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鶚立雲端原矯矯 鴻飛天外又冥冥

韋小寶回到府中,坐在廂房裡發悶。到得午後,宮裡宣出旨來,皇上傳見。

韋小寶來到上書房叩見。康熙問道:“馮錫範忽然失了蹤,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韋小寶吃了一驚,心想:“怎麼問起我來了?”說道:“回皇上:馮錫範失蹤的那天晚上,奴才一直跟多總管和御前侍衛們在一起玩兒,後來聽說前鋒營泰都統把馮錫範找了去,不知怎的,這馮錫範就沒了影子。這些降人鬼鬼祟祟的,行事古怪的很,別要暗中在圖謀不軌,奴才去仔細查查。”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好,這馮錫範的下落,就責成你去查問清楚,(克寸)日回報。我答應過臺灣人,維護他們周全。這人忽然不明不白的失了蹤,倘若沒個交代,可教我失信於天下了。”韋小寶額頭汗珠滲出,心想:“皇上這話好重,難道他知道是我殺了馮錫範?”只得應道:“是,是。”

康熙又問:“今兒早上你去銀杏衚衕,可好玩嗎?”

韋小寶一怔,道:“銀杏衚衕?”隨即想起,天地會羣豪落腳的巷子口頭,有兩棵大銀杏樹,看來這條巷子就叫銀杏衚衕,皇帝連衚衕的名字都也知道了,還有什麼可隱瞞的?這一下更是全身冷汗,雙腿痠軟,當即跪倒,磕頭道:“皇上明見萬里。總而言之,奴才對你是一片忠心。”

康熙嘆了一口氣,說道:“這些反賊逼你來害我,你說什麼也不肯答應,你跟我很講義氣,可是……可是小桂子,你一生一世,就始終這樣腳踏兩隻船嗎?”

韋小寶連連磕頭,說道:“皇上明鑑:那天地會的總舵主,奴才是決計不幹的。皇上放一百二十個心。”

康熙又嘆了一口氣,擡起頭來,出神半晌,緩緩的道:“我做皇帝,雖然說不上什麼堯舜禹湯,可是愛惜百姓,勵精圖治,明朝的皇帝中有那一個比我更加好的?現下三藩已平,臺灣已取,羅剎又不敢來犯邊界,從此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天地會的反賊定要規復朱明,難道百姓們在姓朱的皇帝治下,日子會過得比今日好些嗎?”

韋小寶心想:“這個我就不知道了。”說道:“奴才聽打鳳陽花鼓的人唱歌兒,說什麼‘自從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大戶人家賣田地,小戶人家賣兒郎。’現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皇上鳥生魚湯,朱皇帝跟您差了十萬八千里,拍馬也追不上。”

康熙微微一笑,道:“你起來罷。”站起身來,在書房裡走來走去,說道:“父皇是滿洲人,我親生母后孝康皇后是漢軍旗人,我有一半是漢人。我對天下百姓一視同仁,決沒絲毫虧待了漢人,爲什麼他們這樣恨我,非殺了我不可?”

韋小寶道:“這些反賊大逆不道,胡塗得緊,皇上不用把他們放在心上。”

康熙搖了搖頭,臉上忽有淒涼寂寞之意,過了好一會,說道:“滿洲人有好有壞,漢人也有好有壞。世上的壞人多得很,殺是殺不盡的,要感化他們走上正途,我也沒這麼大本事。唉,做皇帝嘛,那也難得很。”向韋小寶凝視半晌,道:“你去罷!”

韋小寶磕頭辭出,只覺全身涼颼颼地,原來剛纔嚇得全身是汗,內衣褲都浸溼了,出得宮門,才籲出一口長氣,尋思:“天地會的中又混進了奸細。殺了一個風際中,另外又出了一個。否則的話,他們要我來行刺皇上,他又怎會知道?可不知是誰做了奸細?”回到府中,坐下細細思索,尋不到半點端倪。

又想:“皇上責成我查明馮錫範的下落,瞧皇上的神氣,是懷疑我做了手腳,只不過不大拿得準。這件事又怎生搪塞過去?剛纔雙兒在銀杏衚衕說到我法場換子,相救茅大哥,幸好我事先沒跟她說是用馮錫範換的,否則這老實丫頭必定順口說了出來,那奸細去稟報了皇上,我這一等鹿鼎公如不降十七廿八級,我可真不姓韋了。”

東想西想,甚感煩惱。又覺以前進宮,和康熙說說笑笑,兩個兒都是開心得很,現下大家年紀大了,皇上的威嚴日甚,自己許多胡說八道的話,嚇得再說不出口,這個撫遠大將軍、一等鹿鼎公的大官,做來也沒什麼趣味,倒不如小時候在麗春院做小廝逍遙快活。

心道:“天地會衆弟兄逼我行刺皇上,皇上逼我去剿滅天地會。皇上說道:‘小桂子,你一生一世,就腳踩兩隻船麼?’他奶奶的,老子不幹了!什麼船都不踩了!”心中一出現“老子不幹了”這五個字,突然之間,感到說不出的輕鬆自在,從懷裡摸出骰子,向桌上擲過了出去,嘴裡喝道:“要是不幹的好,擲一個滿堂紅!”四粒骰子滾將出去,三粒紅色朝天,第四粒卻是六點,黑得不能再黑。他擲骰之時,本已做了手腳,仍是沒成。他罵了一句:“他媽的!”拿起骰子擲,直到第八把上,這才擲成四粒全紅,欣然說道:“原來老天要我給皇上幹七件大事,這纔不幹。”

心想:“七件大事早已幹過了。殺鰲拜是第一件,救老皇爺是第二件,五臺山擋在皇上身前相救駕是第三件,救太后是第四件,第五件大事是聯絡蒙古、西藏,第六件破神龍教,第七捉吳應熊,第八件舉薦張勇、趙良棟他們破吳三桂,第九件攻克雅克薩……太多了,太多了,小事不算,大事剛好七件,不多不少。”這時也懶得去計算那七件纔算大事,總而言之:“老子不幹了!”“一不做官,二不造反,那麼老子去幹什麼?”想來想去,還是上回去揚州最開心。

一想到回揚州,不由得心花怒放,大叫一聲:“來人哪!”吩咐親兵取來酒菜,自斟自飲,盤算該當如何,方無後患,要康熙既不會派人來抓,天地會又不會硬逼自己一同造反。要陪着自己去揚州花天酒地,她一定不幹,不過要去揚州開妓院,只怕蘇荃、阿珂、方怡、沐劍屏、曾柔她們也不答應。“好,咱們走一步,算一步,老子幾百萬兩銀子的家產,不開家妓院也餓不死我,只是沒這麼好玩罷了。”

當晚府中家宴,七位夫人見他笑眯眯的興致極高,談笑風生,一反近日來愁眉不展的情狀,都要問:“什麼事這樣開心?”韋小寶微笑道:“天機不可泄露。”公主問:“皇帝哥哥升了你的官嗎?”曾柔問:“賭錢大贏了?”雙兒問:“天地會的事沒麻煩了嗎?”阿珂道:“呸,這傢伙定是又看中了誰家的,想娶來做第八房夫人。”韋小寶只是搖頭。

衆夫人問得緊了,韋小寶說道:“我本來不想說的你們一定要問,只好說了出來。”七位夫人停箸傾聽。韋小寶正色道:“我做了大官,封了公爵,一字不識,實在太也不成樣子。打從明兒起,我要做文章,考狀元做翰林了。”

七位夫人面面相覷,跟着鬨堂大笑。大家知道這位夫君殺人放火、偷搶拐騙,什麼事都幹,天下唯一有一件事是決計不幹的,那就是讀書識字。

次日一早,順天府來拜,說道奉到上官諭示,得悉皇上委派韋公爺查究忠誠伯馮錫範失蹤一事,特地前來侍候,聽取進止。

韋小寶皺起眉頭,問道:“你順天府衙門捕快公差很多,這些天來查到了什麼線索?”

那知府道:“回公爺:馮錫範失蹤,事情十分蹊蹺,卑職連日督率捕快,明查暗訪,沒得到絲毫線索,實在着急得不得了。今日得知皇上特旨,欽命韋公爺主持,卑職可比連升三級還要高興。韋公爺是本朝第一位英明能幹大臣,上馬管軍,下馬管民,不論多麼棘手的大事一到公爺手裡,立刻迎刃而解。卑職得能侍候公爺辦這件案子,那真是祖宗積德。卑職衙門裡人人額手稱慶,都說這下子可好了,我們大樹底下好遮蔭。韋公爺出馬,連羅剎鬼子也給打得落荒而逃,還怕查不到馮伯爺的下落麼?”韋小寶聽這知府諛詞潮涌,說得十分好聽,其實卻是將責任都推到了自己肩頭,心想:“那馮錫範的屍首不知藏在那裡,今晚可得用化屍粉化了,別讓把柄落在人家手裡。只要沒證據,誰也賴不到我頭上。其實這屍首早該化了,這幾天太忙,沒想到這件事。但皇上面前又怎生交代?皇上交代下來的差使,我小桂子不是吹牛,可從來沒有一件不能交差的。”

那知府又道:“忠誠伯夫人天天派人到卑職衙門來,坐在衙門裡不走,等着要人。卑職當真難以應付。昨天馮府又來報案,說伯爺的一名小妾叫什麼香蘭的,跟着一名馬伕逃走了,捲去了不少金銀首飾。倘若忠誠伯再不現身,只怕家裡的妾侍婢僕,要走得一個也不剩了。”

韋小寶哼了一聲,道:“這馮錫範不知躲在那裡風流快活,你多派人手,到各處窯子裡查查。他吃喝嫖賭的不回家,小老婆跟人逃走了,也算活該。”那知府道:“是,是。按理說,馮伯爺倘若在花街柳巷玩耍,這許多日子下來,也該回去了。”韋小寶道:“那也難說得很。馮錫範這傢伙是個老色鬼,可不像老兄這麼正人君子,逛窯子只逛一天半晚。”那知府忙陪笑道:“卑職不敢,卑職不敢。”

正在這時,忠誠伯馮夫人差了他兄弟送了八色禮物來,說要向韋公爺磕頭,多謝韋公爺出力查案。韋小寶吩咐擋駕小見,禮物也不收。

親兵回報:“回大人:馮家的來人好生無禮,臨去時不住冷笑,說什麼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又說皇上已知道了這件事,終究會水落石出,旁人別想隻手遮天,瞞過了聖明天子。回大人:這人膽敢到咱們門前撒野,小的當時就想給他幾個耳括子。”當日法場換人,這名親兵也曾參與其事,聽得馮府來人說話厲害,似乎已猜到了內情,不由得心中發毛。

韋小寶做賊心虛,不由得臉色微變,心想:“這般鬧下去,只怕西洋鏡非拆穿不可。你奶奶,馮錫範自己出給老子殺了,難道老子還怕你一個死鬼的老婆?”

突然間想到了一個主意,登時笑容滿面,向那知府道:“貴府不忙走,你在這裡等一會兒。”回入內堂,叫來親兵隊長,吩咐如此如此。那隊長應命而去。

韋小寶回到大廳,說道:“皇上差我幹這件事,咱們做奴才的,自當盡心竭力,報答聖主。咱們這就到馮家大院去踏勘踏勘。”那知府一愕,心想:“忠誠伯失蹤,他家裡有什麼好踏勘的?”口中連聲答應。韋小寶道:“這椿案子十分棘手,咱們把馮家的大小人等一個仔細盤問,說不定會有些眉目。”那知府道:“是,公爺所見極是。卑職愚蠢的緊,始終見不及此。”

其實以他小小一個知府,又怎敢去忠誠伯府詳加查問?同時順天府衙門中自上至下,人人都知馮錫範是撫遠大將軍韋公爺的死對頭,此人失蹤,十之八九是韋公爺派人害死了。韋公爺是當朝第一大紅人,兵權印把子,那一個膽邊生毛,敢去老虎頭上拍蒼蠅?辦理這件案子,誰也不會認真,只盼能拖延日子,最後不了不之。這時那知府心想:“韋公爺害死了馮伯爵,還要去爲難他的家人。那馮夫人也真太不識相,派人上門來胡說八道,也難怪韋公爺生氣。”

韋小寶會同順天府知府,坐了八人大轎,來到忠誠伯府,只見數百名親兵早已四下團團圍住。進入府中,親兵隊長上前稟道:“回大人:馮家家人男女一共七十九口,都在西廳侍候大人問話。”韋小寶點點心。那隊長又道:“回大人:公堂設在東廳。”

韋小寶來到東廳,見審堂的公案已經擺好,於是居中坐下,要知府在下首坐着相陪。

親兵帶了一個年輕女子過來,約莫二十三四年紀,生得姿首不惡,嫋嫋娜娜的在公堂前跪下。韋小寶問道:“你是誰?”那女子道:“賤妾是伯爵大人的第五房小妾。”韋小寶笑道:“請起,請起,你向跪下可不敢當。”那女子遲疑不敢起身。韋小寶站起身來,笑道:“你不起來我可要向你下跪了。”那女子嫣然一笑,站了起來。韋小寶這才坐下。

那知府心想:“韋公爺對馮家的人倒不兇惡,只不過色迷迷的太不莊重。”

韋小寶問道:“你叫什麼名字?”那女子道:“我叫菊芳。”韋小寶鼻子嗅了幾下,笑道:“好名字!怪不得你一進來,這裡就是一股菊花香。”菊芳又是一笑,嬌聲道:“公爺取笑了。”韋小寶搖頭擺腦的向她瞧了半晌,問道:“聽說貴府逃走了一個姨娘?”菊芳道:“是啊。她叫蘭香。哼,這賤人好不要臉。”韋小寶道:“老公忽然不見了,跟了第二個男人,嗯,倒也情有可原,未可……未可……”轉頭問知府道:“未可什麼非哪?”那知府道:“回公爺:是未可厚非。”

韋小寶哈哈一笑,道:“對了,未可厚非。菊芳姐姐,你怎麼又不逃啊?”知府聽了,登時皺起眉頭,心想:“這可越來越不成話了,怎麼把‘姐姐’二字都叫了出來?”

菊芳低下頭去,卻向韋小寶拋了個媚眼。

韋小寶大樂,宛然是逛窯子的風光,笑問:“你會不會唱‘十……’”話到口邊,總算縮得快,轉頭吩咐親兵:“賞這位菊芳姑娘二十兩銀子。”幾名親兵齊聲答應,叫道:“大人有賞。謝賞!”菊芳盈盈萬福,媚聲道:“多謝大爺!”原來她本是堂子妓女出身,人家一賞錢,她習慣成自然,把“公爺”叫成了“大爺”。

韋小寶逐一叫了馮家的家人來盤問,都是女的,年輕貌美的胡調一番,老醜的則罵上一頓,說她們沒好好侍候伯爵,以至他出門去風流快活,不肯回家。

問得小半個時辰,親兵隊長走進屋來,往韋小寶身後一站。韋小寶又胡亂問了兩個人,站起身來,說道:“咱們各處瞧瞧。”帶着知府、順天府的文案、捕快頭目、親兵,一間間廳堂、房間查將過去。

查到第三進西偏房裡,衆親兵照例翻箱倒籠的搜查。一名親兵突然“啊”的一聲,從箱子底下摸準出一柄刀子來,刀上有不少幹了的血漬。他一膝半跪,雙手舉刀,說道:“回大人:查到兇器一把。”

韋小寶嗯了一聲,道:“再查。”對知府道:“老兄你瞧瞧,刀上是不是血漬?”知府過刀來,湊近嗅了嗅,果然隱隱有血腥氣,說道:“回公爺:好像是血。”韋小寶道:“這刀的刀頭有個洞,那是什麼刀啊?”順天府的一名文案仔細看了一會,道:“回公爺:這是切草料的鍘刀,是馬廄裡用的。”韋小寶點頭道:“原來如此。”

親兵隊長吩咐下屬,去挑一擔水來,潑在地下。韋小寶問道:“這幹什麼?”那隊長道:“回大人:倘若那兒掘動過,泥土不實便會很快滲水進去。”話猶未了,牀底下的水迅速滲入土中。衆親兵齊聲歡呼,擡開牀來,拿了鶴嘴鋤和鐵鏟掘土,片刻之間,掘了一具屍首出來。

那具屍首並無腦袋,已然腐臭,顯是死去多日,身上穿的是伯爵公服,那知府一見,便叫了起來:“這……這是馮爵爺!”

韋小寶問道:“是馮錫範麼?你怎麼認得?”那知府道:“是,是。須得找到了腦袋,方能定案。”轉身問身邊的捕快頭目:“這是什麼人住的屋子?”

那頭目道:“小人立刻去問。”去西廳叫了一名馮家人來一問,原來這房間本是逃走的蘭香所在。那捕快頭目道:“啓稟公爺,啓稟府臺大人:兇刀是馬廄裡用的鍘刀,拐帶蘭香捲逃的是本府的馬伕邢四,待小人去馬廄查查。”

衆人到馬廄中去一搜,果然在馬槽之下的土中掘出了一個人頭。請了馮夫人來認屍,確是馮錫範無疑。當下仵作驗定:馮錫範爲人刀傷、身首異處而死。

這時馮府家人都要從西廳中放了出來,府中哭聲震天,人人痛罵邢四和蘭香狠心害主。消息傳了出去,不到大半日,城裡到處已說得沸沸揚揚。

那知府又是慚愧,又是感激心想若不是韋爵爺迅速破案,只怕自己的前程大大有礙,沒口的稱謝之餘,一面行下海公文,捉拿“戧主逃亡”的邢四和蘭香,一面申報上司。

只有那捕快頭兒心中犯疑,見屍身斷處切得整齊,似是快刀所斷,不像是用切草料的鍘刀切的,又見藏屍和藏頭處的泥土甚爲新鮮,顯是剛纔翻動過的,不是已埋了十多天的模樣。但韋公爺給他破了一個大案,上頭的犒賞豐厚,馮府又給了他不少銀子,要他儘快結案,別讓馮府親人到衙門裡出醜露乖,他便有天大的疑心,又怎敢吐露半句?只是自個兒尋思:“在馮府查案之時,韋公爺的親兵把守各處,誰也不許走動,他們要移屍栽證,那是容易之極。別說要在地下埋一具屍首,就是埋上百兒八十的,那也不是難事。”

韋小寶拿了順天府知府的公文去見康熙,稟報破案的詳情。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小桂子,你破案的本事不小,人家都稱讚你是包龍圖轉世哪。”韋小寶道:“那是託了皇上的洪福,奴才碰巧破獲而已。”康熙哼了一聲,向他瞪了一眼,冷冷的道:“移花接木的事,跟我的洪福可拉不上干係。”

韋小寶嚇了一跳,心想:“皇上怎麼又知道了?”一轉念間,立即明白:“我的親兵隊裡,皇上當然也派下了密探。”正不知如何回答纔是,康熙嘆了口氣,說道:“這樣了結,那也很好,也免了外面的物議。只不過你這般大膽妄爲,我可真拿你沒法子了。”

韋小寶心中一寬,知道皇帝又饒過自己這一遭,當即跪下連連磕頭。

康熙道:“方今四海昇平,兵革不興,你這撫遠大將軍的銜頭,可以去了。”

韋小寶道:“是,是。”知道這是皇帝懲罰自己的胡鬧,又道:“奴才這一等鹿鼎公,也可以降一降級。”康熙道:“好,就降爲二等公罷。”韋小寶道:“奴才胡鬧得緊,心中不安,請皇上降爲三等的好了。”

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他媽的,你居然會心中不安,日頭從西方出了。”

韋小寶聽得“他媽的”三字一出口,知道皇帝怒氣已消,站起身來,說道:“奴才良心雖然不多,有總是還有些的。”

康熙點點頭,說道:“就是瞧在你還有點良心的份上,否則的話,我早已砍下你的腦袋,去埋在你夫人阿珂、雙兒的牀底下了。”韋小寶急道:“這個萬萬不可。”康熙問道:“有什麼不可?”韋小寶道:“阿珂和雙兒,那是決計不會跟了馬伕逃走的。”

康熙笑道:“不跟馬伕逃走,便跟……”說到這裡,便即住口,心想再說下去,未免輕薄無聊,何況韋小寶雖然無法無天,終究對自己忠心,君臣之間說笑可以,卻不能出言侮辱。一時難以轉口,便不去理他,低頭翻閱案頭的奏章。

韋小寶垂手站在旁侍候,只見康熙眉頭微蹙,深有憂色,心想:“皇上也時時不快活。皇帝雖然威風厲害,當真做上了,也不見得有什麼好玩。”

康熙翻閱了一會奏章,擡起頭來,嘆了一口長氣。韋小寶道:“皇上有什麼事情,差奴才去辦罷。奴才將功贖罪,報主龍恩。”康熙道:“這一件事,就不能差你了。施琅上奏,說道臺灣台風爲災,平地水深四尺,百姓房屋損壞,家破人亡,災情很重。”

韋小寶見他說話時淚光瑩然,心想咱們從小就是好,不能不幫他一個忙,說道:“奴才倒有個法子。”康熙道:“什麼法子?”韋小寶道:“不瞞皇上說,奴才在臺灣做官的時候,發了一筆小財,最近又向一個臺灣財主討了一批舊債。奴才雙手捧着皇上恩賜的破後翻新金飯碗,這一輩子是不會討飯的了,錢多了也沒用,不如獻出來,請皇上撫卹臺灣的災民罷。”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受災人數很多,你這點小財,也管不了什麼用。我即刻下旨,宮裡裁減宮女太監,減衣減膳,讓內務府籌劃籌劃,省他四五十萬兩銀子去救濟災民。”

韋小寶道:“奴才該萬死,真正乖乖不得了。”康熙問道:“什麼?”韋小寶道:“奴才做官貪污,在臺灣貪了一百萬兩銀子。最近這筆債,是向鄭克(土爽)討還的,又有一百萬兩……”康熙吃了一驚,說道:“有這麼多?”韋小寶輕輕打了自己一個嘴巴,罵道:“小桂子該死!”

康熙卻笑了起來,說道:“你要錢的本事可高明得很哪,我一點兒也不知道。”

韋小寶又道:“小桂子該死!”臉上卻有得色,心道:“做官的人伸手拿到錢,怎能讓你做皇帝的知道?你在我手下之人之中派了探子,只能查到我敢不敢造反。你妹夫右手收錢,左手入袋,連你大妹子也不知道,你這大舅子就萬萬查不到了。”他嘴裡自稱“奴才”,心中卻自居“妹夫”。

康熙沉吟半晌,道:“你這番忠君愛民之心,倒也難得。這樣罷,你捐一百五十萬兩銀子出來,我再省五十萬兩,咱們君臣湊乎湊乎,弄個二百萬兩。臺灣災民約有一萬幾千戶,每家分得一百多兩,那也豐裕得很了。”

韋小寶一時衝動,慷慨捐輸,心中正感肉痛,已在後悔,聽得康熙給他省了五十萬兩,登時大喜,忙道:“是,是。皇上愛民如子,老天爺保佑皇上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康熙爲了臺灣災重,這半天來一直心中難受,這時憑空得了這一大筆錢,甚爲是高興,微微笑道:“也保佑你升官發財,多福多壽。”

韋小寶笑道:“多謝萬歲爺金口。奴才升官發財,多福多壽,全憑皇上恩賜。再說,奴才這兩筆錢,本來都是臺灣人的,士還給了臺灣的老百姓,也不過是完璧歸……歸臺而已。”康熙哈哈大笑,說道:“完璧歸趙的成語,他媽的給你改成了完璧歸臺。”韋小寶道:“是,是完璧歸趙,奴才一時想不起這個‘趙’字來了。趙錢孫李,周吳鄭王。百家姓上姓趙的排名第一,難怪他們這麼發達,原來完璧什麼的,都歸了他趙家的。”

康熙更是好笑,心想此人“不學有術”,也教不了他許多,笑道:“很是,很是。有句成語,叫做‘韋編三絕’,說你韋家的人讀書用功,學問很好。你們姓韋的,可也了不起得很哪。”韋小寶道:“奴才的學問可差勁得很了,對不起老祖宗。”(按:“韋編三絕”中的“韋”字,是指穿連竹簡的皮條,康熙故意歪解,拿來韋小寶開玩笑。)

康熙道:“這次去臺灣賑災的事……”本想順理成章,就派了他去,轉念一想:“此人捐了這大筆銀子出來,不過跟我講義氣,未必真有什麼愛民之心,只怕一出宮門,立刻就後悔了。他到臺灣,散了二百萬兩銀子賑災,多半要收回本錢,以免損失,說不定還要加一加二,作爲利息。”他是韋小寶的,當即改口道:“……很容易辦,不用你親自去。小桂子,你的一等鹿鼎公,也不用降級了。咱們外甥點燈籠,照舅罷。”

韋小寶跪下謝恩,磕過了頭,站起身來,說道:“奴才捐這點銀子,不過是完璧歸……歸趙錢孫李,皇上就當是功勞。皇上減膳減衣,那纔是真正省出來的,才叫不容易呢。”

康熙搖頭道:“不對。我宮裡的一切使用,每一兩銀子都是來自老百姓。百姓供養我錦衣玉食。我君臨萬民,就當盡心竭力,爲百姓辦事。你食君之祿,當忠君之事。我食民之祿,就當忠民之事。古書上說:‘四海困窮,則天祿永終。’如果百姓窮困,那就是皇帝不好,上天震怒,我這皇帝也就做不成了。”韋小寶道:“那是決計不會的,萬萬不會的。”

康熙道:“你做大臣,出於我的恩典。我做皇帝,出於上天的恩典。你辦事不忠,我砍你的腦袋。我做不好皇帝,上天也會另外換一個人來做。‘尚書’有云:‘皇天后土,改厥元子。’‘元子’就是皇帝,皇帝不好,上天會攆了他的。”韋小寶道:“是,是。你叫做小玄子,原來玄子就是皇帝。”康熙道:“這個‘玄’字跟那個‘元’字不同。”

韋小寶道:“是,是。”心想:“圓子湯糰,都差不多。”反正他什麼‘元’字‘玄’字都不識,也不用費神分辨了。

康熙從桌上拿來起一本書來,說道:“浙江巡撫進呈了一本書,叫做‘明夷待訪錄’,是一個浙江人黃黎洲新近做的。浙江巡撫奏稱書中有很多大逆不道的言語,要嚴加查辦。我剛纔一看了這書,卻覺得很有道理,已批示浙江巡撫不必多事。”說着翻開書來,說道:“他書中說,爲君乃以‘一人奉天下’,非爲‘天下奉一人’這意思說得很好。他又說:‘天子所是未必是,天子所非未必非。’這也很對。人孰無過?天子也是人,那有一做了皇帝,就‘什麼都是對、永遠不會錯’之理?”康熙說了一會,見韋小寶雖然連聲稱是,臉上卻盡是迷惘之色,不由得啞然失笑,心想:“我跟這小流氓說大道理,他那裡理會得?再說下去,只怕他要呵欠連連了。”於是左手一揮,道:“你去罷。”右手仍拿着那本書,口中誦讀:“以爲天下利害之權皆出於我手,我以天下之利盡歸於己,以天下之害盡歸於人,亦無不可。使天下人不敢自私,不敢苟同。以我之大私,這天下之大公。始而慚焉,久而安焉,視天下爲莫大產業,傳之子孫,受享無窮。”

韋小寶聽得莫名其妙,但皇帝正在讀書,又連連贊好,豈可不侍候捧場?見康熙放下書來,便問:“皇上,不知這書裡說的是什麼?有什麼好?”

康熙道:“叫天下的人不可自私,不可自利,只有他皇帝一人可以自私自利,而他皇帝的大私,卻居然說是天下的大公。這做皇帝的起初心中也覺不對,有些兒慚愧,到得後來,習慣成自然,竟以爲自己很對,旁人都錯了。”

韋小寶道:“這人說的是壞皇帝,像皇上這樣鳥生魚湯,他說的就不對了。”康熙道:“嘿嘿!做皇帝的,人人都自以爲是鳥生魚湯,那一個是自認桀紂昏君的?何況每個昏君身邊,一定有許多歌功頌德的無恥大臣,把昏君都捧成了鳥生魚湯。”韋小寶笑道:“幸虧皇上是貨真價實、劃一不二的鳥生魚湯,否則的話,奴才可成了無恥大臣啦。”

康熙左足在地下一頓,笑道:“你有恥的很,滾你的蛋罷!”

韋小寶道:“皇上,奴才向你求個恩典,請皇上準奴才的假,回揚州去瞧瞧我娘。”

康熙微笑道:“你有這番孝心,那是應該的。再說,‘富貴不歸鄉,如錦衣夜行。’原該回去風光風光纔是。你早去早回,把娘接到北京來住罷。我吩咐人寫旨,給你娘一品太夫人的誥封。你死了的老子叫什麼名字,去呈報了吏部,一併追贈官職。這件事上次你回揚州,就該辦了,剛好碰到吳三桂造反,耽擱了下來。”他想韋小寶多半不知他父親的名字如何寫法,這時也不必查問。康熙雖然英明,這件事卻還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韋小寶固然不知父親的名字如何寫法,其實連父親是誰也不知道。

韋小寶謝了恩,出得宮門,回去府中取了一百五十萬兩銀票,到戶部銀庫繳納;去兵部繳了“撫遠大將軍”兵符印信;又請蘇荃替自己父親取了個名字,連祖宗三代,一併由小老婆取名,繕寫清楚,交了給吏部專管封贈、襲蔭、土司職事的“驗封司”郎中。

諸事辦妥,收拾起行。韋小寶在朝中人緣既好,又是聖眷方隆,王公大臣送行宴會,自有種種熱鬧。他臨行時纔想起一百五十萬兩銀子捐得肉痛,又派親兵去向鄭克(土爽)討了一萬多兩個銀子的‘舊欠’,這纔出京。

從旱路到了通州,轉車換船,自運河向南,經天津、臨清、渡黃河、經濟寧。這一日將到淮陰,官船泊在泗陽集過夜。

韋小寶在舟中和七個夫人用過晚膳後坐着閒談。蘇荃說道:“小寶,明兒咱們就到淮陰了。古時候有一個人,爵封淮陰侯……”韋小寶道:“嗯,他的官沒我大。”蘇荃微笑道:“那倒不然。他封過王,封的是齊王。後來皇帝怕他造反,削了他的王爵,改爲淮陰侯。這人姓韓名信,大大的有名。”韋小寶一拍大腿,道:“那我知道了‘蕭何月下追韓信’、‘十面埋伏,霸王別姬’,那些戲文裡都是有的。”蘇荃道:“正是。這人本事很大,功勞也很大,連楚霸王那樣的英雄,都敗在他手裡。只可惜下場不好,給皇帝和皇后殺了。”韋小寶嘆道:“可惜!可惜!皇帝爲什麼殺他?他要造反嗎?”蘇荃搖頭道:“沒有,他沒造反。皇帝忌他本事了得,生怕他造反。”韋小寶道:“幸虧我本事有限得緊,皇上什麼都強過我的,因此不會忌我。我只有一件事強過皇上,除此之外,什麼都是萬萬不及。”

阿珂問道:“你那一件事強過皇帝了?”韋小寶道:“我有七個如花似玉的夫人,天下再也找不出第八個這樣美貌的女子來。皇上洪福齊天,我韋小寶是豔福齊天。咱君二人各齊各的,各有所齊。”他厚了臉皮胡吹,七個夫人笑聲不絕。

方怡笑道:“皇帝是洪福齊天,你是豔福大聖。”韋小寶道:“對,我是水簾洞裡的美猴王,率領一批猴婆子、猴子孫孫,過那逍遙自在的日子。”

正說笑間,艙外家人朗聲說道:“啓稟公爺,有客人求見。”丫環拿進四張拜帖。蘇荃接過來看了,輕聲道:“客人是顧炎武、查繼佐、黃黎洲、呂留良四位。”韋小寶道:“顧先生他們,那是非見不可的。”吩咐家人在大船船艙中奉茶,當即換了衣衫,過去相見。

顧、查、黃三人當年在揚州爲吳之榮所捕,險些性命不保,幸得韋小寶相救。那呂留良卻是初會,他身後跟着兩個二十來的年輕人,是呂留良的兒子呂葆中、呂毅中。行禮相見後,分賓主坐上,呂葆中、呂毅中站在父親的背後。

顧炎武低聲道:“韋香主,我們幾個這次前來拜訪,有一件大事相商。泗陽集上耳目衆多,言談不便。可否請你吩咐將座舟駛出數裡,泊於偏僻無人之處,然後再談?”

顧炎武當年在河間府殺龜大會之中,曾被推爲各路英雄的總軍師,在江湖上聲譽甚隆,韋小寶對他一向佩服,當即答應,回去向蘇荃等人說了。

蘇荃道:“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們的座船跟着一起去,有什麼事情,也好有個接應。”

韋小寶想到要跟着顧炎武等到“僻靜無人之處”,心下有些惴惴,有七個夫人隨後保駕,就穩妥多了,連聲叫好,吩咐船伕將兩艘船向南駛去,說是要在運河中風景清雅的所在飲酒賞月,韋公爺雅興來時,說不定要做幾首好詩,其餘從舟仍泊在泗陽集等候。

韋小寶回到大船中陪客。兩舟南航七八里,眼見兩岸平野空闊,皓月在天,四望無人,韋小寶吩咐下錨停泊,叫大船上的舟子和侍從都到後舟中去,以免礙了韋公爺和六位才子的詩興。

待舟中更無旁人,顧炎武等這纔再申謝當年相救的大德。韋小寶謙遜一番,跟着說起吳六奇和陳近南先後遭害的經過,衆人相對唏噓不已。

顧炎武道:“江湖上流言紛紛,都說韋香主貪圖富貴,戧師求榮。黃兄、查兄、和兄弟幾人,卻知決計不確。想我們三人和韋香主素不相識,韋香主竟肯幹冒奇險,殺了吳之榮那廝,救得我們性命,以這般義薄雲天的性情,怎能去殺害恩師?”

查繼佐道:“我們聽江湖上朋友說起此事的時候,總是竭力爲韋香主分辯。他們卻說,韃子皇帝聖旨中都要這樣說,難道還有假的?可是韋香主身在曹營心在漢,種種作爲也不能跟外人明言。自來英雄豪傑,均須任勞任怨。以周公大聖大賢,尚有管蔡之流言,何況旁人?韋香主也不必放在心上。”韋小寶聽不懂他說什麼周公管蔡,只有唯唯諾諾。

呂留良道:“韋香主苦心孤詣,謀幹大事,原也不必在這時求天下人諒解。只要最後做了驚逃詔地的大事業出來,大家自會明白先前是錯怪了你。”

韋小寶心想:“我會有什麼驚逃詔地的大事業做出來?啊喲,不好,他們又是來勸我行刺皇上,怎麼跟他們來個推三阻四、推五阻六纔好?我得先把門給閂上了。”說道:“兄弟本事是沒有的,學問更加沒有了,做出事來,總是兩面不討好。兄弟灰心的很,這次是告老還鄉,以後是什麼事都不幹了。”

呂毅中見他年紀比自己還小着幾歲,居然說什麼“告老還鄉”,忍不住嗤的一聲笑出來。顧炎武等也都覺得好笑,相顧莞爾。

黃黎洲微笑道:“韋香主英雄年少,前程不可限量。無知之徒的一時誤會,那也不必計較。”韋小寶道:“這個較是要計一計的,黃先生,你做了一部好書,叫做明……明什麼花花綠綠的?”黃黎洲大爲奇怪:“這人目不識丁,怎會知道我這部書?”說道:“是‘明夷待訪錄’。”韋小寶道:“是了,是了。你這部書中,有很多是罵明朝皇帝的,是不是?”

黃黎洲等都吃了一驚,均想:“連這人都要知道了,只怕又是一場大大的文字獄。”

顧炎武道:“也不是罵皇帝。黃兄這部著作見解精闢,說明爲君之道,該當如何?”

韋小寶道:“是啊。皇上這些日子中天逃諏黃先生的這部書,不住贊你做得好,括括叫,說不定要請你去做狀元,做宰相。”黃黎洲道:“韋香主取笑了,那有此事?”韋小寶於是將康熙如何大讚“明夷待訪錄”一事說了,衆人這才放心。黃黎洲道:“原來韃子皇帝倒也能分辨是非。”

韋小寶乘機說道:“是啊。小皇帝說,他雖然不是鳥生魚湯,但跟明朝那些皇帝比較,也不見得差勁了。說不定還好些。他做皇帝,天下百姓的日子,就過得比明朝的時候好。兄弟沒學問,沒見識,也不知道他的這些話對不對。”

顧查黃呂四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想起了明朝各朝的皇帝,自開國的明太祖直至末代的崇禎,若不是殘忍暴虐,便是昏庸糊塗,有那一個及得上康熙?他四人是當代大儒,熟知史事,不願抹煞了良心說話,不由得都默默點頭。

韋小寶道:“所以啊。皇帝是好的,天地會衆兄弟也是好的。皇帝要我去滅了天地會,我決計不幹。天地會衆兄弟要我去行刺皇帝,我也決計不幹。結果兩邊都怪我,兄弟左思=右想,決定要告老還鄉了。”

顧炎武道:“韋香主,我們這次來,不是要你行刺皇帝。”韋小寶喜道:“那好得很,只是不是行刺皇帝,別的事情兄弟義不容辭。不知四位老先生、兩位小先生有什麼吩咐?”

顧炎武推開船窗,向外眺望,但見四下裡一片寂靜,回過頭來,說道:“我們來勸韋香主自己做皇帝!”

乒乓一聲,韋小寶手裡的茶碗掉在地下,摔得粉碎,他大吃一驚,說道:“這……這不是開玩笑嗎?”

查繼佐道:“決不是開玩笑。我們幾人計議了幾個月,都覺大明氣數已盡,天下百姓已不歸心於前明。實在是前明的歷朝皇帝把百姓殺得太苦,人人思之痛恨。可是韃子佔了我們漢家江山,要天下漢人雉頭結辮,改服夷狄衣冠,這口氣總是咽不下去。韋香主手綰兵符,又得韃子皇帝信任,只要高舉義旗,自立爲帝,天下百姓一定望風景從。”

韋小寶兀自驚魂不定,連連搖手,道:“我……我沒這個福分,也做不來皇帝。”

顧炎武道:“韋香主爲人仗義,福澤更是深厚之極。環顧天下,若不你來做皇帝,漢人之中更沒有第二人有這個福氣了。”

呂留良道:“我們漢人比滿人多出百倍,一百人打他一個,那有不勝之理?當日吳三桂起事,只因他是斷送大明江山的大漢奸,天下漢人個個對他切齒痛恨,這纔不能。韋香主天與人歸,最近平了羅剎,爲中國立下不世奇功,聲望之隆,如日中天。只要韋香主一點頭,我們便去聯絡江湖好漢,共圖大事。”

韋小寶心中怦怦亂跳,他做夢也想不到竟有人來勸他做皇帝,呆了半晌,才道:“我是小流氓出身,拿手的本事只是罵人賭錢,做了將軍大官,別人心裡已然不服,那裡還能做皇帝?這真命天子,是要天大福氣的。我的八字不對,算命先生算過了,我要是做皇帝,那就活不了三天。”

呂毅中聽他胡說八道,又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查繼佐道:“韋香主的八字是什麼?我們去找一個高明的算命先生推算推算。”他知道韋小寶無甚知識,要曉以大義,他只講小義,不講大義;要曉以大勢,他也只明小勢,不明大勢。但如買通一個算命先生,說他是真命天子,命中註定要坐龍庭,說不定他反而相信了。

那知韋小寶道:“我的生辰八字,只有我娘知道,到了揚州,我這就去問去。”

衆人知他言不由衷,只是推託。

呂留良道:“凡英雄豪傑多不拘細行。漢高祖豁達大度,韋香主更加隨便得多。”他心中是說:“你是小流氓出身,那也不要緊。漢高祖是大流氓出身,他罵人賭錢,比你還要胡鬧,可是終於成了漢朝的開國之王。”

韋小寶只是搖手,說道:“大家是好朋友,我跟你們說老實話。”一面說,一面摸摸自己的腦袋,又道:“我這吃飯家伙,還想留下來吃他媽的幾十年飯。這傢伙上面還生了一對眼睛,要用來看戲看,生了一對耳朵,要用來聽說書、聽曲子。我如想做皇帝,這傢伙多半保不住,這一給砍下來,什麼都是一塌糊塗了,再說,做皇帝也沒什麼開心。臺灣打一陣大風,他要發愁;雲南有人造反,他又傷腦筋。做皇帝的差使又辛苦又不好玩,我是萬萬不幹的。”

顧炎武等面面相覷,心想這話本也不錯,他既胸無大志,又不肯爲國爲民挺身而出,如何說得他動。實是一件難事。

過了半晌,顧炎武道:“這件大事,一時之間倒也不易拿定主意……”

正說到這裡,忽聽得蹄聲隱隱,有數十騎馬沿着西巡河岸自北而來,夜深人靜,聽來加倍清晰。

黃黎洲道:“深夜之中,怎麼有大隊人馬?”呂留良道:“是巡夜的官兵?”查繼佐搖頭道:“不會。官兵巡夜都是慢吞吞的,那會如此快馬奔馳。莫非是江湖的豪客?”

說話之間,只聽得東邊岸上也有數十騎馬奔來。運河河面不寬。蘇荃和雙兒躍上船頭。蘇荃道:“相公,來人只怕不懷好意,大夥兒都坐在一起罷。”

韋小寶道:“好!顧先生他們都是老先生,看來不像是好色之徒。大家都進來罷,給他們看看也不要緊的。”

顧炎武等心下都道:“胡說八道!”均覺不便和韋小寶的內眷相見,都走到了後梢。公主、阿珂等七個人抱了兒女,入了前艙。

只聽得東西兩邊河堤上響起噓溜溜的竹哨之聲,此應彼和。韋小寶喜道:“是天地會的哨子。”兩岸數十匹馬馳到官船之側,西岸有人長聲叫道:“韋小寶出來!”

韋小寶低聲罵道:“他媽的,這般沒上沒下的,韋香主也不叫一聲。”正要走向船頭,蘇荃一把拉住,道:“且慢,待我問問清楚。”走到艙口,問道:那一路英雄好漢要找韋相公?”向兩岸望去,見馬上乘客都是青布包頭,手執兵刃。

西岸爲首一人道:“我們是天地會的。”蘇荃低聲道:“天地會見面的切口怎麼說?”韋小寶走到艙口,朗聲說道:“五人分開一首詩,身上洪英無人知。”

馬上那人說道:“這是天地會的舊詩。自從韋小寶叛會降敵,害師求榮,會裡的切口盡數改了。韋小寶驚道:“你是誰?怎地說這等話?”那人道:“你便是韋小寶麼?”韋小寶料想抵賴不得,便道:“我是韋小寶。”那人道:“便跟你說了也不打緊。我是天地會宏化堂座下,姓舒。”韋小寶道:“原來是舒大哥,這中間實有許多誤會。貴堂李堂主是在附近嗎?”那姓舒的恨恨的道:“你罪惡滔天,李香主給你活活氣死了。”

西岸衆人大聲叫道:“韋小寶叛會降敵,害師求榮,舒大哥不必跟他多說。今日咱們把他碎屍萬段,替陳總舵主和李香主報仇。”東岸衆人一聽,跟着也大聲呼喊。

突然間呼的一聲,有人擲了一塊飛蝗石過來。韋小寶急忙縮入船艙,暗暗叫苦,心想:“原來宏化堂的李堂主死了,這些兄弟不分青紅皁白的動蠻,那便如何是好?”只聽得船篷上噼噼啪啪之聲大作,兩邊暗器不住打到。總算官船停在運河中心,相距兩岸均遠,有些暗器又打入了河中,就是打到了船篷上的,力道也已甚弱。

韋小寶道:“這是‘草船借箭’,我……我是魯肅,只有嚇得發抖的份兒。有那一個諸葛……諸葛亮,快……快想個計策。”

顧炎武等人和船伕都在船梢,見暗器紛紛射到,都躲入了船艙。突然間火光閃動,幾枝火箭射上了船篷,船篷登時着火焚燒。

韋小寶叫道:“啊喲,乖乖不得了,火燒韋小寶。”

蘇荃大聲叫道:“顧炎武先生便在這裡,你們不得無禮。”她想顧炎武先生在江湖上聲望甚隆,料想天地會人衆不敢得罪了他。可是兩岸人聲嘈雜,她的叫聲都給淹沒了。

韋小寶道:“衆位娘子,咱們一起來叫‘顧炎武先生在這裡!’一、二、三!”

七個夫人跟着韋小寶齊聲大叫:“顧炎武先生在這裡!”

叫到第三遍,岸上人聲慢慢靜了下來,暗器也即停發。那姓舒的縱聲問道:“顧炎武先生在船上嗎?”

顧炎武站到船頭,拱手道:“兄弟顧炎武在此。”

那姓舒的“啊喲”一聲,忙發令道:“會水的弟兄快跳下河去,拖船近岸。”只聽得撲通、撲通之聲不絕,十餘名會衆跳入運河,將官船又推又拉的移到西岸。這時船伕上火勢已燒得甚旺。雙兒拉着韋小寶搶先跳到岸上去,餘人紛紛上岸。天地會會衆手執兵刃,四下圍住。那姓舒的向顧炎武抱拳躬身,說道:“在下天地會宏化堂舒化龍,拜見顧先生。“顧炎武拱手還禮。會中一名老者躬身道:“當年河間府殺龜大會,天下英雄推舉顧先生爲總軍師,在下曾見過顧先生一面。衆兄弟可魯莽了。還請恕罪。”

韋小寶笑道:“你們做事本來也太魯莽。”那老者厲聲道:“我是跟顧先生說,誰跟你這小子說話?”一伸手,便往韋小寶胸口抓去。蘇荃左手一格,反手擒拿,已扭住了他手腕,借勢一推,那老者站立不定,向外直摔出去。兩名天地會的會衆急忙搶上前扶住。

顧炎武叫道:“大家有話好說,別動武,別動武!”

這時官船艙內也已着火,火光照得岸上衆人面目都要清清楚楚。蘇荃心想自己和雙兒武功高強,要護丈夫突圍當非難事,天地會會衆要對付的只是韋小寶一人,只須他能脫身,這些江湖漢子不會去爲難婦子,當下和雙兒分別站韋小寶的左右,看定了三匹馬,一待說僵,立時便動手搶馬。

顧炎武拉住舒化龍的手,說聲“舒大哥,請借一步說話。”兩人走了數丈。舒化龍聽顧炎武說了幾句話,便大聲招呼了六七人過去,看樣子這一批人的首領,那被蘇荃摔跌的老者也在其內,餘下四十餘人仍是將韋小寶等團團圍着。

韋小寶道:“我船裡值錢的東西着實不少,你們一把火燒了,嘿嘿,宏化堂賠起上來,可要破大財啦。”衆人有的舉刀威嚇,有的出言咒罵。韋小寶也不理會,料想顧炎武必能向舒化龍等說明真相。

果然舒化龍等宏化堂的首領聽顧炎武解釋後,才知其中原委甚多,韋小寶在朝廷做大官,雖仍不爲衆人諒解,但總舵主陳近南既不是他所殺,心中的憤恨也都消了。

衆人一起過來。舒化龍抱拳道:“韋香主,剛纔之事,我們是誤會了你,若不是顧先生開導,大夥兒險些得罪。”

韋小寶笑道:“當真要得罪我,那也不容易罷。”說着斜身一閃,施展“神行百變”功夫,左一衝,右一穿,兩三個起落已在宏化堂衆人包圍圈外五六丈之遙,一躍上了一匹馬的馬背。

舒化龍等等都吃了一驚,誰也想不到他輕身功夫竟然如此神妙莫測,這人武功這般高強,難怪他小小年紀,便做了天地會青木堂的堂主,自來明師出高徒,總舵主的嫡傳弟子,果然非同小可。宏化堂那老者武功甚強,衆兄弟素來佩服,卻被蘇荃一扭一推,全無招餘地,險些摔了個跟頭,看來其餘六個少婦個個都是高手,己方人數雖多,當真動手,只怕還要鬧個灰頭土臉。

韋小寶笑道:“我這可要失陪了!”一提馬繮,縱馬便奔,但見他向西奔出十餘丈,倏地躍下馬來,衝向西北,左穿右插,不知如何,竟又回了人圈,笑吟吟的站在當地,誰也沒看清他是怎麼進來的。

天地會會衆相顧駭然。舒化龍抱拳道:“韋香主武功了得,佩服,佩服。”

韋小寶抱拳笑道:“獻醜,獻醜。”

舒化龍道:“顧先生適才言道,韋香主身在曹營心在漢,要幹一件驚逃詔地的大事,爲天下漢人揚眉吐氣。韋香主當真舉事的時候,我們宏化堂的兄弟雖然沒什麼本事,但只要韋香主有什麼差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韋小寶道:“是,是。”

舒化龍見他神色間淡淡的,突然右手伸出食指,噗的一聲,插入了自己的左眼,登時鮮血長流,衆人齊聲驚呼。

韋小寶、顧炎武等都驚問:“舒大哥,你……你這是幹什麼?”

舒化龍昂首道:“兄弟冒犯了韋香主,犯了本會‘不敬長上’的戒條,本該戳瞎了這對招子,懲戒我有眼無珠。可是兄弟要留下另一隻眼睛,來瞧瞧韋香主到底怎樣干涉;這番驚逃詔地的大事。”

那老者森然道:“倘若顧先生和大夥兒都要受了騙,韋香主只說不做,始終貪圖富貴,做他的大官,那便怎樣?”舒化龍道:“那韋香主也只好挖出自己的眼珠子,來賠給我就是。”左手一揮,衆人紛紛退開,上馬而去。

那老者回頭叫道:“韋香主,你回家去問你娘,你老子是漢人還是滿人。爲人不可忘了自己的祖宗。”竹哨聲響起,東岸羣豪也縱馬向南。片刻之間,兩岸人馬退得乾乾淨淨,河中那艘官船兀自燃燒未熄。

顧炎武嘆道:“這些兄弟們,對韋香主還有見疑之意。他們是草莽豪傑,說話行事不免粗野,可是一番忠義之心,卻也令人起敬。韋香主,我們要說的話,都已說完了,只盼你別忘了是大漢的子孫。咱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說着拱了拱手,和黃、查、呂諸人作別而去。

韋小寶惘然站在河岸,秋風吹來,頗有涼意,官船上火勢漸小,偶然發出些爆裂之聲,火頭旺了一陣,又小了下去。他喃喃自語:“怎麼辦?怎麼辦?”

蘇荃道:“好在還有一艘船,咱們先泗陽集,慢慢兒的從長計議。”

韋小寶道:“那老頭兒叫我回家問問我娘,我老子是漢人還是滿人,嘿嘿,這話倒也不錯。”

蘇荃勸道:“這種粗人的胡言,何必放在心上?咱們上船罷。”

韋小寶站着不動,心中一片混亂,低下頭來見到地下幾滴血跡,是舒化龍自壞左眼時流下來的,突然大叫:“老子不幹了,老子不幹了!”

七個夫人都嚇了一跳韋雙雙在懷中本已睡熟,給他這麼大聲呼叫,一驚而醒,哭了起來。

韋小寶大聲道:“皇帝逼我去打天地會,天地會逼我去打皇帝。老子腳踏兩頭船,兩面不討好。一邊要砍我的腦筋,一邊要挖我眼珠子。一個人有幾顆腦筋,幾雙眼睛?你來砍,我來挖,老子自己還有得剩麼?不幹了,老子說什麼也不幹了!”

蘇荃見他自己神情失常,軟語勸道:“在朝裡做官,整日價提心吊膽,沒什麼好玩。天地會的香主也沒什麼好當的。你決心不幹,那是再好不過。”

韋小寶喜道:“你們也都要勸我不幹了?”蘇荃、方怡、阿珂、曾柔、沐劍屏、雙兒六人一齊點頭,只有建寧公主道:“你還只做到公爵,怎麼就想不做官了?總得封了王,做了首輔士,出將入相,那纔好告老啊。再說,你這時要辭官,皇帝哥哥也一定不準。”

韋小寶怒道:“我一不做官,就不受皇帝管。他不過是我大舅子,他媽的,誰再羅裡羅嗦,我連這大舅子也不要了。”

不要皇帝做大舅子,就是不要公主做老婆,公主嚇得那敢再說。

韋小寶見七個夫人更無異言,登時興高采烈,說道:“宏化堂燒了我的座船,當真燒得好、燒得妙、燒得刮刮叫。咱們悄悄躲了起來,地方官申報朝廷,定是說我給匪人燒死了,我這大舅子從此就再也不會來找我。”蘇荃等一起鼓掌,只有公主默然不語。

當下八人商議定當。韋小寶、公主、雙兒三人改了裝束,前赴淮陰客店等候。蘇荃率領同方怡、阿珂、沐劍屏、曾柔四人,回去泗陽集餘船中攜取金銀細軟、各項要物,然後散佈謠言,說道韋公爺的官船黑夜中遇到股匪襲擊,船毀人亡。但那幾名船伕見到韋小寶沒死,大是後患,依蘇荃說,就此殺人滅口,棄屍河邊,那就更加像了幾分。沐劍屏心中不忍,堅持不可殺害無辜。

蘇荃道:“好,劍屏妹子良心好,老天爺保佑你多生幾個胖兒子。小寶,我提劍殺你,你逃到樹林之中,大聲呼叫,假裝給我殺了。”

韋小寶笑道:“你這潑婆娘,想謀殺親夫麼?”高聲大叫:“殺人哪,殺人哪!”拔足飛奔,兜了幾個圈子,逃向樹林。蘇荃提劍趕入林中。

只聽得韋小寶大叫:“救命,救命!救……”叫了這個‘救’字,倏然更無聲息。沐劍屏明知是假,但聽韋小寶叫得淒厲,不禁心中怦怦亂跳,低聲問道:“雙兒妹子,是……是假的,是不是?”

雙兒道:“別怕,自……自然是假的。”可是她自己也情不自禁的害怕。

只見蘇荃從林中提劍出來,叫道:“把衆船伕都殺了。”

衆船伕一直蹲在岸邊,見到天地會放火燒船、蘇荃行兇殺了韋公爺,早已在簌簌發抖,見到蘇荃提劍來殺,當即四散沒命價奔逃,頃刻間走得無影無蹤。

雙兒掛念韋小寶,飛步奔入林中,只見躺在地下,一動也不動。雙兒這一下嚇得魂不附體,心想怎麼真的將他殺死了,撲將過去,叫道:“相公,相公!”只見韋小寶身子僵直,心中更慌,忙伸手去扶。韋小寶突然張開雙臂,一把將她緊緊摟住,叫道:“大功告成,親個子鄔!”

夫妻八人依計而行,取了財物,改裝到了揚州,接了母親後,一家人同去雲南,自此隱姓埋名,在大理城過那逍遙自在的日子。

韋小寶閒居無聊之際,想起雅克薩城鹿鼎山下尚有巨大寶藏未曾發掘,自覺富甲天下,心滿意足,只是念着康熙的交情,纔不忍去斷他龍脈。

康熙熟知韋小寶的性格本事,料想他決不致輕易爲匪人所害,何況又尋不見屍首,此後不斷派人明查暗訪,迄無結果。

後世史家記述康熙六次下江南,主旨在視察黃河河工。但爲什麼他以前從來不到江南,韋小寶一失蹤,當年就下江南?巡視河工,何須直到杭州?何以每次均在揚州停留甚久?又何以每次均派大批御前侍衛前往揚州各處妓院、賭場、茶館、酒店查問韋小寶其人?查問不得要領,何以鬱鬱不樂?後人考證,“”作者之祖父曹寅,原爲御前侍衛,曾爲韋小寶的部屬,後被康熙派爲蘇州織造,命其長駐江南繁華之地,就近尋訪韋小寶雲。

那日韋小寶到了揚州,帶了夫人兒女,去麗春院見娘。母子相見,自是不勝之喜。韋春芳見七個媳婦個個如花似玉,心想:“小寶這小賊挑女人的眼力倒不錯,他來開院子,一定發大財。”

韋小寶將母親拉入房中,問道:“我的老子倒底是誰?”韋春芳瞪眼道:“我怎麼知道?”韋小寶皺眉道:“你肚子裡有我之前,接過什麼客人?”韋春芳道:“那時你娘我標緻得很,每天有好幾個客人,我怎麼記得這許多?”

韋小寶道:“這些客人都是漢人罷?”韋春芳道:“漢人自然有,滿洲官也有,還有蒙古的武官呢。”

韋小寶道:“外國鬼子沒有罷?”韋春芳怒道:“你當你媽是爛婊子嗎?連外國鬼子也接?辣塊媽媽,羅剎鬼、紅毛鬼子到麗春院來,老孃用大掃帚拍了出去。”韋小寶這才放心,道:“那很好!”韋春芳擡起了頭,回憶往事,道:“那時候有個回子,常來找我,他相貌很俊,我心裡常說,我家小寶的鼻子得好,有點兒像他。”韋小寶道:“漢滿蒙回都有,有沒有西藏人?”

韋春芳大是得意,道:“怎麼沒有?那個西藏喇嘛,上牀前一定要念經,一面唸經,眼珠子就骨溜溜的瞧着我。你一雙眼睛賊忒嘻嘻的,真像那個喇嘛!”

(鹿鼎記全書完)

第二十五回 烏飛白頭竄帝子 馬挾紅粉啼宮娥第十一回 春辭小院離離影 夜受輕衫漠漠香第二十二回 老衲山中移漏處 佳人世外改妝時第二回 絕世奇事傳聞裡 最好交情見面初第四十七回 雲點旌旗秋出塞 風傳鼓角夜臨關第三十二回 歌喉欲斷從弦續 舞袖能長聽客誇第二回 絕世奇事傳聞裡 最好交情見面初第二十六回 草木連天人骨白 關山滿眼夕陽紅第二十九回 卷幔微風香忽到 瞰牀新月雨初收第三十七回 轅門誰上平蠻策 朝議先頒諭蜀文第二十回 殘碑日月看仍在 前輩風流許再攀第二十二回 老衲山中移漏處 佳人世外改妝時第十七回 法門猛叩無方便 疑網重開有譬如第二十一回 金剪無聲雲委地 寶釵有夢燕依人第四十回 待兔只疑株可守 求魚方悔木難緣第十回 盡有狂言容數子 每從高會廁諸公第三十一回 羅甸一軍深壁壘 滇池千頃沸波濤第三十七回 轅門誰上平蠻策 朝議先頒諭蜀文第二十三回 天生才士定多癖 君與此圖皆可傳第十八回 金剛寶杵衛帝釋 雕篆石碣敲頭陀第五回 金戈運啓驅除會 玉匣書留想象間第三十七回 轅門誰上平蠻策 朝議先頒諭蜀文第八回 佳客偶逢如有約 盛名長恐見無因第三回 符來袖裡圍方解 椎脫囊中事竟成第二十一回 金剪無聲雲委地 寶釵有夢燕依人第七回 古來成敗原關數 天下英雄大可知第三十七回 轅門誰上平蠻策 朝議先頒諭蜀文附錄 康熙朝的機密奏第四回 無跡可尋羚掛角 忘機相對鶴梳翎第一回 縱橫鉤黨清流禍 峭茜風期月旦評第四十五回 尚餘截竹爲竿手 可有臨淵結網心第二回 絕世奇事傳聞裡 最好交情見面初第十回 盡有狂言容數子 每從高會廁諸公第十六回 粉麝餘香銜語燕 佩環新鬼泣啼烏第九回 琢磨頗望成全壁 激烈何須到碎琴第四十七回 雲點旌旗秋出塞 風傳鼓角夜臨關第二十二回 老衲山中移漏處 佳人世外改妝時第一回 縱橫鉤黨清流禍 峭茜風期月旦評第十九回 九州聚鐵鑄一字 百金立木招羣魔第四十六回 千里帆檣來域外 九霄風雨過城頭第二回 絕世奇事傳聞裡 最好交情見面初第四十四回 人來絕域原拼命 事到傷心每怕真第三十七回 轅門誰上平蠻策 朝議先頒諭蜀文第十二回 語帶滑稽吾是戲 弊清摘發爾如神第三十七回 轅門誰上平蠻策 朝議先頒諭蜀文第四十三回 身作紅雲長傍日 心隨碧草又迎風第四十九回 好官氣色車裘壯 獨客心情故舊疑第九回 琢磨頗望成全壁 激烈何須到碎琴第十八回 金剛寶杵衛帝釋 雕篆石碣敲頭陀第二十回 殘碑日月看仍在 前輩風流許再攀第四十九回 好官氣色車裘壯 獨客心情故舊疑第十五回 關心風雨經聯榻 輕命江山博壯遊第四十二回 九重城闕微茫外 一氣風雲吐納間第十四回 放逐肯消亡國恨 歲時猶動楚人哀第三十七回 轅門誰上平蠻策 朝議先頒諭蜀文第十一回 春辭小院離離影 夜受輕衫漠漠香第四十回 待兔只疑株可守 求魚方悔木難緣第四十一回 漁陽鼓動天方醉 督亢圖窮悔已遲第四十九回 好官氣色車裘壯 獨客心情故舊疑第十五回 關心風雨經聯榻 輕命江山博壯遊第二十四回 愛河縱涸須千劫 苦海難量爲一慈第二十七回 滇海有人聞鬼哭 棘門此外盡兒嬉第二十六回 草木連天人骨白 關山滿眼夕陽紅第三回 符來袖裡圍方解 椎脫囊中事竟成第四十六回 千里帆檣來域外 九霄風雨過城頭第十五回 關心風雨經聯榻 輕命江山博壯遊第四十七回 雲點旌旗秋出塞 風傳鼓角夜臨關第十回 盡有狂言容數子 每從高會廁諸公第三回 符來袖裡圍方解 椎脫囊中事竟成第四十二回 九重城闕微茫外 一氣風雲吐納間第二十七回 滇海有人聞鬼哭 棘門此外盡兒嬉第七回 古來成敗原關數 天下英雄大可知第十回 盡有狂言容數子 每從高會廁諸公第六回 可知今日憐才意 即是當時種樹心第三十五回 曾隨東西南北路 獨結冰霜雨雪緣第四十三回 身作紅雲長傍日 心隨碧草又迎風第五回 金戈運啓驅除會 玉匣書留想象間第二十回 殘碑日月看仍在 前輩風流許再攀第三十回 鎮將南朝偏跋扈 部兵西楚最輕剽第三十一回 羅甸一軍深壁壘 滇池千頃沸波濤第三十七回 轅門誰上平蠻策 朝議先頒諭蜀文第二十六回 草木連天人骨白 關山滿眼夕陽紅第四十三回 身作紅雲長傍日 心隨碧草又迎風第七回 古來成敗原關數 天下英雄大可知第十五回 關心風雨經聯榻 輕命江山博壯遊第四十三回 身作紅雲長傍日 心隨碧草又迎風第十六回 粉麝餘香銜語燕 佩環新鬼泣啼烏第十二回 語帶滑稽吾是戲 弊清摘發爾如神第三十七回 轅門誰上平蠻策 朝議先頒諭蜀文第三十七回 轅門誰上平蠻策 朝議先頒諭蜀文第九回 琢磨頗望成全壁 激烈何須到碎琴第四十一回 漁陽鼓動天方醉 督亢圖窮悔已遲第四十四回 人來絕域原拼命 事到傷心每怕真第四回 無跡可尋羚掛角 忘機相對鶴梳翎第二十八回 未免情多絲宛轉 爲誰辛苦竅玲瓏第三十四回 一紙興亡看復鹿 千年灰劫付冥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