬向西。
北風呼號轉強,夾着雪片打在戰馬上、鐵甲上,灌進口鼻裡,但秦晉反而又使勁夾着馬腹,催促戰馬加速。一連奔出去將近五十里地連個鬼影子都沒見到,這讓他的內心也越發忐忑。
難道預想中的一切落空了?
撒出去的遊騎疾馳而回,“報!前方五里有身份不明的人馬,數目不詳!”
“報……”
接二連三的回報,都有不明身份人馬的出現,這讓秦晉本就有些焦慮的心緒更加煩亂,但又不能說走就走,繞過虢州以後,直到潼關,這條驛道北面是黃河,南面是連綿的秦嶺大山,躲不開,繞不過。
“派人去接觸一下,看看對方是什麼來路。”
秦晉都已經打算好了,如果對方是叛軍,便擡出崔乾佑的令牌,如果對方是唐軍就道明白他的真實身份,不管情況如何,總有一個應對之法。
煩亂間,秦晉瞄了幾眼四周的地形,卻禁不住打了個寒顫,目下他們身處的位置向北是成片成片一人多高的蒿草,南面是與秦嶺大山連綿一體的林地,往西則有一片坡地擋住了視線……如果此時有伏兵從兩側突然殺出,他們豈非要陷入腹背受敵的危險境地?
他的注意力都被前方五里處的人馬所吸引,而且這些遊騎都是鄭顯禮麾下的安西老軍,經驗十分豐富,如果此地果真有伏兵,也該早就發現了吧。
這時,鄭顯禮突然湊上來低聲道:“少府君,此處地形於我軍十分不利,請快快撤出去!”
秦晉心頭猛然一沉,心道壞了!
還沒等他迴應,便聽林地間牛角嗷嗚作響,在曠野中迴盪着,淒厲刺耳!
真是想什麼,來什麼!
“有伏兵,準備迎敵!”
到現在爲止,即便想逃也已經晚了,此刻擺在秦晉面前的只有兩條路,要麼力戰破圍,要麼悉數戰死!
陡然間,殺聲震天,一場預謀已久的伏擊戰終於拉開帷幕。秦晉心頭一片冰涼,此前都是他算計別人,現在落入別人的圈套中,箇中滋味真是苦澀雜陳。但很快,他又發覺不對勁,喊殺聲,號角聲,的確震天響,可他和他的人並未遭受到攻擊。
這是怎麼回事?
“報!前方三裡有激戰……”
秦晉此時才恍然,原來伏兵不在左右兩側,也並非爲自家而設,遇伏者另有其人。
“走,去那片高地上!”
形勢明朗之前,他先要觀察一下戰場的局面,再做計較。
上了高坡,果見兩方人馬總有千餘上下,打的不可開交,土黃色的旌旗上斗大的“王”字格外醒目。
“是唐軍!”
鄭顯禮眼睛一亮,指着亂軍中的旗幟,除了主將的姓氏外,還有些旗幟上繪着張牙舞爪,奇形怪狀的圖案。
“是天子十六衛軍!”
情況與判斷正好相反,伏擊者並非叛軍,而是唐軍。但唐軍的戰鬥力實在令人嘆息,即便佔了突襲的優勢,仍舊打的十分辛苦,若果真能步步爲營,最終當也能取得勝利。
鄭顯禮長聲一嘆:“十六衛軍早就不復當年,各地折衝府有名無實,現在的番上衛士多從市井販夫中徵募,功勳子弟再也不以入衛番上爲榮,甚至以此爲恥,這樣的軍隊又怎麼可能是叛軍的對手?”
話音剛落,戰場卻陡然起了變化。成片的蒿草地中竟又衝出了數百蕃兵,觀戰的衆人陡然色變,蕃兵生力軍的加入,使得本就左支右拙的唐軍頓時陷入了困境之中,眼看着就要有覆沒的危險。
到了此時此刻,他們再沒有閒着瞧熱鬧的理由。
“所有人聽令,吹角,殺敵!”
牛角嗷嗚,騎兵們加速由山坡上直衝了下去。百多人的騎兵絕不算多,但在千人多人混戰的戰場上也絕不算少。秦晉所部騎兵的突然出現,使得戰場上的形勢再度發生逆轉。
唐軍步卒避免了崩潰,仍舊勉勵支撐。
叛軍顯然沒料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黃雀之後還有捕鳥人。叛軍蕃兵的戰鬥意志也的確頑強,竟加緊了對唐軍的攻擊節奏。
在驟然重壓下,唐軍最終還是沒能避免崩潰的局面。
而此時,秦晉所部纔剛剛爬上了驛道上的坡地,距離雙方混戰的戰場還有接近兩裡地的距離。
秦晉懊惱不已,後悔沒有早點下令出擊,否則這股唐軍也不至於崩潰。但此前唐軍是佔據微弱優勢的,只要堅持下去取勝不成問題,可誰又能想到叛軍居然也有伏兵。
這一仗打的真是亂套。但事已至此,如箭在弦上,哪還有退縮的道理。於是,戰場上出現了奇怪的一幕,叛軍攆着唐軍軍滿地跑,騎兵又追着叛軍一路衝擊……爲了避免被裹挾在亂軍之中,秦晉所部騎兵甫一與之接觸,便儘速撥轉方向加速離開,然後再返回身繼續衝擊。
混戰持續了將近半個時辰,唐軍潰散的七零八落,叛軍也跑的漫山遍野都是。騎兵們狂卷而去又倏忽回來,將落單的小股叛軍殺的片甲不留。又繼續了大約一刻鐘時間,戰場終於漸趨平靜。
但能夠留下來的唐軍已經十不存一,滿打滿算只剩下了幾十個人。
唐軍主將便在這幾十個人當中,留下來沒跑的都是他的親衛,這一仗雖然勝了,卻是慘勝。可如果沒有秦晉的騎兵,他們連慘勝都不可得。
一名渾身是血的驍將被衆軍卒攙扶着來到秦晉面前,艱難的抱拳行禮。
“右威衛中郎將王孝玄多謝將軍援手之恩!”
眼見對方渾身帶傷,秦晉那裡還肯讓他真的一躬到底,趕緊將這個還算驍勇,又浴血奮戰到底的將軍扶住。
“中郎將大禮,絕不敢當!”
忽然,遊騎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少府君,尋着個大官!”
秦晉回頭望去,果見幾名軍卒已經下了馬,架着一個已經嚇癱的紫袍官員,只細看起來,對方面白無須,細眉長目,立時便覺心中突的一跳!
卻聽那面白無鬚的紫袍官員有氣無力的喊着:“我乃監門將軍邊令誠是也!”
北風呼呼陡起,帶起了層層雪片,刮在臉上陣陣生疼,吹在鐵甲上遍體生寒,可是卻都沒有心裡涼的乾脆透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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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番上,唐朝各地府兵輪番宿衛京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