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這樣想着,完全沒有考慮到這樣做的危險,沒有考慮到會落到野人手裡,而這些野人可能比非洲的獅子和老虎還要兇殘得多。也沒有考慮到,如果落到他們手裡,我就要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險,不是被殺死,就是被吃掉。我早聽說過加勒比海岸的人都是吃人的。從緯度來看,我這裡離加勒比海岸不會太遠。再說,就算他們不吃人,他們也會把我殺了,就像對付其他落到他們手裡的歐洲人一樣,即使是一二十個人成羣結隊地走,也無濟於事,何況我只不過孤身一人,沒一點自衛的力量。這些事本來我是應該考慮到的,後來也考慮到了,可是當時卻沒有一點恐懼感。我一心只想到對面的陸地上去。

現在我又懷念起我的僕人佐立和那隻載着我在非洲海岸航行了一千多海里帶着三角帆的舢舨了。然而懷念也無益。後來我又想去看看我們那隻大船上的小艇,這小艇,前面已經說過,是我們最初遇難的時候在風暴中被打到岸上來的。它差不多還是在原來擱淺的地方,但樣子已經有點變化,被風浪翻轉過來,船底朝上,擱在一個很高的、四面乾涸的沙石堆上。

如果有幫手,把這小艇修理一下,放到水裡,一定是艘很好使的船,坐它回巴西去也不困難。可是我沒意識到,以我一個人的力量是絕對沒法把它翻過來的,正如我無法搬動這座島一樣。儘管如此,我還是到樹林裡,砍了一些可以做槓桿滾木之類的東西運到小艇旁,決定盡我的能力試試看。我想,只要能把它翻過來,我就一定能把破損的地方修好,使它成爲一隻很好的船,並且可以乘着它去航海。

我足足花了三四個星期不辭辛勞地去幹這件毫無結果的事情。後來,我覺得自己微小的力量不可能把它擡起來,便開始動手挖它下面的沙石,想把下面挖空,讓它自己落下來,同時用一些木頭在下面支着它,讓它落下來的時候翻過來。

做完這一切,我也絲毫移動不了它,或是插手到船底下去,至於把它移下水去,那就更不用說了。因此我只好放棄了這項工作。雖然放棄了移動小艇的希望,可我想去大陸的願望不但沒有因爲無法實現而減退,反而比以前更強烈了。

最後,我又想,即使沒有工具,沒有人手,是不是可以用大樹的樹身做一個熱帶土人做的那種獨木舟呢?我覺得這不但可能,而且很容易。這樣一想,我頓時非常高興。我覺得與任何黑人或印第安人相比,我有許多有利的條件。卻完全沒考慮到比起印第安人來,我也有一些特別不利的條件,就是獨木舟做成以後,沒有人幫我把它弄下水去。我的這個困難,與印第安人的缺乏工具相比,更難以克服。即使我能在樹林裡找到一棵大樹,費很大的勁把它砍倒,用工具把它砍成小舟形狀,再把裡面燒空或鑿空,做成一隻小船,完成了這些工序,卻無法使它下水,不得不把它擺在原來的地方,那又有什麼用呢?

很顯然,只要我做小船的時候稍稍考慮一下自己的境況,就會立刻想到下水的問題。可是,我一門心思想坐着小船去航海,忽視了怎麼使它離開陸地的問題。而實際上,就船隻的性能來說,讓它在海中走四十五海里,比讓它在陸地上移動四十五英尺,漂到水裡去要容易得多。

我就像一個沒有頭腦的傻瓜一樣開始進行造船工作。我對這個計劃非常滿意,再也不去研究它是否可行。其實我並不是沒想到過讓船下水的困難,不過我總是用這種愚蠢的答案來消除自己的懷疑:“先做成了再說。做成之後,一定會想出辦法解決它。”

這是最荒唐的,但是我已經着了迷,便不顧一切地去工作。我砍倒了一棵杉樹。我相信所羅門造耶路撒冷的聖殿時也沒用過這麼大的木料。它根部的直徑是五英尺十英寸,在二十二英尺的末端,直徑是四英尺十一英寸,然後慢慢細下去,分成一些枝椏。我幹了好長時間,才把這棵樹砍倒。花了二十二天才砍斷根部。又花了十四天,付出了難以描述的勞動,才用大小斧子把樹枝和那四面張開的巨大樹頂砍下來。然後,我又花了一個月把它颳得初具規模,像個船底的形狀,可以浮在水裡。挖空它的內部,使它完全像一隻小船,又花了將近三個月。我做船的時候,並沒有用火燒,只用槌子和鑿子一點一點地鑿,直到把它鑿成一個很像樣的獨木舟,這船大得可以容納二十六個人,因此可以把我和所有東西裝進去。

完成了這項工程,我非常滿意。這隻小船實在比我見到過的任何用整樹做成的獨木舟都大得多。不用說,這花了很大的代價。如果能把它弄下水去,毫無疑問,我就可以開始進行世界上最瘋狂、最不可思議的航行了。

但是,所有使它下水的計劃都失敗了,雖然這些計劃費了我許多勞動。它所在的地方,離水至多不過一百碼左右,可是,第一個障礙就是,從那裡到河邊是個上坡。爲了清除這個障礙,我決定把地面鏟成一個下坡。我立刻着手進行這項工程,爲此吃了不少苦頭。爲了擺脫劫難,對未來滿懷希望的時候,誰又在乎這些苦頭呢!不料完成了這項工程,克服了這個困難之後,我的情形依然如故,因爲我根本沒法挪動這隻獨木舟,正像我沒法移動那隻小艇一樣。

既然無法使獨木舟下水,我便決定開鑿一個船塢或是一個運河,把水引到船下來。於是我又動手幹這個工作。可是,當我着手這個工作,計算了一下應該挖多深、多寬,以及怎麼把挖出來的泥土運走的時候,我竟發現,以我一個人的力量,至少要幹十年或十二年,因爲河岸太高,從頂上算起至少有二十英尺。雖然非常不甘心,我也只好放棄這個計劃。

這件事使我非常難過。我現在才明白——雖然已經晚了——開始做一件事的時候,如果不預先計算一下需要花多少代價,不預先對自己的力量做一個正確的估計,真是太愚蠢了。

進行這項工作期間,我結束了上島的第四年。我仍以虔誠和欣慰的心情度過了我的紀念日。由於經常認真研究和實踐上帝的語言,又由於上帝的恩惠,我的認識已經與過去大不相同了,我對事物的看法也完全兩樣了。我現在已經把世界看成一個很遙遠的東西,我與它已經沒什麼關係,對它也沒什麼期望,沒什麼要求了。總之,我和它實在沒任何聯繫,而且以後也不見得會發生任何聯繫。因此,我對它的看法,大約就和我們將來離開人世後對它的看法差不多,把它看作一個曾經居住過,但是已經離開了的地方。我真的可以用亞伯拉罕對財主們說的那句話,對世界說:“你我之間是一道不可逾越的深淵。”

我在這裡遠離了人世間的一切罪惡。沒有肉慾,沒有嫉妒,也沒有人生的虛榮。我別無所求。因爲我所有的一切,已經夠我享用了。我是這塊領地的領主。如果我願意,我可以在這片土地上稱王稱帝,沒有任何競爭者來和我爭奪主權或領導權。我可以生產整船的穀物,可是我用不着那麼多,我只要夠吃就行了。我有很多海龜,可是我只能偶爾吃一兩個。我有建造一個船隊的充足木材。我有足夠的葡萄,可以制酒,制葡萄乾,等那船隊造好之後,把每隻船都裝滿。

但是我要用的,只是對我有使用價值的東西。我已經夠吃夠用,還貪什麼別的呢?如果打死太多野物,自己吃不了,就得讓狗或爬蟲吃。如果種太多糧食,自己吃不了,就得讓它腐爛。我砍倒的樹木現在都躺在地上腐爛,除了當柴火,烹煮食物以外,沒有別的用處。

總之,事理和經驗已使我明白,平心而論,世界上一切好東西對我們來說,除了拿來使用,沒有別的好處。任何東西,積攢多了,最好送給別人。我們能享用的,至多不過是我們使用的那一部分。即使是世上最貪婪、最一毛不拔的守財奴,到了我這種地步,也會把貪心病治好。因爲我現在有無窮的財富,可不知道怎麼去支配。除了少數我缺乏的東西,我已經沒有貪慾,這些東西雖然對我有用,然而都是微不足道的。前面已經說過,我有一包錢幣,有金的,有銀的,大約值三十六英鎊。可是,這些倒黴的無用的東西,至今還放在那裡,對我來說一點用都沒有。我常常想,我情願用一大把錢換一隻菸斗或者一個磨穀子的手磨。不但如此,我甚至情願用所有這些錢去換隻值六個便士的英國蘿蔔和胡蘿蔔種子,或是換一把豆子或一瓶墨水。可是現在,我卻從它們那裡得不到一點便利或好處。由於雨季洞裡潮溼,這些錢幣放在一個抽屜裡,已經生黴了。現在就算我的抽屜裡堆滿了鑽石,情況也一樣,對我來說還是一點價值都沒有,因爲沒有用。

現在,我的生活狀況與以前相比大有改善。我身心健康,無憂無慮。我經常滿懷感激坐下來吃飯,感佩上帝的仁義之舉,因爲他在荒野中賜我以豐盛的飲食。我已經懂得多注意處境中光明的一面,少注意它黑暗的一面。多想我所享受的,少想我所缺乏的。這種態度有時使我感到由衷的欣慰,簡直無法用語言表達。在這裡,我寫這些,就是希望那些不知足的人注意到,他們之所以不能舒舒服服地享受上帝賜給的東西,是因爲他們在盼望、貪求他們不可能得到的。我覺得,我們之所以感到不滿足,都是由於對已經得到的東西缺乏感激之心。

還有一種想法對我也很有用,並且毫無疑問,對任何面臨我這種災難的人同樣有用。那就是拿我目前的情況跟我當初預料的情況相比,或者不如說跟我必然要碰到的情況相比,如果上帝不是那麼神奇地做了安排,將大船衝到更靠近岸邊,讓我不僅能接近它,而且還能把上面許多東西搬到岸上來,使我得到救濟、安慰的話,我就沒有幹活的工具、自衛的武器、獵取食物的彈藥。

我有時一連幾小時,甚至好幾天都在想這個問題:如果我沒有從船上取下一點東西來,那我怎麼辦呢?如果那樣的話,除了海龜外我找不到任何食物,而海龜又是過了很久才找到的,我一定早就餓死了。就算沒有餓死,也一定過着野人般的生活,即使有辦法打死山羊或飛鳥,也沒法把它們開膛破肚,剝皮切塊,只好像野獸一樣用牙齒咬,用爪子撕了。

這種想法使我深深地感到造物主對我的仁慈,使我對眼下困苦不堪、悲慘不幸的處境滿懷感激。但願那些在困苦中常愛說“有誰像我這樣苦啊?”的人們看看這段文字,好讓他們想想,有些人的境況,不知比他們要壞多少,並且如果造物主故意捉弄他們,他們的境況還要糟多少。

此外還有一種想法,也使我深感欣慰,滿懷希望。那就是,把我的現狀和我從造物主手裡應該得到的報應相比較。我過去的生活,真是一種對上帝完全缺乏認識和敬畏的可怕生活。我父母曾經讓我受過良好的教育。他們最初並不是沒有努力把敬畏上帝的宗教思想灌輸給我,教導我明白自己的責任、自己的生活方向。但是,唉!我過早地從事海上生活,過這種生活的人是最不敬畏上帝的,雖然時常有千萬種恐怖出現在他們面前。由於很早就從事海上生活,跟水手們打交道,我的那點宗教觀念,不久便由於他們的嘲弄,由於習慣於各種危險,視死如歸,由於長期沒有同好人往來,沒有聽到有益處的話,完全從腦子裡消失了。

我那時完全沒有向善的觀念,也不懂得怎麼做人,因此即使在上帝給我最大的保佑的時候,比如從薩累逃出,被葡萄牙船主救起,在巴西得到很好的安排,從英國得到貨物等等,我內心裡甚至口裡都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感謝上帝”。同樣,即使在最大的危難中,我也從來沒有想到要向他祈禱,或是說一聲“上帝呀,慈悲慈悲吧”。說實話,我從來沒有提到上帝的名字,除了用它來詛咒罵人。

正如前面所說,一連幾個月,我一直進行着可怕的思想鬥爭,反省着過去對一切都無動於衷的罪惡生活。當我回過頭來再看看眼下的環境,想到自從到了這個地方,上帝給了我多少特殊照顧,對我多麼寬厚,不但沒按應得的報應懲治我,而且還給了我這麼多的照顧,我心裡不覺又充滿了希望,覺得上帝已經接受了我的懺悔,並且還會進一步同情我。

這樣反省後,我又堅定了信念,不但心平氣和地接受上帝對我目前處境的安排,甚至對我的現狀懷着一種由衷的感激。我覺得,現在我既然保住了性命,就不應該抱怨,因爲我沒有受到應有的懲罰。我覺得,我已經得到了許多我不應該期望的仁慈。我覺得,我絕不應該對我的境遇表示不滿,而應該滿心歡喜,爲每天有面包吃表示感謝,因爲我能夠有面包吃,完全是天大的奇蹟。我有理由認爲我是在被奇蹟養活着,這種奇蹟之偉大,不亞於伊利亞之受到烏鴉的養活。老實說,我真是被一系列的奇蹟在養活着。我覺得,在地球上那些沒有人煙的地區中,再也找不出一個更好的流落地,因爲在這裡,我雖然遠離人世,非常苦惱,可是,另一方面,卻沒有吃人的野獸,沒有兇猛的虎狼傷害我的性命,沒有吃人的毒蛇,也沒有殺人、吃人的野人。

總而言之,我的生活從一方面看,是悲慘的,從另一方面看,卻是萬幸的。我並不指望有什麼使我過上安逸的生活,只希望自己能夠體會上帝的恩惠、照顧,這就是我生活中的安慰。只要我能有這種認識,我就會心滿意足,不再憂愁。

由於上島已經太久了,我帶上岸來的東西,不是已經用完了,就是差不多快要用完了。

我的墨水,上面已經說過,老早已經用完了,只剩下一點點,我不斷地對水進去,到後來已經很淡了,寫到紙上,幾乎看不出痕跡。我決定,只要有一點點墨水,就要把每個月中發生特殊事件的日子記下來。我把過去的日記檢查了一遍,覺得我所遭遇的各種事故,在日期上都很碰巧。如果我相信日子中有迷信的話,我真有理由把這看成稀奇古怪的事。

首先,我被薩累的戰船俘虜、淪爲奴隸的那天,碰巧和我從父母和親友中逃出來,到赫爾去航海是同一天。

其次,我從薩累逃出來和我從雅茅斯的沉船中逃出來也是同一天。

再者,我的出生日,九月三十日,正是二十六年以後我奇蹟般地逃出性命,漂流到這個島上來的那天。因此我的罪惡生活和我的孤寂生活可以說是在同一天開始的。

除了墨水用完了,我從船上取下來的麪包現在也吃完了。我的麪包吃得十分節省,差不多有一年的時間,我一天只吃一塊麪包。就這樣,在收穫到自己的糧食以前,我還是有一年沒麪包吃。然而,只要有麪包吃,我就感激不盡,因爲,正如前面所說,我現在能有面包,簡直是奇蹟。

我的衣服也開始破爛不堪了。至於內衣,除了從水手們的箱子裡找出來的、小心地保存下來的幾件花格子襯衫外,早就沒有了。很多時候,除了襯衫之外,我不穿別的衣服。僥倖的是,我在船上的衣服中找到了三打襯衫。當然,另外還有幾件很厚的水手夜晚值班穿的衣服,但穿着太熱了。雖然這裡天氣酷熱,用不着衣服,可我總不能赤身裸體。我沒這樣想,也沒這樣做,雖然島上只有我一個人。

我之所以不願赤身裸體,是因爲太陽太灼熱了,什麼都不穿受不了。這種灼熱有時把我的皮膚烤得起泡。如果穿上點衣服,空氣可以在衣服下面流動,比不穿衣服涼快兩倍。而且,大太陽下不戴帽子出門,也不行,因爲太陽光太強,照在光光的頭上,不大會兒工夫就會把我曬得頭痛難忍。但是,如果戴上帽子,就不要緊了。

由於這些情況,我便開始考慮把那些破舊衣服整理一下。我已經把所有的背心都穿破了,現在要做的事就是設法用手頭的厚衣服,加上一些別的材料,做兩件背心。於是我又做起裁縫來。其實與其說是做裁縫,還不如說是瞎縫一氣,因爲我的技術太糟了。儘管這樣,我還是勉強做成了兩三件新背心,可以穿些日子了。至於短褲,直到後來我才勉強做了幾件,很不像樣。

前面說過,凡是被我打死的動物,皮都被我用棍子支在太陽下曬乾保存了起來。儘管有的曬得又乾又硬,沒法使用,但其餘的倒都很好。我先用皮子爲自己做了一頂帽子,毛朝外,用來擋雨。因爲帽子做得還行,我後來索性又做了一套衣服,包括一件背心,一條短褲,都做得肥肥大大的,因爲我是要拿它們擋熱,而不是禦寒。我不得不承認,這兩件衣服都做得很糟。如果說我的木匠手藝不行,那我的裁縫手藝更不行。話雖這麼說,我把它們做起來,總算可以對付一下。出門的時候,如果碰到下雨,背心和帽子的毛露在外面,總不至於把身上淋溼。

事後,我又花好多時間,吃了不少苦頭,做了一把傘。我實在需要傘,很想做一把。我在巴西,曾經看見人家做這種東西。巴西天氣炎熱,傘是非常有用的。我覺得這兒差不多和那邊一樣熱,而且由於更靠近赤道,比那邊還要熱。再說,我經常出門,傘實在太有用了,遮陽擋雨都需要。我歷盡千辛萬苦,花了不少時間,好容易才做了一把傘。不但如此,就在我自以爲找到了竅門以後,還是做壞了兩三把,直到最後,才勉強做成一把,可以湊合着用。問題是這把傘不好放下來。我可以撐開它,但如果不能放下來並收攏,那就只能把它撐在頭頂上,沒法攜帶,那當然不行。最後,我終於做成了一把勉強可以用的傘,傘頂是皮子的,毛朝上,可以像一座小茅屋似的把雨擋住,也可以很有效地擋住陽光。在最熱的天,我也能出門了,甚至比過去最冷的天出門還方便。而且,不用的時候,還可以把它折起來,夾在胳膊底下。

我現在生活得非常舒適,心情也很平和。因爲我已經把自己完全交給了上帝,聽憑他安排。這樣,我的生活比有人交往的生活還要好。因爲,每當我抱憾沒有可談話的人,我便讓自己同自己的思想談話,並且有時通過禱告同上帝談話,這不比這世上人類社會中最廣泛的交際還好嗎?

此後,一連五年,我始終這樣生活着,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我主要的工作,除了每年照例種大麥和稻子,曬葡萄乾,把這兩樣東西預先囤積起來,供自己一年之用,以及每天帶槍出去打獵外,就是還造了一隻獨木舟。我爲它挖了一條六英尺寬,四英尺深的運河,並把它放到半英里以外的小河裡去。至於先前那隻,實在太大了,由於事先沒考慮到如何把它放到水裡去,因此始終無法讓它下水,也無法把水引到它下面來,只好讓它躺在那裡做個紀念,讓我接受教訓,下次放聰明點。這一次,我雖然沒能找到一棵特別合適的樹,而且還需從半英里以外把水引到造船的地方,但當我一看到有最後成功的可能,就再也不肯放過這個機會。雖然這件事花了近兩年的時間,我卻從來沒有吝惜過自己的勞動,只希望有一天能乘船到海上去。

雖然獨木舟已經完工了,但與我造的第一隻相比要小得多,也就是說,不能渡過四十海里寬的海面到大陸上去。我的小船實在太小了,只好打消這個念頭,不再去想它了。可是,既然有了小船,我的第二步計劃就是坐船繞島環行一週。因爲,前面說過,我曾經從陸地上橫跨過這個島,抵達島的那一頭。在那次小小的旅行當中,我發現了一些東西,因而我很想看看沿岸的其它部分。現在既然有船了,我就一心想繞島航行。

爲了把環島航行的事做得又周到又慎重,我在小船上安裝了一根小小的桅杆,並用我貯藏已久的帆布給它做了一面帆。

安裝好桅杆和帆,我駕船在海里試航了一番,覺得它行駛得很好。我又在船的兩頭做了櫥櫃,把糧食、日用品和彈藥等裝進去,以免被雨水或浪花打溼。我還在船舷內挖了一個長長的槽,用來放槍,並且在長槽上做了一個蓋子,以防槍支受潮。

我把傘像安桅杆一樣安在船尾的木臺上,讓它像涼棚一樣罩在我頭上遮擋陽光。我經常坐這隻小船到海面上走走,但從來不走遠,只到小河附近。可是後來,因爲急着要看看我這片國土的邊界,我決定繞島一週。於是,我開始往船上裝食物,裝了兩打大麥麪包(其實叫它大麥餅更確切),又裝了一滿罐炒米(這是我吃得最多的東西)、一小瓶甘蔗酒、半隻山羊,還有一些準備用來打山羊的火藥和子彈,另外還有我從水手箱子裡找出來的兩件值夜穿的防寒衣,一件墊,一件蓋。

在我當國王——或者說,在我被囚禁的第六年的十一月六日,我開始了這次航行。這次航行所需要的時間比我預料的要長得多,因爲這島雖然不怎麼大,可是當我行駛到它的東頭時,卻碰到一大堆岩石,這堆岩石伸向海里差不多有兩海里遠,有的露出水面,有的藏在水底。除岩石外還有一片大約半海里長的沙灘。因此我不得不把船開到更遠的海面,繞過這段地帶。

在我最初發現這個困難的時候,由於不知道究竟要走多遠,又不能肯定是否可以回到島上來,我幾乎要放棄這次航行,原路返回。爲了摸清需要繞過的距離,保證能回來,我就拋了錨——我已經用一隻從船上取下來的破鐵鉤做了一隻錨。

停好船後,我帶着槍上了岸,爬到一座可以望得見那段地帶的小山上。我從小山上看清了那段地帶的全部長度,決定冒險前進。

我站在小山上向海面望去,看見有一股很急的水流向東奔去,差不多一直流到了那段地帶附近。我非常注意這股急流,因爲我看出,如果把船開過去,我就會被衝到海里去,再也回不到島上來了。真的,如果我不先爬到這座小山上來,肯定會碰到這種危險。因爲島的那邊也有一股同樣的急流,不過離海岸較遠,並且在海底還有一股猛烈的迴流,就算我能躲開第一股急流,也會被捲到迴流裡去。

我在這裡停泊了兩天,因爲吹的是東南偏東的風,風很大,而且正和我說的那股急流方向相反,那段地帶附近波濤洶涌。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我沿着海岸走,會碰到大浪,而如果離開海岸,就會碰到急流,兩種走法都不安全。

第三天早晨,由於從夜裡開始風勢大減,這時海面已經非常平靜,於是我又冒險前進了。結果,我又犯了錯誤,那些魯莽而無知的駕船人可要以此爲鑑。我剛剛駛到那段地帶,離海岸還沒有一船遠,就駛進了一片很深的水域,並且碰到一股湍急的水流。這股水流來勢兇猛,直衝我的船,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想讓船沿着這股水流的邊行駛,可是辦不到,結果船被衝得離左邊的那股迴流越來越遠。這時候又沒有一點風力幫我一下。儘管我拼命地划着雙槳,還是無濟於事。這時候,我覺得自己要完蛋了。因爲我知道島的兩邊都有急流,這些急流必然在幾海里以外匯合,到那時,我就更難脫險了。最糟的是,我沒有一點逃脫的辦法。因此,除了死亡之外,看不到任何逃生的希望——倒不是淹死在海里,這時海面很平靜,而是因爲沒東西吃,活活餓死。不錯,我是曾經在岸上捕到一隻大得幾乎拿不動的海龜,放到船上,我也有一大罐淡水。但如果被衝到一個沒有陸地、沒有、一片汪洋的大海里去,這點東西又怎麼夠用呢?

現在我才明白,只要上帝存心把人類最不幸的環境變得更加不幸,那是多麼容易啊。現在我覺得我那荒寂的小島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地方,而我心中最大的幸福就是再回到那裡去。我一往情深地向海島伸出手,“幸福的沙漠啊,”我說,“我再也見不到你了。”然後又對自己說:“你這

倒黴的傢伙,你要到什麼地方去呀?”我開始自責身在福中不知福,自責不該抱怨孤獨的生活。現在只要能重新回到岸上,我情願付出任何代價。可見,我們一般人,非要親眼看見更惡劣的環境,否則就無法理解原有環境的好處。非要落到山窮水盡的地步,纔會珍視自己原來享有的東西。看到自己被衝進了茫茫大海,離那可愛的小島(因爲我現在確實覺得它可愛)差不多有兩海里遠,不可能回去了,我的驚恐簡直難以描述。儘管如此,我還是拼命掙扎,弄得精疲力竭,我儘量把船向北方劃,向那急流和迴流交匯的地方駛去。直到太陽過了子午線時,我才感到臉上似乎有了一點微風,是東南偏南方向吹來的風。我的精神頓時一振。更令人振奮的是,又過了半個小時,這股小風居然變成了一股強風。這時候,我離小島已經很遠了。如果這時有一點陰雲和薄霧,我就完蛋了。因爲我船上沒有羅盤,只要看不見小島的影子,我就沒法回去了。好在天氣一直是晴朗的,於是我趕緊豎起桅杆,張起帆,儘量向北駛去,以便躲開那股急流。

我剛張好帆,船便開始向前移動。這時我見水很清,就知道急流有了變化。因爲在水急的地方,水總是混濁的。現在水已清了,那急流一定是減退了。果然,不久我便發現,半海里以外,海水打在一些礁石上,浪花四濺。這些礁石把急流分成兩股,主要的一股繼續流向南方,另一股被礁石撞回,形成了一個強烈的漩渦,變成一股急流,向西北方向流去。

我現在的心情正如一個人臨上絞架時忽然得到赦免,正要被強盜謀害時忽然得到援救,或者經歷諸如此類絕處逢生之事時一樣,喜出望外。我以愉快的心情把船開進了這股迴流,並且以愉快的心情把帆扯起來,乘風破浪前進。

這股迴流一直把我往回衝了大約一海里,但我往回行駛的航線比把我沖走的那股急流往北偏了兩海里,因此,等我駛近小島時,我忽然發現自己正駛向島的北岸,也就是說,和我出發的那面正好相反。

藉助這股迴流的推動,繼續向前走了一海里多後,我發現迴流的流勢已大大減弱,再不能幫助我了。不過我現在處於兩股急流之間——一股在南邊,也就是把我沖走的那股,一股在北邊,兩股急流相距大約一海里,且離島很近,因此水面比較平靜,沒有什麼急流。加上這時有一股順風,我便一直向島上開去,雖然不像以前走得那麼快。

到了下午四點鐘,在離島不到一海里的地方,我看見惹起這次禍端的那段地帶向南延伸着,迫使急流向更南的方向流去,同時又分出一股迴流向北流去。這股迴流流得很急,不過同我的航線(我的航線是往西)並不平行,而是一直向北流去。由於風很大,我就從斜裡穿過這股迴流,向西北插過去。不到半小時,離岸只有一海里了,這一帶海面很平靜,我不久便上了岸。

我一上岸,就跪在地下,感謝上帝搭救我脫離大難,並且決心放棄一切坐小船離開荒島的想法。我隨便吃了幾口帶的東西,把小船拉到岸邊,停在一個有幾棵樹的小水灣裡,就倒在地上睡了。經過這次航行,我已疲憊不堪,精疲力竭了。

我完全不知道駕船回家該走哪條路線。我遇到的危險實在太多了,這一類事我知道得也實在太多了,再也不敢從海路回去了。況且島這邊(即西部)的情形如何,我還一點都不知道。我不想冒險,因此決定第二天早晨沿着海岸向西走,看看有沒有河流可以停泊我的小船,等我需要時再用。沿海走了三英里左右,我發現了一個小水灣,大約有一英里寬,越往裡越窄,一直到可以看出是一條小溪。這對我的小船倒是一個很便利的港口,就像一個專門爲它修建的小船塢。我把小船停放妥當後,便走上岸,環顧四周,看看究竟到了什麼地方。

不久我就發現,這個地方離我上次徒步旅行所到的地方不遠。於是,我什麼都沒帶,只從小船上取下槍和傘(因爲天氣很熱),上了路。經過那樣的航行之後,我覺得這一程走得非常舒服,不到傍晚便到了我的茅草屋。茅草屋裡一切如故,因爲它是我的別墅,我一向把它收拾得非常整齊。

我翻過圍牆,躺在樹陰下歇歇腳,因爲我實在太疲倦了。不久,我便昏昏睡去。不料忽然有一個聲音叫着我的名字,把我從睡夢中驚醒了:“魯濱遜!魯濱遜!可憐的魯濱遜!你在哪兒呀,魯濱遜?你在哪兒呀?你到什麼地方去啦?”親愛的讀者不妨想想,這時候我該是多麼吃驚呀。

我劃了半天的船,又走了半天的路,非常疲倦,睡得像死人一樣。突然,在半夢半醒中,我彷彿夢見有人跟我說話。起初,我還沒完全醒過來,可是那聲音繼續不斷地叫着“魯濱遜!魯濱遜!”我終於完全清醒過來,嚇得魂都沒了,一下子爬了起來。我睜眼一看,原來是我的波兒停在籬笆上,這才知道,原來是它在和我說話。因爲這些悲傷的話語正是我經常向它說的,教給它說的,它把這一套話學得惟妙惟肖,經常停在我手指上,把嘴靠近我的臉,叫着“可憐的魯濱遜!你在什麼地方呀?你到哪兒去了?你怎麼到這兒來了?”以及我教它的一些別的話。

可是,我雖然明明知道剛纔並沒人,和我說話的是鸚鵡,我還是過了好一會兒才定下心來。首先,我感到奇怪,這隻鳥怎麼會跑到這裡來;其次,爲什麼它老守在這兒,不到別處去。但是,當我弄清楚說話的不是別人,不過是我忠實的波兒,便坦然了。我伸出手,叫了一聲“波兒”,這隻善於言辭的鳥兒便像平常那樣,飛到我的大拇指上,一迭聲地對我叫着“可憐的魯濱遜!”並且問我是“怎麼到這裡來的”?“到哪兒去了”?再見到我它彷彿很高興。於是我便帶着它回家了。

我在海上漂泊了這麼多天,實在夠了,正好安安靜靜休息幾天,回味一下過去的危險,我很想再把小船運到島這邊來,卻想不出切實可行的辦法。至於島的東部,我已經去過一趟,不能再去冒險了。一想到這件事,我就心驚肉跳,不寒而慄。至於西部,那邊的情況究竟怎麼樣,我一無所知。如果那邊的急流也像東邊那樣,一瀉千里地衝擊着海岸,我就會遇到同樣的危險,像上次那樣被捲到急流裡,給衝離小島。這麼一想,我便決心不用小船了,雖然我辛辛苦苦好幾個月才把它做成,又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才把它運到海里去。

差不多有一年,我剋制着自己,過着一種恬靜悠閒的生活。對於自己目前的處境,我抱着一種非常平和的心態,同時把自己的命運完全交給上天來安排,因此過得十分幸福,除了沒有人交往,沒什麼不滿足的。

這一年來,由於生活的需要,我的各種技術都有了一定長進。我相信,總有一天,我可以成爲一個很好的木匠,尤其是在目前工具缺乏的情況下。

除此之外,我的陶器也出人意料地做得很完美了,這是因爲我想出了一個相當好的辦法,用一隻輪盤來製陶器,又方便又好。我現在做出來的又圓又有樣子,而過去做出來的東西實在不能看。不過,在我的各項成就中,最使我驕傲和高興的,就是我居然做出一隻菸斗來。儘管我做的菸斗又醜又笨,而且燒得和別的陶器一樣紅,可是,卻很堅實耐用,裡面是通的。這對我是一個很大的安慰。因爲我這個人一向抽菸,船上雖然有些菸斗,卻忘記帶下來了,因爲不知道島上有菸葉。等到後來再到船上去搜尋,已經找不到了。

在編制藤器方面,我也有了長足的進步,而且用我的全部匠心,編了不少自己需要的筐子。雖然不大好看,但無論是放東西,還是運東西,都很方便適用。比如,如果我在外面打死一隻山羊,我可以把它吊在一棵樹上,剝好皮,切成一塊塊的,然後用筐子裝回來。同樣地,捉到一隻海龜時,我可以把它切開,把蛋取出來,再取一兩塊肉(因爲這已經夠了),裝在筐子裡帶回來,而把其餘的部分都丟掉。此外我還做了一些又大又深的筐子來盛穀物。等穀物乾透了,我就把它們搓出來,曬乾,放進筐子裡。

我開始發現我的火藥已經大爲減少了,這是我無法彌補的一個缺陷。於是我開始仔細考慮火藥用完以後該怎麼辦,換一句話說,就是考慮以後怎麼打山羊。前面已經提到過,我來這裡的第三年,曾經捕到過一隻小山羊,把它馴養起來。我一直盼望着能弄到一隻公羊,可是,直到我的小羊長成了老羊,我還是沒弄到一隻公羊。而我又始終不忍心殺它,所以它終於老死了。

我來到島上已是第十一個年頭了。前面已經說過,我的彈藥越來越少了。於是我開始研究怎麼用陷阱和夾子捕羊,看看能不能活捉一兩隻。我特別需要一隻懷孕的母羊。

爲此,我做了幾隻夾子來捕羊。我確信它們曾有好幾次落到夾子裡。但因爲我沒有金屬線,夾子做得不好,結果總是夾子被弄破,誘餌被吃掉。

後來,我決定用陷阱試試。於是我在山羊經常吃草的地方,挖了幾個大陷阱,在坑上架上幾塊自己做的木格子,再壓上一些很重的東西。開頭幾回,我僅僅在陷阱上放一些大麥穗子和幹稻,故意不裝機關。我很容易地發現那些野山羊曾經進去吃過穀物,因爲上面有它們的腳印。有一天晚上,我安了三個機關。第二天早晨跑去看時,只見三個機關都沒動,可食餌都吃光了。這真是令人掃興。於是我又換了一種機關。結果,有一天早上我去看陷阱,只見一個陷阱里扣着一隻老公羊,另一個陷阱里扣着三隻小羊,其中一隻公的,兩隻母的。

對於那隻老公羊,我實在不知道怎麼辦纔好,因爲它很兇,我簡直不敢下到陷阱裡去。也就是說,不敢按照我的設想把它活捉出來。我本可以殺了它,但我不想那麼做,那也不是我的目的。因此我只好把它放走了。它一出陷阱,便像嚇掉了魂一樣,一溜煙跑了。當時我確實忘了,即使是一頭獅子,也可以用飢餓使它馴服。如果讓它在裡面餓上三四天,然後再給它點水喝,給它點穀物吃,它一定可以像小山羊一樣馴服,因爲只要養得得法,它們都十分伶俐,十分容易駕馭。

可是,當時我還不知道有更好的辦法,只好放它走。然後,我走到那些小羊那邊,把它們一隻一隻捉出來,用細繩拴在一起,又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它們帶回家。

它們好久都不肯吃東西。後來我扔給它們一些新鮮的穀物,吊它們的胃口,它們才慢慢馴服起來。我覺得,如果我想在彈藥用盡之後還能吃到羊肉,惟一的辦法就是馴養一些羊。說不定有一天我家裡會有一大羣羊哩。

我忽然又想到,我必須把馴養的羊和野羊分開,不然的話,它們一長大,就會跑掉的。惟一的辦法,就是找一塊地方,建起牢固的籬笆或柵欄,把它們有效地圈在裡面,使裡邊的不至於衝出來,外邊的也不至於衝進去。

對一個赤手空拳的人來說,這實在是一項大工程。然而,我看出這是絕對必要的,因此第一步就着手物色一個適當的地方,這地方必須有草,有水,並且可以遮蔽陽光。

按照這個標準我選定了一個地方。這是一片開闊的草原(正如西部殖民地的人們所說的那樣),有三條小溪,水很清,並且在盡頭還有很多樹木。但是,任何對圈地有經驗的人,都會認爲我沒有計劃,並且要笑話我,因爲,按照我圈地的規模,我的籬笆或柵欄至少會有二英里長!其實籬笆的長短還在其次,最瘋狂的是範圍問題,因爲即使籬笆有十英里長,我也能完成它。可是我沒考慮到,我的羊在這麼大的範圍裡到處亂跑,就跟在整個島上差不多。將來我要追捕它們的時候,在這麼大的空間裡,是永遠捉不到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