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三人相談甚歡,直到天色漸晚,宮人將殿內的燭臺點燃,燈光撲朔搖曳,依舊興致不減。
終於,李亨覺得肚腹中咕咕作響,這才驚覺已經錯過了晚間的飯食,不禁滿臉歉然,又一遍敲着腦袋。
“看看朕這記性,竟然忘了吃完,都餓壞了吧,今日就在朕這裡吃!”
崔渙聞言,正身肅容對李亨一躬。
“陛下記性雖然不好,卻是百姓之福啊!”
高適也跟着說道:
“太上皇昔日曾說,獨瘦一人,而天下肥。陛下殫精竭慮,臣感佩之至!”
李隆基早年間的確勵精圖治,曾有大臣說他最近清瘦了,李隆基則撫額說出了那一番話。由此可見,其人並非天生只知享樂的天子,只可惜不能善始善終,纔有今日之辱。
現在的李亨雖然沒有獨瘦自身而肥天下的想法,可終究是日日顧着政務,吃睡也都極少。現在陡然聽高適提起了太上皇昔日的典故,心中也不免悽惶感慨,如果太上皇能夠始終如一,大唐又何至於有今日的慘禍呢?
李亨苦笑了一下。
“若說實話,朕也想多睡一會,按時吃飯,閒來湖上泛舟,豈不美哉?可現實不容許啊,朕自繼位開始的那一天,沒有一刻不是誠惶誠恐的,有時候就算是做夢都每每會被驚醒,只不知這江山社稷還能在朕的手中存續多久……”
說到此處,李亨的聲音開始哽咽。
“亡國之君啊,亡國之君,朕做夢都怕啊,怕後世給朕……”
一語未罷,竟已經泣不成聲。
李亨無論作爲太子還是作爲天子,心裡都藏了太多的苦,從來不能與人傾訴。他畢竟也是個普通人,除了天子的尊貴以外,普通人會有的喜怒哀樂他也一一俱全。而剛剛高適提及太上皇,正好就觸碰到了李亨內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天子當殿大哭,這讓崔渙與高適始料未及,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了,也只能強忍住,抽噎着。
君臣三人的狀態反倒把殿上侍候的宦官看傻了,多少年來只見過天子開化大笑,但真真就沒見過君臣在一起抱頭痛哭的。
好半晌,李亨的情緒漸漸平復了下來。痛哭之後,他反而覺得整個人輕鬆了不少,之前那種如鯁在喉的感覺也淡了不少。只是在臣下面前如此毫無顧忌的袒露內心,多少還讓他有點不適應。
大約一刻鐘之後,宦官捧來了羊肉與特騰騰香噴噴的餅子。正打算開吃,卻聽宦官從外面高聲道:
“御史大夫秦晉覲見天子!”
秦晉身爲李亨身邊爲數不多的親信重臣,有着隨時入宮覲見的特權。而在掌燈以後入宮覲見天子這是極不尋常的,非但李亨,就連崔渙與高適都心下一顫,莫非兵事上又有了反覆?
“快召!”
李亨急急命宦官將秦晉引入殿內。
秦晉果然是無事不來,他把和郭子儀的那番分析簡明扼要的陳述了一遍,又言之鑿鑿的斷言,永王李璘必反,請李亨早做準備,省得事到臨頭慌了手腳。現在正值房琯東征收復洛陽的關鍵時刻,如果李璘這個時候跳出來作亂,東都一戰失利又該如何……
聽了秦晉的這些分析,李亨頓時有些傻眼。他雖然認定了魏恆是攜私報復,但秦晉之口卻從來沒有說出過空話,今日連夜入宮顯然是認爲迫在眉睫了。
手中還捏着半張油油的餅子,口中的羊肉也才嚼了一半,李亨呆愣在當場,一時也沒有反應。
崔渙卻放下了手中的吃食,又不緊不慢的拿起案頭的巾帕,一點點擦掉了手上的油漬。
“御史大夫莫要危言聳聽,可知無憑無據就下如此駭人聽聞之斷言,會造成何等惡劣的影響嗎?老夫今日也要問上一問,如此構陷天子幼弟,領兵在外的藩王,究竟是何居心?”
最後幾個字,崔渙幾乎是用盡了爆發之力說出來的,甚至於把殿上侍立的宦官宮人都嚇的身子一抖。
這個指責可太嚴重了,構陷領兵的藩王,已經和謀反沒有什麼區別了。
不過,秦晉也不是初出茅廬的新丁了,怎麼會被幾句話就嚇住了呢?
只見他面不改色,從容道:
“崔相公說秦某空口無憑,那麼秦某也要問問,崔相公說秦某構陷藩王,可有站得住腳的根據?”
這下反問有些繞,繞了一個圈子其實是質問對方能否拿得出永王沒有造反的證據。崔渙不知何故竟一時語塞,繼而又目光一凜,一甩袍袖,道:
“莫逞口舌之利,當下沒有什麼比得上朝局安穩,一切都以克復洛陽爲先,如果御史大夫執意如此,老夫便是拼得這宰相不做,也要力抗之!”
此前,官場中都傳言是個謹言慎行的人,雖然有些耿介,但也絕不是那種性格剛猛熾烈的性子。然則,其今日的表現也大大出乎秦晉的意料之外,這麼說已經等同於兩人正式撕破了臉。
換言之,秦晉如果要執意堅持永王必反的說法就要拿出切實可行的證據,否則就休要再提!
這回反輪到秦晉語塞了,他的這些說法也都是根據現有信息與前世的記憶合理推測出來的,但要拿出切實的證據也就沒轍了。
經過崔渙的厲聲喝問,李亨終於緩過神來,也放下了手中的餅子,一口硬將嚼了一半的羊肉狠狠嚥進肚子裡,可因爲肉混着餅子沒有嚼透,登時就被噎的坐立難耐,只好端起了案頭的羊湯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才算喘勻了這口氣。
“兩位愛卿不要爭執了,朕知道你們的初衷也都是爲了朝廷,但現在朝廷也實在是難以一心二用,秦卿的建言雖然甚有道理,可這些問題總要一件件慢慢處理,急也沒有法子啊?”
秦晉意見李亨有和稀泥的兆頭,就知道今日的警告怕是沒人能聽了,一時默然無語。
不過,崔渙顯然並不接受李亨和稀泥的意願,而是依舊態度強硬。
“陛下,秦晉此人構陷藩王,當以謀反論處,以正法紀朝綱!”
眼見着崔渙擺開了架勢,大肆向秦晉發起了猛烈的攻擊,李亨不禁暗暗頭疼。他雖然對秦晉的建議持存疑態度,可也不意味着同意崔渙這種喊打喊殺的說法。說秦晉構陷藩王,居心叵測還是有些過頭了。
只是崔渙偏偏抓住了秦晉的小辮子就不鬆手了,死死的將其咬住,非讓李亨給個說法不可。
其實,崔渙與秦晉無冤無仇,之所以驟然發難,針對秦晉,不過是與房琯一樣持有了同樣的看法,那就是秦晉已經漸有尾大不掉之勢,如果不尋着合適的時機將其打壓下去,時日漸長以後,對朝廷則極爲不利。
秦晉暗道今日倒黴透了,如果知道崔渙在場,又這般針對自己,他是絕不會在衆人面前公然進言的。只可惜事已至此,想吃後悔藥也沒有了,他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下來。秦晉也看出來了,李亨並無意處置自己,是以任憑崔渙喊打喊殺的指責,都平靜以待。
如此一來,反而顯得秦晉從容鎮定,胸懷坦蕩,崔渙則有些失之於刻薄了。
對崔渙的暴起發難,李亨也比較詫然,沒想到這位年逾花甲的宰相居然也有如此動怒的時候。然後,他又有幾分不滿的看向秦晉,今日之事無根無據的就輕下斷言,是不是過於孟浪了?
不過,李亨知道這兩位重臣的初衷都是爲了朝廷,對哪一個都不願意輕易斥責,只無奈的揉了揉有些發脹的太陽穴,等着他們停止爭吵。
這時,一直默不作聲的高適終於說話了。
“崔相公、秦大夫且先息怒,請聽下吏一言!”
這句話一出口,李亨、秦晉、崔渙三人的目光齊刷刷的投向了高適。
“且先不論陛下與永王親疏與否,藩王領兵在外,按照慣例,朝廷也必須有所鉗制。否則,漢朝七國之亂,晉朝八王之禍,就是前車之鑑!”
崔渙胸口起伏,顯然還沒從對秦晉的憤慨中出離出來,現在聽了高適的話,竟忽而覺得心思澄明瞭不少。是啊,怎麼光想着如何打壓遏制秦晉,永王領兵在外,頻頻傳出即將造反的消息,這本身就很不正常吧!
這個念頭一閃過,他又立時有了主意,針對永王的防範措施可以漸漸做起來,但揪住秦晉構陷勤王的罪名,也一刻不能鬆手。
如此一來,高適剛纔的話看似在幫着秦晉說話,實際的效果卻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只是讓崔渙心思所及之處更全面了一些而已。
李亨算是明白了,今日崔渙的架勢應該是不分出個上下結果來誓不罷休,而他又不想使兩位重臣失和愈演愈烈。
忽然間,殿上的宦官驚呼了一聲。
“陛下,陛下……”
原本劍拔弩張的崔渙聞言扭頭望了過去,只見天子正捂着胸口搖搖欲墜呢!
“崔相公,陛下這幾日一直心口疼,可,可別再……”
說話間,只見李亨已經歪倒在了宦官的身旁,雙目緊閉,牙關緊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