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老公既死,他所有的物品,韋小寶自然老實不可客氣的都據爲已有,大模大樣的咳嗽一聲,將那口箱子打了開來,取出藥箱。藥箱中一瓶瓶,一包包丸散甚多,瓶子上紙包上也寫處有字,可是他識不了幾個字,又怎分辨得出哪一包是傷藥,哪一瓶是毒藥?其中有一瓶黃色藥粉,卻是觸目驚心,認得是當日化去小桂子屍體的“化屍粉”,只須在屍體傷口中彈上一些,過不多時,整具屍體連着衣服鞋襪,都化爲一灘黃水,這瓶藥粉自然碰也不敢碰。再想起只因自己加了藥粉的份量,海老公就此雙目失明,說什麼也不敢隨便服藥,好在胸口也不甚疼痛,自言自語:“他媽的,老子武功了得,不服藥還不是很好?”當下合上藥箱,再看箱子其餘物件,都是些舊衣舊書之類,此外有二百多兩銀子,這些銀子他自己毫不重視,別說索額圖答應了要給他四十五萬兩銀子,就是去跟溫有道他們擲擲骰子,幾百兩銀子也就輕而易舉地贏了來。他在小桂子的衣箱中取出另一件長袍來披上,看到身上那件輕軟的黑色背心,不覺一怔:“老烏龜在我袍上打出兩個大洞,這件衣服怎地半點也沒破?這是鰲拜寶庫中尋出來的,如果不是寶衣,鰲拜怎會放在藏寶庫中?”轉念一想:“老烏龜打我不死,踢我不爛,說不定不是韋小寶武功了得,而是靠了鰲拜的寶衣救命。索大哥當日勸我穿上,倒大有先見之明,而我穿上之後不除下來,先見之明,倒也不小。”正在自嗚得意,忽聽得外面有人叫道:“桂公公,大喜,大喜!快開門。”韋小寶一面扣衣鈕,一面開門,問道:“什麼喜事?”
門外站着四名太監,一齊向韋小寶躬身請安,齊聲道:“恭喜桂公公。”韋小寶知道:“大清早的,這麼客氣幹什麼啊?”一名四十來歲的太監笑道:“剛纔太后頒下懿旨去內務府,因海天富海公公得病身亡,尚膳司副總管太監的職司,就由桂公公升任。”另一名太監笑道:“我們沒等內務府大臣轉達恩旨,就巴巴的趕來向你道喜,今後桂公公統理膳司,那真是太好了!”韋小寶做太監升級,也不覺得有甚麼了不起,但想:“太后升我的級,是叫我對昨晚的事不可泄露半點風聲。其實就是不升我,老子可也不敢多口,腦袋搬了家,嘴巴也沒有了,還能多口嗎?不過太后既然提拔我,總不會殺我了,倒大可放心。”想到此節登時眉開眼笑,取出銀票,每人送了五十兩報信費。
一名太監道:“咱們宮裡可從來沒一位副總管像你桂公公這般年輕的。宮裡總管太監十四位,副總管太監八位,頂兒尖兒的人物,一古腦兒就只二十二位。本來連三十歲以下的也沒有。桂公公今天一升,明兒就和張總管、王總管他們平起平坐,可真了不起!”另一人道:“大夥兒就只知桂公公在皇上跟着大紅大紫,想不到太后對你也這般看重,只怕不到半年,便升做總管了。以後可得對們多多提拔!”韋小寶哈哈大笑,道:“都是自己人、好兄弟,還說什麼提拔不提拔?那是太后和皇上恩典,老……老……我桂小寶又有什麼功勞?”他硬生生將“老子”二字咽入口中了,好不辛苦,又道:“來來來,大夥兒到屋中坐坐,喝一杯茶!”那中年太監道:“太后的恩旨,內務府總得下午才能傳來。大夥兒公請桂公公去喝上一杯,慶賀公公飛黃騰達,連升二級。桂公公,你現下是五品的官兒,那可不小啊。”其餘三人跟着起鬨,定要拉韋小寶去喝酒。韋小寶雖然近日受人奉承已慣,但馬屁之來,畢竟聽着受用,當即鎖上了門,笑嘻嘻的跟着四人去喝酒。四人之中,兩個是太后身邊的近侍,奉太后之命去內務府傳旨,最先得到消息。其餘二人是尚膳監的太監,一個管採辦糧食,一個管選購菜餚,最是宮中的肥缺。二人一早聽到海天富死消息,立即守在內務府門外,寸步不離,要知道何人接替海天富的遺缺,立即趕去打點,以便保全職位。四人將韋小寶精到御房中,恭恭敬敬的請他坐在中間首席。御廚知道這個小孩兒打從明天起便是自己的頂頭上司,自是打起全副精神,烹調精美菜餚,只怕便是太后和皇帝,平時也吃不到這般好菜。韋小寶不會喝酒,順口跟他們胡說八道。一名太監嘆道:“海公公爲人挺好,可惜身子總是不成,又瞎了眼睛,這幾年來雖說管尚膳監的事,但一個月之中,難得有一兩天到御房來。”另一外太監道:“幸得大夥兒忠心辦事,倒也沒出什麼岔子。”又一名太監道:“海老公是先帝爺喜歡的老臣子,倘桔不是靠了老主子的舊恩典,尚膳監的差使早派了別人啦。桂公公得皇上和太后寵幸,那可大不相同啦。咱們大樹底下好遮蔭,辦起事來可就方便得多了。”先一人道:“聽說海公公昨天是咳嗽死的。”韋小寶道:“是啊,海公公咳嗽起來,常常氣也喘不過來。”
服侍太后的太監道:“今天清早,御醫李太醫奏報太后,說海公公患的是癆病入骨,風溼入心,多年老病發作,再也治不好了。生怕癆病傳給人,一早就將他屍體火化了。太后嘆了好一會兒氣,連說:‘可惜,可惜,海天富這人,倒也挺老實的!’”
韋小寶又驚又喜,知道侍衛、御醫、太監們都怕擔代干係,將海公公被殺身亡之事隱瞞不報,正好迎合了太后心意。韋小寶心想:“什麼癆痛入骨,風溼入心?老烏龜尖刀入腹,利劍穿心,那纔是真的。”
喝了一會酒,尚膳監兩名太監漸漸提到,做太監的生活清苦,全仗撈些油水,請韋小寶不可像海老公那麼固執,一切事情要辦得圓通些。韋小寶有些明白,有些不明白,只是唯唯否否,吃完酒後,兩名太監將一個小包塞在他懷裡,回房打開一看,原來是兩張銀票,每張一千兩。這“一千兩”三字,他倒是認得的,心想:“還沒上任,先收二千,油水倒挺不錯啊!”
申牌時分,康熙派人來傳他到上書房去笑容滿面的道:“小桂子,太后說你昨晚又立了大功,要升你的級。”
韋小寶心想:“我早知道啦!”立即裝出驚喜交集之狀,跪下磕頭,說道:“奴才也沒什麼功勞,都是太后和皇上的恩典。”康熙道:“太后說,昨晚有幾名太監在花園中打架,驚吵太后,你過去趕開了,處理得很得當。你小小年紀,倒識大體。”韋小寶站起身來,說道:“識大體嗎,也不見得。不過我知道,有些事情聽了該當牢牢記住,有些事情,應該立刻忘得乾乾淨淨,永遠不可提起。太監們打架,說的話挺難聽,自然誰也不可多提。”
康熙點點頭,笑吟吟的道:“小桂子,咱二人年紀雖然不大,可得做幾件大事出來,別讓大臣們瞧小了,說咱們不懂事。”韋小寶道:“正是。只要皇上定下計策,有什麼事,交給奴才去辦便是。”康熙道:“很好!鰲拜那廝,作亂犯上。我雖饒了他不殺,可是這人黨羽衆多,只怕死灰復燃,造起反來,那可大大的不妙。”韋小寶道:“正是!”康熙道:“我早知鰲拜這廝倔強,因此沒叫送入邢部天牢囚禁,免得他胡言亂語,一直關在康親王府裡。剛纔康親王來奏,說那廝整日大叫大嚷,口出不遜的言語。”說到這裡,放低了聲音,道:“這廝說我用小刀子在他背心上戳了一刀。”韋小寶道:“哪有此事?對付這廝,何必皇上親自動手?這一刀是奴才戳的,奴才去跟康親王說明白好了。”
康熙親自動手暗算鰲拜,此事傳聞開來,頗失爲君的體統,他正爲此發愁,聽韋小寶這般說,心下甚喜,點頭道:“這事由你認了最好。”沉吟片刻,說道:“你康親王家裡瞧瞧,看那廝幾時才死。”韋小寶道:“是!”康熙道:“我只道他中了一刀轉眼便死,因此饒了他性命,沒料到這廝如此硬朗,居然能夠挺着,還在那裡亂說亂話,煽惑人心,早知如此……”言下頗有悔意。韋小寶揣摸康熙之意,是要自己悄悄將他殺了,便道:“我看他多半挨不過今天。”
康熙傳來四名侍衛,命他們護送韋小寶去康親王府公幹。
韋小寶先回自己住處,取了應用物事,騎了一匹高頭大馬,在四名侍衛前後擁衛之下,向康親王府行去,在街上左顧右盼,得意洋洋。忽聽得街邊有個漢子道:“聽說擒住大奸臣鰲拜的,是一位十來歲的小公公?”另一人道:“是啊,少年皇帝,身邊得寵的公公,也都是少年。”先一人道:“是不是就是這位小公公?”另一人道:“那我可不知道了。”
一名侍衛要討好韋小寶,大聲道:“擒拿奸臣鰲拜,便是這位桂公公立的大功。”
鰲拜嗜殺漢人,殘暴貪賄,衆百姓恨之入骨,一旦被拿,辦罪抄家,城內城外,歡聲雷動。小皇帝下旨擒拿之時,鰲拜恃勇拒捕,終於爲一批小太監打倒,這事也已傳得滿城皆知。衆百姓加油添醬,繪聲繪影,各處茶館中的茶客個個說得口沫橫飛,什麼鰲拜飛腿踢皇帝,什麼幾名小太監個個武功了得,怎樣用“枯藤盤根”式將鰲拜摔倒,鰲拜怎樣“鯉魚打挺”,小太監怎樣“黑虎偷心”,一招一式,倒似人人親眼目睹一般。
這幾天中,只要有個太監來到市上,立即有一羣閒人圍上來,打聽擒拿鰲拜的情形。此刻聽得那侍衛說道,這個小太監便是擒拿鰲拜的大功臣,街市之間立即鬨動,無數百姓鼓掌喝彩。韋小寶一生之中,哪裡受到過這樣的榮耀,不由得心花怒入,自己當真如是大英雄一般。一衆閒人只是礙着兩名手按腰刀的侍衛在前開路,心有所忌,否則已擁上來圍住韋小寶看個仔細,問個不休了。五人來到康親府。康親王聽得皇上派來內使,忙大開中門,迎了出來,擺下香案,準備迎接聖旨。
韋小寶笑道:“王爺,皇上命小人來瞧瞧鰲拜,別的也沒什麼大事。”
康親王道:“是,是!”他在上書房見到韋小寶一直陪在康熙身邊,又知他擒拿鰲拜出過大力,忙笑嘻嘻的挽住他手,說道:“桂公公,你難得光臨,咱們先喝兩懷,再去瞧鰲拜那廝。”當即設下筵席。四名侍衛另坐一座,由王府中的武官相陪。康親王自和韋小寶在花園中對酌,問起韋小寶的嗜好。韋小寶心想:“我如果喜歡賭錢,王爺就會陪我玩骰子,他還一定故意輸給我。贏他的錢,這叫做勝之不武。”便道:“我也沒什麼喜歡的。”
康親王尋思:“老年人愛錢,中年少年人好色,太監可就不會好色了。這小太監喜歡什麼,倒難猜得很。這孩子會武功,如果送他寶刀寶劍,在宮中說不定惹出禍來,倒得擔上好大幹系。啊,有了!”笑道:“桂公公,咱們一見如故。我廄中養得幾匹好馬,請你去挑選幾匹,算是小王送給你一個小禮如何?”
韋小寶大喜,道:“怎敢領受王爺賞賜?”
康親王道:“自己兄弟,什麼賞不賞的?來來來,咱們先看了馬,回來再喝酒。”攜着他手同去馬廄。康親王吩咐馬伕,牽幾匹最好的小馬出來。韋小寶心頭不悅:“爲什麼叫我挑小馬?你當我是隻會騎小馬的孩子嗎?”見馬伕牽了五六匹小駒出來,笑道:“王爺,我身材不高,便愛騎大馬,好顯得不太矮小。”
康親王立時會意,拍腿笑道:“是我胡塗,是我胡塗。”吩咐馬伕:“牽我那匹玉花驄出來,請桂公公瞧瞧。”
那馬伕到內廄之中,牽出來一匹高頭大馬,全身白毛,雜着一塊塊淡紅色斑點,昂道揚鬣,當真神駿非凡,貢金轡頭,黃金跳鐙,馬鞍邊上用銀子鑲的寶石,單是這副馬身上的配具,便不知要值多少銀子,若不是王公親貴,便再有錢的達官富商,可也不敢用這等華貴的鞍韉。韋小寶不懂馬匹優劣,見這馬模樣俊美,忍不住喝彩:“好的馬兒!”康親王笑道:“這匹馬是西域送來的,乃是有名大宛馬,別瞧它身子高大,年紀可還小得很,只兩歲零幾個月。漂亮的馬兒該當由漂亮的人來騎。桂兄弟,你就選了這匹玉花驄怎樣?”韋小寶道:“這……這是王爺的坐騎,小人如何敢要?王爺厚賜,可沒的折煞了小人。”康親王道:“桂兄弟,你這等見外,那是太瞧不起兄弟了。難道你不肯結交我這個?”韋小寶道:“唉,小人在宮中是個……是個低賤之人,怎敢跟王爺交朋友?”康親王道:“咱們滿洲人爽快爽快,你當我是好朋友,就將我這匹馬騎了去,以後大夥兒不分彼此。否則的話,兄弟心中可大大的生氣啦!”說着鬍子一翹,一副氣呼呼的模樣。
韋小寶大喜,便道:“王爺,你……你待小的這樣好,真不知如何報答纔是?”
康親王道:“說什麼報答不報答的?你肯要這匹馬,算是我有面子。”走過去在馬臀上輕拍數下,道:“玉花,玉花,以後你跟了這位公公去,可得乖乖的。”向韋小寶道:“兄弟,你試着騎騎看。”韋小寶笑應:“是!”在馬鞍上一拍,飛身而起,上了馬背。他這幾個月武功學下來,拳腳上的真實功夫沒學到什麼,縱躍之際,畢竟身手矯捷。
康親王讚道:“好功夫!”牽着馬的馬伕鬆了手,那玉花驄便在馬廄外的沙地上繞圈小跑。韋小寶騎在馬背之上,只覺又快又穩。他絲毫不懂控馬之術,生怕出醜,兜了幾個圈子便即躍下馬背,那馬便自行站住子。
韋小寶道:“王爺,可真多謝你的厚賜了!小人這就去瞧瞧鰲拜,回來再來陪你。”康親王道:“正是,這是奉旨差遣的大事。小兄弟,請你稟報皇上,說我們看守得很緊,這廝就算身上長了翅膀,也逃不了。”韋小寶道:“這個自然。”康親王道:“要不要我陪你去?”韋小寶道:“不敢勞動王爺大駕。”康親王每次見到鰲拜,總給他罵得狗血淋頭,原不想見他,當即派了本府八名衛士,陪同韋小寶查察欽犯。
八名衛士引着韋小寶走向後花園,來到一座孤零零的石屋之前,屋外十六名衛士手執鋼刀把守,另有兩名衛士首領繞着石屋巡視,確是防守得十分嚴密。衛士首領得知皇上派內使來巡查,率領衆衛士躬身行禮,打開鐵門上的大鎖,推開鐵門,請韋小寶入內。
石屋內甚是陰暗,走廊之側塔了一座行竈,一名老僕正在煮飯。那衛士首領道:“這鐵門平時輕易不開,欽犯販飲食就由這人在屋裡煮了,送時囚房。”韋小寶點頭道:“很好!你們王爺想得甚是周到。鐵門不開,這欽犯想逃難得很了。”衛士首領道:“王爺吩咐過的,欽犯倘若要逃,格殺勿論。”衛士首領引着韋小寶進內,走進一座小堂,便聽得鰲拜的聲音從裡面傳了出來,正在大罵皇帝:“你奶奶的,老子出生入死,立了無數汗馬功勞,給你爺爺、父親打下座花花江山。你這沒出息的小鬼年紀輕輕,便不安好心,在背後通我一刀子,暗算老子。老子做了厲鬼,也不饒你。”
衛士首領皺眉道:“這廝說話無法無天,真該殺頭纔是。”
韋小寶循聲走到一間小房的鐵窗之前,探頭向內張去,只見鰲拜蓬頭散發,手上腳上都戴了銬鐐,在室中走來走去,鐵鏈在地下拖動,發出鏗鏘之聲。
鰲拜斗然見到韋小寶,叫道:“你……你……你這罪該萬死、沒卵子的小鬼,你進來,你進來,老子叉死了你!”雙目圓睜,眼光中如要噴出火來,突然發足向韋小寶疾衝,砰的一聲,身子重重撞在牆上。
雖然明知隔着一座厚牆,韋小寶還是吃了一驚,退了兩步,見到他猙獰的形相,不禁甚是害怕。
衛士首領安慰道:“公公別怕,這廝衝不出來。”韋小寶定了定神,見鐵窗上的鐵條極粗,石牆極厚,而鰲拜身上所戴的腳鐐手銬又極沉重,不由得精神大振,說道:“又怕他什麼?你們幾位在外邊等我,皇上吩咐了,有幾句話要我問他。”衆衛士齊聲答應退出。鰲拜兀自在厲聲怒罵。韋小寶笑道:“鰲少保,皇上吩咐我來瞧瞧你老人家身子好不好。你罵起人來,倒也中氣十足,身子硬朗得很哪,皇上知道了,必定喜歡得緊。”
鰲拜舉起雙手,將鐵銬在鐵窗上撞得當當猛響,怒道:“你奶奶的,你這狗孃養的小雜種。你去跟皇帝說,用不着他這麼假心假意,要殺便殺,鰲拜還怕不成?”韋小寶見他將鐵窗上粗大的鐵格打得直晃,真怕他破窗而出,又退了一步,笑道:“皇上可沒這麼容易就殺了你。要你在這裡安安靜靜的住上二三十年,等到心中真的懊悔了,爬着出去向皇上磕上幾百個響頭,皇上念着你從前的功勞,說不定饒了你,放了你出去。不過大官是沒得做了。”
鰲拜厲聲道:“你叫他快別做這清秋大夢,要殺鰲拜容易得很,要鰲拜磕頭,卻是千難萬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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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小寶笑道:“咱們走着瞧罷,過得三年五載,皇上忽然記起你的時候,又會派我來瞧瞧你。鰲大人,你身子保重,可千萬別有什麼傷風咳嗽,頭痛肚痛。”鰲拜大罵:“痛你媽的王八羔子。小皇帝本來好好地,都是給你們這些狗孃養的漢人教壞了。老皇爺倘若早聽了我的話,朝廷裡一個漢官也不用,宮裡一隻漢狗也不許進來,那會像今日這般亂七八糟?”
韋小寶不去理他,退到郎下行竈旁,見鍋中冒出蒸氣,揭開鍋蓋一看,煮的是一鍋豬肉白菜,說道:“好香!”那老僕道:“給犯我吃的,沒什麼好東西。”韋小寶道:“皇上吩咐我來欽察犯人的飲食,可不許餓壞了他。”那老僕道:“好教公公放心,餓不了的。王爺叮囑了,第天要給他吃一斤肉。”韋小寶道:“你舀一碗給我嚐嚐,倘若待虧了欽犯,我請王爺打你的板子。”老僕惶恐道:“是,是!小人不敢虧待了欽犯。”忙取過碗來,盛了一碗豬肉白菜,雙手恭恭敬敬的遞上,又遞上一雙筷子。韋小寶接過碗來,喝了一口湯,不置可否,向筷子瞧了瞧,說道:“這筷子太髒,你給我好好的擦洗乾淨。”那老僕忙道:“是,是!”接過筷子,到院子中水缸邊去用力擦洗。
韋小寶轉過身子,取出懷中的一包藥末,倒在那一大碗豬肉白菜之中,隨即將紙包放回懷裡,將菜碗晃動幾下,藥末都溶入了湯裡。他知道康熙要殺鰲拜,卻要做得絲毫不露痕跡,從上書房中出來時便有了主意,回到住處,從海老公的藥箱中取出十來種藥末,也不管不毒無毒,胡亂混在一起,包了一包,心想這十幾種藥種之中,心有兩三種是毒藥,給他服了下去,定然死多活少。那老僕擦完筷子,恭恭敬敬的遞過。韋小寶接過筷子,在鰲拜那碗豬肉中不住攪拌,說道:“嗯,豬肉倒也不少。平時都這麼多嗎?我瞧你很會偷食!”那老僕道:“第餐都有不少豬肉,小人不敢偷食的。”心下詫異:“這位小公公怎麼知道我偷犯人的肉吃,可有點希奇!”韋小寶道:“好,你送去給犯人吃。”那老僕道:“是,是!”又裝了三大碗白飯,連同那大碗白菜豬肉,裝在盤裡,捧去給鰲拜。韋小寶提着筷子在鍋邊輕輕敲擊,心下甚是得意,尋思:“鰲拜這廝吃了我這碗加料大補的豬肉白菜,若不七孔流血,也得……也得八孔流血而死。”他本傑想另說一句成語,但肚中實在有限,只好在“七孔流血”之下再加一孔。
他放下碗筷,踱出門去,和守門的衛士們閒談了片刻,心想這當兒鰲拜多半已將一碗豬肉吃了個碗底朝天,向衛士首領道:“咱們再進去瞧瞧!”衛士首領應道:“是!”
兩人剛走進門,忽聽得門外兩人齊聲吆喝:“什麼人?站住了!”跟着颼颼兩響射箭之聲。那衛士首領吃了一驚,忙道:“公公,我去瞧一下。”急奔出門。韋小寶跟着出去,只聽錚錚之聲大作,十來名青衣漢子手執兵刃,已和衆衛士動上了手。韋小寶大驚:“啊喲,鰲拜的手下之人來救他了。”那衛士首領拔劍指揮,只吆喝得數聲,一男一女分從左右夾擊而上。護送韋小寶的四名御前侍衛便在左近,聞聲來援,加入戰團。那些青衣漢子武功甚強,霎時之間已有兩名王府衛士屍橫就地。
韋小寶縮身進了石屋,忙將門關上,正要取門閂支撐,突然迎面一股大幾涌到,將他推得向後跌出丈餘,四名青衣漢子衝進石屋,大叫:“鰲拜在哪裡?鰲拜在哪裡?”一名長鬚老者一把抓起韋小寶,問道:“鰲拜在哪裡?”韋小寶向外一指,說道:“關在外邊的地牢裡。”兩名青衣人便向外奔出。外邊又有四名青衣人奔了進來,疾向後院竄去,突然有人叫道:“在這裡了!”長鬚老者大怒,舉刀向韋小寶砍落。韋小寶急閃避開。旁邊一名青衣人提腿在他屁股上一腳,只踢得韋小寶飛出丈許,摔入後院。六名青衣人齊去撞擊囚室的鐵門。但鐵門甚是牢固,頃刻間卻哪裡撞得開?只聽得外面鑼聲鏜鏜鏜急響,王府中已發出警號。一名青衣人叫道:“須得趕快!”長鬚老者道:“廢話,誰不知道要快?”一名青衣漢子見一進撞不開鐵癯。這時又有三名青衣漢子奔了進來。囚室外地形狹窄,九個人擠在一起,施展不開手腳。韋小寶悄悄在地下爬出去,沒爬得必步,便給人發覺,挺劍向他背心上刺到,。韋小寶向左閃讓,那人長劍橫掠,嗤的一聲,在他背心長袍上拉了條口子。韋小寶幸得有寶衣護身,這一劍沒傷到皮肉,驚惶下躍起身來,斜刺衝出。另一個青衣漢子罵道:“小鬼!”舉刀便砍。韋小寶一躍而起,抓住了囚室窗上的鐵條子,身子臨空懸掛。使鋼鞭的青衣漢子正在撬挖鐵條,見韋小寶陰在窗口,揮鞭擊落。
韋小寶無路可退,又腳穿入兩條鐵條之間。兩根鐵條已給插得彎了,他身子瘦小,竟從空隙間穿過,一鬆手,已鑽入了囚室。噹的一聲響,鋼鞭擊在鐵條之上。外邊的青衣漢子紛紛呼喝:“我來鑽,我來鑽。”那使鋼鞭的漢子探頭欲把空隙中鑽進去。可是十三四歲的韋小寶鑽得過,這漢子身材肥壯,卻哪裡進得去?
韋小寶從靴筒中拔出匕首,暗叫:“救兵快來,救兵快來!”耳聽得外面銅鑼聲,呼喝聲,兵刃擊聲響成一團。突然間呼的一聲,一股勁風當頭壓落。韋小寶一個打滾,滾出數尺。但聽得嗆啷啷一聲大響,臉上泥沙濺得發痛,他不暇回顧,急躍而起。只見鰲拜雙手舞動鐵鏈,荷荷大叫,亂縱亂躍,這時那便鋼鞭的青衣漢子正從窗格中鑽進來,鰲拜連手銬帶鐵鏈往他頭上猛力擊下,這青衣漢子登時腦漿迸裂而死.韋小寶驚奇不已:“他怎麼將來救他的人打死了?”隨即明白:“啊喲,他吃了我的加料藥粉,雖然中毒,可不是翹辮子見閻羅皇,卻是發了瘋!”
窗外衆漢子大聲呼喝,鰲拜舉起手銬鐵鏈,往鐵窗上猛擊。韋小寶心想:“他如回過身來打我,老子可得要歸天!”急急之下,不及細想,提起匕首,猛力向鰲拜後心戳去。
鰲拜服藥後神知已失,渾不知背後有人來襲,韋小寶匕首戳去,他竟不知閃避,波的一聲,匕首直刺入背。鰲拜張口狂呼,雙手連着手銬亂舞。韋小寶順勢往下一拖,那匕首削鐵如泥,直切了下去,鰲拜的背脊一剖爲二,立即摔到。窗外一衆青衣人霎時之間都怔住了,似乎見到了世上最希奇古怪之事。三四人同時叫了出來:“這小孩子殺了鰲拜!這小孩殺了鰲拜!”
那長鬚人道:“撬開鐵窗,進去瞧個明白,是否真的鰲拜!”當下便有二人拾起鋼鞭,用力扳撬窗上鐵條。兩名王府衛士衝進室來,長鬚人揮動彎刀,一一砍死。一名青衣漢子提起短槍,隔窗向韋小寶不住虛刺,令他無法走進窗格傷人。
過不多進,鐵條的空隙擴大,一個青衣瘦子說道:“待我進去!”從鐵條空隙間跳進囚室。韋小寶舉匕首向他刺去。那瘦子舉刀一擋,嗤的一聲響,單刀斷爲兩截。那瘦子一驚,手中斷刀向韋小寶擲出。韋小寶低頭閃避,雙手手腕已被那瘦子抓住,順勢反到背後。另一個青衣漢子舉刀架在他頸中,喝道:“不許動!”窗上的鐵條又撬開了兩根,長鬚人和一名身穿青衣的禿子鑽進囚室,抓住鰲拜的辮子,提起頭來一看,齊聲道:“果是鰲拜!”長鬚人想將屍首推出窗外,但銬鐐上的鐵鏈牢牢釘在石牆之中,一進無法弄斷。那瘦子拿起韋小寶的匕首,嗤嗤四聲響,將連在鰲拜屍身上的鐵鏈割斷了。長鬚人讚道:“好刀!”將屍身從窗格中推出,外邊的肯衣漢子拉了出去。那瘦子將韋小寶推出,餘下三人也都鑽出囚室。長鬚人發令:“帶了這孩子走!大夥兒退兵!”衆人齊聲答應,向外衝出。一名青衣大漢將韋小寶挾在肋下,衝出石屋。只得颼颼聲響,箭如飛蝗般射來。王府中二十餘名衛士不住放箭,康親王提刀親自督戰。
衆青衣人爲箭所阻,衝不出去。抱着鰲拜屍首的是個道士,叫道:“跟我來!”舉起屍身擋在身前。康親王見到鰲拜,不知他已死,又見韋小寶被拿住,大叫:“停箭!別傷了桂公公!”韋小寶心想:“康親王倒有良心,老子會記得你的!”王府弓箭手登時停箭。那些青衣漢子高聲吶喊,衝出石屋。那長鬚人手一揮,四名漢子疾向康親王衝去。衆衛士大驚,顧不得追敵,都赤保護王爺,豈知這是那長鬚人聲東擊西之計,餘人乘隙躍上圍牆,逃出王府。攻擊康親王的四名漢子輕功甚佳,並不與衆衛士交手,東一竄,西一縱,似乎伺機要取康親王性命,待得同伴盡數出了王府,四人幾聲呼嘯,躍上圍牆,連連揮手,十餘件暗器份向康親王射去。衆衛士又是連聲驚呼,揮兵刃砸暗器,但還是有一枝鋼鏢打中了康親王左臂。這麼一陣亂,四名青衣漢子又都出了王府。
韋小寶被一條大漢挾在肋下飛奔,但聽得街道上蹄聲如雷,有人大叫:“康親王府中有刺客!”正是大隊官軍到來增援。一衆青衣漢子奔入王府旁的一間民房,閂上了大門,又從後門奔出,顯然這些人幹事之前,早就把地形察看明白,預備了退路。在小巷在奔行一程,又進了一間民房,仍是從後門奔出,轉了幾個彎,奔入一座大宅之中。
各人立刻除下身上青衣,迅速換上各式衣衫,頃刻間都扮成了鄉家模樣,挑柴的挑柴,挑菜的挑菜。一名漢子將韋小寶用麻繩牢牢綁住。兩名漢子推過一輛木車,車上有兩隻大木桶,將鰲拜的屍體和韋小寶分別裝入桶中。韋小寶心中只罵得一句:“他媽的!”頭上便有無數棗子倒下來,將他蓋沒,桶蓋蓋上,什麼也瞧不見了。跟着身子晃動,料想木車推出大門。棗子之間雖有空隙,不致窒息,卻也呼吸困難。韋小寶驚魂略定,心想:“這些鰲拜的家將部屬把老子拿了去,勢必要挖出老子的心肝來祭鰲拜。最好是途中遇上官兵,老子用力一滾,木桶翻倒,那便露出了馬腳。”可是四肢被緊緊綁住,哪裡動得分毫?木桶外隱隱傳來轔轔車聲,身子顛簸不已,行了良久,又哪裡遇到官兵了?韋小寶咒罵一陣,害怕一陣,忽然張口咬了一枚棗子來吃,倒也肥大香甜,吃得幾枚,驚懼之餘,極其疲倦,過不多時,竟爾沉沉睡去。一覺醒來,車子仍是在動,只覺全身痠痛,想要轉動一下身子,仍半分動彈不得,心想:“老子這次定然逃不過難關了,待會只好大罵一場,出一口心中的惡氣,再過二十年,又是一條大漢。”又想:“幸虧我已將鰲拜殺了,否則這廝被這批狗賊救了出去,老子又被他們拿住,一樣的難以活命,死得可不夠本。鰲拜是朝廷大官,韋小寶只不過是麗春院的一個小鬼,一命拚一命,老子便宜之極,哈哈,大大便宜!”既然無法逃命,只好自己如此寬解,雖說便宜之級,心中卻也沒半點高興。過了一會,便又睡着了,這一覺睡得甚久,醒來時發覺車子所行的地面甚爲平滑,行得一會,車子停住,卻沒有人放他出來,讓他留在棗子桶中。過了大半天,韋小寶氣悶之極,又要朦朧睡去,忽聽得豁啦一響,桶蓋打開,有人在捧出他頭頂的棗子。韋小寶深深吸了口氣,大感舒暢,睜開眼來,只見黑沉沉地,頭頂略有微光。有人雙手入桶,將他提了起來,橫抱在手臂之中,旁邊有人提着一盞燈籠,原來已是夜晚。韋小寶抱着他的是個老者,神色肅穆,處身所在一是一個極大的院子。
那老者抱着韋小寶走向後堂,提着燈籠的漢子推開長窗。韋小寶暗叫一聲:“苦也!”不知高低,但見一座極大的大廳之中,黑壓壓的站滿了人,少說也有二百多人。這些人一色青衣,頭纏白布,腰繫白帶,都是戴了喪,臉含悲憤哀痛之色。大廳正中設着靈堂,桌上點燃着八根極粗的藍色蠟燭。靈堂旁掛着幾條白布輓聯,豎着招魂幡子。韋小寶在揚州之時,每逢大戶人家有喪事,總是去湊熱鬧,討賞錢,乘人忙亂不覺,就順手牽羊,拿些器皿藏入懷中,到市上賣了,便去賭錢,因此,靈堂的陳設看得慣了,一見便知。他在棗桶中時,早料到會被剖心開膛,去祭鰲拜,此刻事到臨頭,還是嚇得全身皆酥,牙齒打戰,格格作響。那老者將他放下,左手抓住他肩頭,右手割斷綁住他手足的麻繩。韋小寶雙足痠軟,無法站定。那老者伸手到他右肋之下扶住。韋小寶見廳上這些人顯然都有武功,自己只怕一個也打不過,要逃走那是千難萬難,但左右是個死,好在綁縛已解,總得試試,最不濟逃不了,給抓了回來,一樣的開心剖膛,難道還能多開一次,多剖一回?眼前切要之事,第一要那老頭子的手不在自己肋下托住,以免身子一動便給他抓住;第二要設法弄熄燈籠燭火,黑暗一團,便有脫身之機。
他偷眼瞧廳上衆人,只見各人身上都掛插刀劍兵刃。一名中年漢子走到靈座之側,說道:“今日大……大仇得報,大……大可你可以眼閉……眼閉了。”一句話沒說完,已泣不成聲。他一翻身,撲倒在靈前,放聲大哭。廳上衆人跟着都號啕大哭。韋小寶心道:“辣塊媽媽,老子來罵幾句。”但立即轉念:“我開口一罵,這些烏龜王八蛋向老子動手,可逃不了啦。”斜眼見託着自己的老者正自伸衣袖拭淚,便想轉身就逃,但身後站滿了人,只須逃出一步,立時便給人抓住,心想時機未到,不可鹵莽。
人叢中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上祭!”一名上身赤裸,頭纏白布的雄壯大漢大踏步走上前來,手託木盤,高舉過頂,盤中鋪着一塊細布,細布上赫然放着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頭。韋小寶險些兒暈去,心想:“辣塊媽媽,這些王八蛋要來割老子的頭了。”又想:“這是誰的頭?是康親王嗎?還是索額圖的?不會是小皇帝的罷?”木盤高舉得甚高,看不見首級面容。那大漢將木盤放在供桌上,撲地拜倒。大廳上哭聲又振,衆人紛紛跪拜。韋小寶心道:“他媽的,此時不走,便待何時?”轉身正欲奔跑,那老者拉拉他家袖,腿上沒半點力氣,給他一推之下,立即跪倒,見衆人都在磕頭,只好跟着磕頭,心中大罵:“賊鰲拜,烏龜鰲拜。老子一刀戳死了你,到得陰間,老子又再來戳你幾刀!”
有些漢子拜畢站起身來,有些兀自伏地大哭。韋小寶心想:“男子漢大丈夫,這般大哭也不怕羞,鰲拜這王八蛋有什麼好,死了又有什麼可惜?又用得着你們這般大流馬尿?”衆人哭了一陣,一個高高瘦瘦的老者走到靈座之側,朗聲說道:“各位兄弟,咱們尹香主的大仇已報,鰲拜這廝終於殺頭,實是咱們天地會青木堂的天大喜事……”
韋小寶聽到“鰲拜這廝終於殺頭”八個字,耳中嗡的一聲,又驚又喜,一個念頭閃電似的鑽入腦中:“他們不是鰲拜的部屬,反是鰲拜的仇人?”那高瘦老者下面的十幾句話,韋小寶全然聽而不聞,過了好一會,定下神來,才慢慢將他說話聽入心中,但中間已然漏了一大段,只聽他說道:“……今日咱們大鬧康親王府,殺了鰲拜,全師而歸,韃子勢必喪膽,於本會反清復明的大業,實有大大好處。本會各堂的兄弟們知道了,一定佩服咱們青木堂有智有勇,敢作敢爲。”衆漢子紛紛說道:“正是,正是!”“咱們青木堂這次可大大的露了臉。”“蓮花堂、赤火堂他們老是自吹自擂,可哪有青木堂這次幹得驚逃詔地!”“這件事傳遍天下,只怕到處茶館中都要編成了故事來唱。將來把韃子逐出關外,天地會青木堂名垂不朽!”“什麼把韃子逐出關外?要將衆韃子斬盡殺絕,個個死無葬身之地。”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精神大振,適才的悲慼之情,頃刻間一掃而空。
韋小寶聽到這裡,更無懷疑,知道這批人是反對朝廷的志士。他在遇到茅十八之前,在揚州街坊市井之間,便已常聽人說起天地會反清的種種俠義事蹟。當年清兵攻入揚州,大肆屠殺,姦淫擄掠,無惡不作,所謂:“揚州一日,嘉定三屠”,實是慘不堪言。揚州城中幾乎每一家人家,都有人在這場大屠殺中遭難。因之對於反清義士的欽佩,揚州人比之別地人氏,無形中又多了幾分。其時離“揚州十日”的慘事不過二十幾年,韋小寶從小便聽人不斷說起清軍的惡行,又聽人說史閣部如何抗敵殉難,某人又如何和敵兵同歸於盡。這次茅十八和衆鹽梟在麗春院中打架,便是爲了強行替天地會出頭而起,一路上聽他說了不少天地會的英雄事蹟,又有什麼“爲人不見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等等言語,心中早已萬分嚮往仰慕,這時親眼見到這一大羣以殺韃子爲已任的英雄豪傑,不由得大爲興奮,一時意忘了自己是韃子朝廷中“小太監”身份。那高瘦老者待人稍靜,續道:“咱青木堂這兩年中,時時刻刻記着尹香主尹大哥的大仇,人人在萬雲龍大哥的靈前瀝血爲誓,定要殺了鰲拜這廝爲尹大哥報仇。尹香主當時慷慨就義,江湖上人人欽仰,今日他在天之靈,見到了鰲拜這個狗頭,一定會仰天大笑。”衆人都道:“正是,正是!”
人叢中一個雄壯的聲音道:“兩年前大夥兒立誓,倘若殺不得鰲拜,我青木堂人人都是狗熊灰孫子,再也沒臉面在江湖上行走。今日終於雪了這場奇恥大辱。我姓樊的這兩年飯也吃不飽,覺也睡不好,日思夜想,就是打算給尹香主報仇,爲青木堂雪恥,大夥兒終於心願得償,哈哈,哈哈!”許多人跟着他都狂笑起來。
那高瘦老者說道:“好,我青木堂重振雄風,大夥揚眉吐氣,重新擡起頭來做人。這兩年來,青木堂兄弟們個個都似無主孤魂一般,在天地會中聚會,別堂的兄弟只消瞧我一眼,冷笑一聲,我就慚愧得無地自容,對會中的大事小右,不敢插嘴說一句話。雖然總舵主幾次傳了話來,開導咱們,說道爲尹香主報仇,是天是會全體兄弟們的事,決不是青木堂一堂的事。可是別堂兄弟們冷言冷語,卻不這麼想啊。自今而後,那可是大不相同了。”另一人道:“對,對,李大哥說得對,咱們乘此機會,一鼓作氣,轟轟烈烈的再幹他幾件大事出來。鰲拜這惡賊號稱‘滿洲第一勇士’,今日死在咱們手下,那些滿洲第二勇士,第三勇士,第四勇士,那是個個怕得要死了!”
衆人一聽,又都轟然大笑起來。韋小寶心想:“你們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倒像小孩兒一般。”
人叢中忽然有個冷冷的聲音說:“是我們青木堂殺了鰲拜麼?”
衆人一聽此言,立時靜了下來,大廳中聚着二百來人,片刻之間鴉雀無聲。
過了良久,一人說道:“殺死鰲拜的,雖是另有其人,但那也是咱們青木堂攻入康親王府之後,那人乘着混亂,纔將鰲拜殺死。”
先前那人又冷冷的道:“原來如此。”
那聲音粗壯之人大聲道:“祁老三,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那祁老三仍是冷言冷語:“我又有什麼意思?沒有意思,一點也沒有意思!只不過別堂中兄弟如果說道:‘這番青木堂可當真威風啦!但不知殺死鰲拜的,卻是貴堂中哪一位兄弟?’這一句話問了出來,只怕有些兒難以對答。大家不妨想想,這句話人家會不會問?只怕一千個人中,倒有九百九十九個要問罷!大夥兒自吹自擂,盡往自己臉上貼金,未免……未免有點……嘿嘿,大夥兒肚裡明白!”衆人盡皆默然,都覺他說話刺耳,聽來極不受用,但這番話卻確是實情,難以辯駁。
過了好一會,那高瘦老者道:“這個清宮中的小太監陰錯陽差,殺了鰲拜,那自是尹香主在天之靈暗中佑護,假手於一個小孩子,除此大奸。大家都是鐵錚錚的男子漢,也不能昧着良心說假話。”衆人面面相虐覷,有的不禁搖頭,本來興高采烈,但想到殺死鰲拜的並非青木堂的兄弟,登時都感大爲掃興。那高瘦老者道:“這兩年來,本堂無主,大夥兒推兄弟暫代執掌香主的職司,。現下尹香主的大仇已報,兄弟將令牌交在尹香主靈前,請衆兄弟另選賢能。”說着在靈座前跪倒,雙手拿着一塊木牌,拜了幾拜,站起身來,將令牌放在靈位之前。一人說道:“李大哥,這兩年之中,你將會務處理得井井有條,我香主之位,除了你之處,又有誰能配當?你也不用客氣啦,乘早將令牌收起來罷!”衆人默然半晌。另一人道:“這香主之位,可並不是憑着咱們自己的意思,要誰來當就由誰當。那是總舵主委派下來的。”
先一人道:“規矩雖是如此,但歷來慣例,每一堂商定之後報了上去,上頭從來沒駁回過,所謂委派,也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
另一人道:“據兄弟所知,各堂的新香主,向來都由舊堂主推薦。舊香主或者年老,或者有病,又或是臨終之時留下遺言,從本堂兄弟之中挑出一人接替,可就從來沒有自行推選的規矩。”
先一人道:“尹香主不幸爲鰲拜所害,哪有什麼遺言留下?賈老六,這件事你又不是不知,又幹麼在這時挑眼了?我明白你的用意,你反對李大哥當本堂香主,乃是心懷不軌,另有圖謀。”韋小寶聽到“賈老六”三字,心下一凜,記得揚州衆鹽梟所要找的就是此人,轉頭向他瞧去,果見他頭頂頭禿禿地,一根小辮子上沒剩下幾根頭髮,臉上有個大刀疤。
那賈老六怒道:“我又心懷什麼不軌,另有什麼圖謀?崔瞎子,你話說得清楚些,可別含血噴人。”
那姓崔之人少了一隻左目,大聲道:“哼,打開天窗說亮話,青木堂中,又有誰不知道你想捧你姊夫關夫子做香主。關夫子做了香主,你便是國舅老爺,那還不是大權在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嗎?”賈老六大聲道:“關夫子是不是我姊無,那是另一回事。這次攻入康王府,是關夫子率領的,終於大功告成,奏凱而歸,憑着我姊無的才幹,他不能當香主嗎?李大哥資格老,人緣好,我並不是反對他。不過講到本事,畢竟還是關夫子行得多。”
崔瞎子突然縱聲大笑,笑聲中充滿了輕蔑之意。賈老六怒道:“你笑什麼?難道我的話說錯了?”崔瞎子笑道:“沒有錯,咱們賈六哥的話怎麼會錯?我只是覺得關無子的本事太也厲害了些。五關是過了,六將卻沒有斬。事到臨頭,卻將一個大仇人鰲拜,讓人家小孩兒一刀殺了。”突然人叢中走出一人,滿臉怒容在靈座前一站,韋小寶認得他便是率領衆人攻入康親王府的那個長鬚人。見他一部長鬚飄在胸前,模樣甚是威嚴。原來此人姓關,名叫安基,因鬍子生得神氣,又是姓關,大家便都叫他關夫子。他雙目瞪着崔瞎子,粗聲說道:“崔兄弟,你跟賈老六鬥口,說什麼都可以,我姓關的可沒的罪你。大家好兄弟,在萬雲龍大哥靈前賭過咒,發過誓來,說什麼同生共死,我這般損我,是什麼意思?”
崔瞎子心下有些害怕,退了一步,說道:“我……我可沒敢損你。”頓了一頓,又道:“關二哥,你……你如贊成推舉李大哥作本堂香主,那麼……那麼做兄弟的給你磕頭賠罪,算是我說錯了話。”關安基鐵青着臉,說道:“磕頭賠罪,那怎麼敢當?本堂香主由誰來當,姓生的可不配說這一句話。崔兄弟,你也還沒當上天地會的總舵主,青木堂的香主是誰,還輪不到你來說話。”
崔瞎子又退了一步,大聲道:“關二哥,你這話也不明擺着損人嗎?我崔瞎子是什麼腳色,便是再投十八次胎,也挨不上當天地會的部舵主。我只是說,李力世李大哥德高望重,本堂之中,再也沒哪一位像李大哥那樣,教人打從心窩裡佩服出來。本堂的香主倘若不是請李大哥當,只怕十之八九的兄弟們都會不服。”人叢中有一人道:“崔瞎子,你又不是本堂十之八九的兄弟,怎知道十之八九的兄弟們心中不服?我看啊,李大哥人是挺好的,大夥兒跟他老人家喝喝酒,曬曬太陽,那是再好不過的。可是說到做本堂香主,只怕十之八九的兄弟們心中大大的不以爲然。”
又一人道:“我說呢,張兄弟的話對得不能再對。德高望重又怎麼樣?咱們天地會是反清復明,又不是學孔夫子,講什麼仁義道德。德高望重,就能將韃子嚇跑嗎?要找德高望重之人,私塾中整天‘詩云子曰’的老秀才可多得很。”衆人一聽,都笑了起來。
一名道人道:“依你之見,該當由誰來當本堂香主?”那人道:“第一,咱們天地會幹的是反清復明大事。第二,咱們青木堂要在天地會各堂之中出人頭地,幹得有聲有色。衆兄弟中哪一個最有才幹,最有本事,大夥兒便推他爲香主。”那道人道:“最有才幹,最有本事,依貧道看來,還是以李大哥爲第一。”
人叢中數十人都大聲叫嚷起來:“我們推關夫子!李大哥的本事怎及得上關夫子?”
那道人道:“關夫子做事有股衝勁,這是大家佩服的……”許多人叫了起來:“是啊,那還有什麼說的?”那道人雙手亂搖,叫道:“且慢,且慢,聽我說完。不過關夫子的脾氣十分暴躁,動不動就發火罵人。他眼下在本堂中不過是一個尋常兄弟,大夥兒見到他,心中已先怕他三分。他一做香主,只怕誰也沒一天安穩的日子過.”一人道:“關夫子脾氣近來好得多了。他一做香主,只會更好。”那道士搖頭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關夫子的脾氣,是幾十年後成的,就算按捺得住一時,又怎能按捺得一年半載?青木堂香主是終身大事,不可由於一個人的脾氣不好,鬧得弟兄們失和,大家人心渙散,不免誤了大事。”
那道人道號玄貞,聽他這麼說,哈哈一笑,說道:“正是各人之事自家知,貧道脾氣不好,得罪人多,所以儘量少開口。不過推選香主,乃是本堂大事,貧道忍不住要說幾句了。貧道脾氣不好,不做香主,並不礙事。哪一位兄弟瞧着不順眼,不來跟我說話,也就罷了,遠而避之,也就是了。但貧道做了香主,豈能不理不睬,遠而避之?”
賈老六道:“又沒人推你做香主,爲什麼要你出來東拉西扯?”
玄貞勃然大怒,厲聲道:“賈老六,江湖上朋友見到貧道之時,多尊稱一聲道長,便是總舵主,也是客客氣氣。哪有似你這般無禮的。你……你狗仗人勢,想欺侮到我玄貞頭上,可沒那麼容易!我明明白白跟你說,關夫子要當本堂香主,我玄貞第一個不贊成!他要當這香主,第一就須辦到一件事。這件事要是辦到了,貧道說不定就不反對。”賈老六本來聽他說“狗仗人勢”,心下已十分生氣,只是一來玄貞道人武功高強,他當真動了怒,可也真不敢和他頂撞;二來這道人在江湖上名頭甚響,總舵主對他客氣,確也不假。自己要擁姊無做本堂香主,此人如一力作梗,實是一個極大障礙,聽他說只要姊無辦到一件事,便不反對他做香主,心下一喜,問道:“那是什麼事,你倒說來聽聽。”
玄貞道人道:“關夫子第一件要辦的大事,便須和‘十足真金’賈金刀離婚!”
此言一出,衆人登時鬨堂大笑,原來玄貞道人所說的“十足真金”賈金刀,便便是關夫子的妻室,賈老六的嫡親姊姊。她手使兩把金刀,人家和她說笑,常故意詢問:“關嫂子,你這兩口金刀,到底是真金還是假金?”她一定鄭重其事的道:“十足真金,十足真金!哪有假的?”因此上得到個“十足真金”的外號。玄貞道人要關夫子和妻子離婚,豈不是擺明了要賈老六的好看?其實“十足真金”賈金刀爲人心直口快,倒是個好人。好兄弟賈老六也不壞,只是把姊無擡得太高,關夫子又脾氣暴躁,得罪人多,大家背後不免閒話甚多。
關安基手一伸,砰的一聲,在桌上重重一拍,喝道:“玄貞道長,你說什麼話來?我當不當香主,有什麼相干,你幹什麼提到我老婆?”玄貞道人還未答話,人叢中一人冷冷的道:“關夫子,尹香主可沒得罪你,你拍他靈座幹什麼?”原來關安基適才一拍,卻是靈座之上。
關安基心中一驚,他人雖暴躁,倒是機靈得很,大聲道:“是兄弟錯了!”在靈位之前跪倒,拜了幾拜,說道:“尹大哥,做兄弟的盛怒之下,在你靈臺上拍了一掌,實在是兄弟的不是,請你老人家在天之靈,不可見怪。”說着砰砰砰的叩了幾個響頭。餘人見他如此,也就不再追究。
崔瞎子道:“大家瞧!關夫子光明磊落,人是條漢子,就是脾氣暴躁,沉不住氣。他做錯了事,即刻認錯,那當然很好。可是倘若當了香主,一件事做錯了,往往干係極大,就算認錯,又有什麼用?”關安基本來聲勢洶洶,質問玄貞道人爲何提及他妻子“十足真金”賈金刀,但盛怒之下,在尹香主靈臺上拍了一掌,爲人所責,雖然立即向尹香主靈位磕頭,衆兄弟不再追究,氣勢終於餒了,一時不便再和玄貞道人理論。玄貞也就乘面收篷,笑道:“關夫子,你我自己兄弟,一同出生入死,共過無數患難,犯不着爲了一時大舌之爭,失了兄弟間的和氣。剛纔貧道說的,你包涵包涵,回家別跟賈金刀嫂子說起。否則她來揪貧道的鬚子,可不是玩的。”衆人又都笑了起來。關安基對這道人本有三分忌憚,只好付之一笑。衆人你一言,我一語,有的說李大哥好,有的說關夫子好,始終難以定議。
忽有一個放聲大哭,一面哭,一面說道:“尹香主啊尹香主,你在世之是,我青木堂中何等和睦,衆兄弟真如至親骨肉一般,同心協力,幹那反清復明的大事。不幸你爲鰲拜這奸賊所害,我青木堂中,再沒第二個人能如你這般,既有人緣,又有本事。尹香主啊,除非你死而復生,否則我青木堂只怕要互相紛爭不休,成爲一盤散沙,再也不能如你在世之時那般興旺了。”衆人聽到他這等說,許多人忍不住又都流起淚來。有一人道:“李大哥有李大哥的好處,關夫子有關夫子的好處,兩位都是自己好兄弟,可不能爲了推舉香主之事,大夥兒不和。依我之見,不如請尹香主在天之靈決定。咱們寫了李大哥和關夫子和名字,大夥兒向尹香主的靈位磕頭,然後拈鬮決定,最是公平不過。”許多人隨聲附和。
賈老六大聲道:“這法兒不好。”有人道:“怎麼不好?”賈老六道:“拈鬮由誰來拈?”那人道:“大夥兒推舉一位兄弟來拈便是了。”賈老六道:“只怕人有私心,發生弊端。”崔瞎子怒道:“在尹香主靈前,誰有這樣大的膽子,敢作弊欺瞞尹香主在天之靈?”賈老六道:“人心難測,不可不防。”崔瞎子罵道:“操你奶奶的,除非是你想作弊。”賈老六怒道:“你這小子罵誰?”崔瞎子怒道:“是我罵了你這小子,卻又怎麼?”賈老六道:“我忍耐已久,你罵我奶奶,那可無論如何不能忍了。”刷的一聲,拔出了鋼刀,左手指着他喝道:“崔瞎子,咱哥兒到外面院子中去比劃比劃。”崔瞎子慢慢拔出了刀,道:“這是你叫陣,我被迫應戰。關夫子,你親耳聽到的。”關安基道:“大家兄弟,不可爲這件事動刀子。崔兄弟,你罵我舅子,那是你的不對。”崔瞎子道:“我早知你要分派我的不是。你還沒做香主,已是這樣,若是做了,那還了得?”關安基怒道:“難道你罵人祖宗,那就對了?你操我小舅子的奶奶,我算是你什麼人?”衆人忍不住大笑,一時大堂之中,亂成一團。賈老六見姊夫爲他出頭,更是氣盛,便要往庭中闖去,卻有人伸手攔住,勸道:“賈老六,你想你姊夫當香主,可不能得罪人太多,遇到了事,須得讓人一步。”崔瞎子慢慢收刀入鞘,說道:“我也不是怕了你,只不過大家義氣爲重,自己兄弟,不能動刀子拚命。總而言之,關夫子要當香主,我姓崔的說什麼也不贊成。關夫子的氣還好受,賈老六的氣卻受不了。閻王好見,小鬼難當。”韋小寶站在一旁,聽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的爭執不休,有的人粗口詈罵,又有人要動刀子打架,冷眼旁觀,頗覺有趣。初時他以爲這些人是鰲拜的部屬,不免要殺了自己祭奠鰲拜,待知這些人恨極了鰲拜,心中登如一塊大石落地,可是聽得他們口口聲聲的說什麼“反清復明”,又擔心起來:“他們自然認定我是清宮裡的小太監,不論如何辯白,他們定然不信。待得香主選定之後,第一件事就會來殺了我。那不是反清復明嗎?眼前的‘清人’,除了老子之外,哪裡不旁人?再說,我在這裡,把他們的什麼秘密都聽了去,就算不殺我滅口,也必將我關了起來,永世不得超生。老子這還溜之大吉爲妙。”慢慢一步一步的退到門外,只盼廳中情勢再亂,便逃了出去。只聽得一個說道:“拈鬮之事,太也玄了,有點兒近乎兒戲。我說呢,還是請李大哥和關夫子以武功以決勝敗,拳腳也好,兵刃也好,點到爲止,不可傷人。大夥兒站在旁邊睜大了眼瞧着,誰勝誰敗,清清楚楚,誰也沒有異言。”
賈老六首先贊成,大聲道:“好!就是比武決勝敗,倘若李大哥勝了,我賈老六就擁李大哥爲香主。”
他這一句話一出口,韋小寶立時心想:“你贊成比武,那定是你姊夫的武功勝了李大哥,還比什麼?”連韋小寶都這麼想,旁人自然是一般的想法,擁李派登時紛紛反對,有的說:“做香主是要使全堂兄弟和衷共濟,跟武功好不好沒多大關係。”“真的要比武決定誰做香主,如果本堂兄弟之中,有人武功勝過了關夫子,是不是又讓他來當香主呢?”“這不是推香主,那是擺擂臺了。關夫子不妨擺下擂臺,讓天下英雄好漢都來打擂臺。”“倘若鰲拜這奸賊不死,他是‘滿洲第一勇士’,關夫子的武功未必便勝得過他,打了擂臺之後,難道便請鰲拜做做咱們香主?”衆人一聽,忍不住都笑了出來。正紛亂間,忽有人冷冷的道:“尹香主啊尹香主,你一死之後,大家都瞧你不起了。在你靈前說過的話,立過的誓,都變成放他媽的狗屁了。”韋小寶認得這人的聲音,知道是專愛冷言冷語的祁老三。衆立時靜了下來,跟着幾個人同時問道:“祁老三,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祁老三冷笑道:“哼,我姓祁的當年在萬雲龍大哥和尹利主靈前磕過頭,在手指上刺過血,還立下重誓,決意爲尹香主報仇,親口說過:‘哪一個兄弟殺了鰲拜,爲尹香主報得大仇,我祁彪清便奉他爲本堂香主,忠心遵奉他號令,決不有違!’這一句話,這祁老三是說過的。姓祁的說過話算數,決不是放狗屁!”霎時之間,大廳中一片寂靜,更無半點聲息。原來這一句話,大廳上每個人都說過的。
隔了一會,還是賈老六第一個沉不住氣,說道:“祁三哥,你這話是沒錯,這幾句話大家都說過,連我賈老六在內,說過的話,自然不能含糊。可是……可是……你知,我知,大家都知,殺死鰲拜的,乃是這個……這個……”他轉身尋覓韋小寶,突然看見韋小寶一隻腳已跨出了廳門,正要向外逃循,大叫:“抓住他,別讓他走了!”
韋小寶拔足欲奔,剎那之間,六七個人撲了上去,十幾隻手同時抓在他的身上,將他硬生生的拖了回來。韋小寶高聲大叫:“喂,喂,烏龜王八蛋,你們拖老子幹什麼?”他想這次反正活不成了,不如罵個痛快再說。人叢中走出一個身穿秀才衣巾的人來,說道:“小兄弟,且莫罵人。”韋小寶認得他的聲音,道:“你是祁老三?”那人正是祁老三祁彪清,愕然道:“你認得我?”韋小寶道:“我認得你媽!”祁彪清有三分書呆子脾氣,不知他這是罵人的言語,更加奇怪了,問道:“你怎麼會認得我媽?”韋小寶道:“我跟你媽是老相好,老姘頭。”衆人哈哈大笑,都道:“我小太監油嘴滑舌!”祁彪清臉上一紅,道:“取笑了。”隨即正色道:“小兄弟,你幹麼要殺鰲拜?”韋小寶靈機一動,大聲道:“鰲拜這奸賊做了不少壞事,害死了咱們漢人的無數英雄好漢,我韋小寶跟他誓不兩立。我……我好端端的一個人,卻給他捉進皇宮,做了太監。我恨不得將他斬成肉醬,丟在池塘裡喂王八。”他知道越是說的慷慨激昂,活命的機會越大。
大廳上衆人你瞧我,我瞧你,都感驚異。
祁彪清問道:“你做太監做了多久?”韋小寶道:“什麼多久?半年也還不到。我原是揚州人,卻給他捉到北京來了。辣塊媽媽的,臭鰲拜死了也要上刀山,下油鍋,滾釘板,穿骨頭的賊鰲拜。”一連串揚州罵人的言語衝口而出。一箇中年漢子點頭道:“他倒真是揚州人。”他說的也是揚州口音。
韋小寶道:“阿叔,咱們揚州人,給滿韃子殺得可慘了,一連殺了十天,從朝到晚不停,我爺爺、奶奶、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四奶奶,沒一個不給韃子殺了。滿州鬼從東門殺到西門,從南門殺到北門,都是這鰲拜下的命令。我……我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記起聽人所說“揚州十日”大屠殺的慘事,越說越真。衆人聽得聳然動容,連連點頭。
關安基道:“怪不得,怪不得!”韋小寶道:“不但我爺爺、奶奶,連我爹爹也讓鰲拜給一起殺了。”祁彪清道:“可憐,可憐。”崔瞎子問道:“你今年幾歲啦?”韋小寶道:“十三四歲。”崔瞎子道:“揚州大屠殺,已有二十多年,怎麼你爹爹也會給鰲拜殺了?”韋小寶一想不對,撒謊說溜了嘴,隨口道:“我怎麼知道?那時我又沒生出來,那是我媽說的。”崔瞎子道:“就算是遺腹子,那也不成啊。”祁彪清道:“崔兄弟,你這話可不對了。這小兄弟只說他爹爹給鰲拜殺了,並沒說是‘揚州十日’那一役中殺的。鰲拜做大官,一直做到現在,哪一年不殺人?咱們尹香墳給鰲拜害死,也不過是兩年多前的事。”崔瞎子點前道:“是,是!”賈老六忽問:“小……朋友,你說鰲拜殺了無數英雄好漢,又關你什麼事?”韋小寶道:“怎麼不關我事?我有一個好朋友,就給鰲拜捉到清宮之中害死了。我和他是一起給捉進去的。”衆人齊問:“是誰,是誰?”韋小寶道:“這人江湖上大大有名,那便是茅十八!”十幾個人一齊“哦”的一聲。賈老六道:“茅十八是你朋友?可他沒有死啊。”韋小寶喜道:“他沒有死?那當真好!賈老六,你在揚州罵鹽梟,茅十八爲了你跟人打架,我還幫着他打呢。”賈老六搔了搔頭,道:“可真有這回事。”關安基道:“很好!這個小朋友到底是敵是友,事關重大。老六,你帶幾位兄弟,去將茅十八請來,認一認人。”賈老六應道:“是!”轉身出廳。祁彪清拉過一張椅子,道:“小兄弟,請坐!”韋小寶老實不客氣,就坐下來。跟着有人送上一碗麪,一杯茶。韋小寶原是餓得狠了,吃了個乾淨。關安基、祁彪清,還有那個人人叫他“李大哥”的李力世陪着他閒談,言語中頗爲客氣,其實在盤問他的身世和經過遭遇。韋小寶也不隱瞞,偶然吹幾句牛,罵幾句鰲拜,還是將如何幫着康熙皇帝擒拿鰲拜等一一說了,只是跟海老公學武、康熙親自出刀子動手等事卻不提及。關安基等原已聽說,鰲拜是爲小皇帝及一羣小太監所擒,聽韋小寶說來活龍活現,多半不假。關安基嘆道:“鰲拜號稱滿洲第一勇士,不但爲你所殺,而且也曾爲你所擒,那也真是天數了。”閒談了半個時辰,關安基、李力世、祁彪清等人都是閱歷極富的老江湖,雖覺韋小寶言語有些浮滑,但大關節處卻毫不含糊。忽聽得腳步聲響,廳門推開,兩條大漢擡了一個擔架進來,賈老六跟在後面說道:“姊夫,茅十八請來啦!”
韋小寶跳起身來,只見茅十八躺在擔架之上,雙頰瘦削,眼眶深陷,容色十分憔悴,問道:“你……你生病嗎?”
茅十八給賈老六擡了來,只知天地會青木堂有大事相商,不知何事,陡然間見到了韋小寶,大喜若狂,叫道:“小寶……你……你也逃出來啦,那可好極了。我……我這些時候老是想着你,只盼傷愈之後,到皇宮救你出去。這……這真好!”他這幾句話一說,衆人心中本來還存着三分疑慮的,霎時之間一掃而空。這小太監果然是茅十八的朋友,一起被擄入清宮之中。茅十八雖然並非天地會的會友,但在江湖上也頗有名聲,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近年來又爲清廷緝捕,乃是衆所周知之事。韋小寶既是他的朋友,自然不會真是清宮中的太監,又見茅十八說話之時,真情流露,顯然與小孩子交情極好。
韋小寶道:“茅大哥,你……你受了傷?”茅十八嘆了口氣,道:“唉,那晚從宮中逃出來,將到宮門之外,終於遇上了侍衛,我以一敵五,殺了二人,自己也給砍了兩刀,拚命的逃出宮門。宮中又有侍衛追出,本來是逃不了的,幸好天地會的朋友援手,才救了我性命。你也是天地會好朋友們救出來的嗎?”關安基等登時神色尷尬,覺得這件事實在做得不大漂亮。哪知韋小寶道:“正是,那老太監逼着我做小太監,直到今日,才逃出來,幸好碰上了天地會的這些……這些爺們。”
天地會羣豪都暗暗吁了口氣,覺得韋小寶如此說法,顧全了他們臉面,心中暗暗感激,這人年紀雖小,卻很夠朋友。當下賈老六招呼茅十八和韋小寶二人到廂房休息,青木堂羣雄自在廳上繼續會商大事。茅十八傷得極重,雖然已養了好幾個月傷,仍是身子極弱,剛纔擡來時途中又顛簸了一會,傷口疼痛,精神疲乏,想要說話,卻無力氣。
韋小寶心想:“不管怎樣,他們總不會殺我了。”心情一寬,蜷縮在一張太師椅中便睡着了。睡到後來,覺得有人將他抱起,放到牀上,蓋上了被子。
次晨醒轉,有一名漢子送上洗臉水,清茶,一大碗大肉面。韋小寶心想:“招呼老子越來越好,居然拿我當大老爺看待了。”但見廂房外站着兩個漢子,窗外也站着兩名漢子,雖然假裝晃來晃去,無所事事,但顯然是奉命監視,生怕自己逃了。韋小寶又有點擔心起來,尋思:“要是真當我大客人相待,爲什麼又派這四名漢子守住我?”童心忽起:“哼,要守住韋小寶,恐怕也不這麼容易,我偏偏溜出去逛逛,瞧你這四個蠢才怎奈何得了我?”看明周遭情勢,已有了計較,當即伸手手用力推開向東的一扇窗。窗聲一響,四名漢子同時向窗子望去,他一引開四人視線,猛力將廂房門向內一拉,立即一骨碌鑽入牀底。
四名漢子聽到門聲,立即回頭,只見兩扇門已經打開,兀自不住晃動,都大吃一驚。這四人正是奉命監視韋小福的,突見房門已開,第一個念頭便是他已經逃了,四個人齊叫:“啊喲!”衝入廂房,但見茅十八在牀上睡得甚熟,韋小寶果然已不知去向。一人叫道:“這孩子逃去不遠,快分頭追截,我去稟告上頭。”其餘三人應道:“是!”急衝出房,其中二人躍上了屋頂。
韋小寶咳嗽了一聲,從牀底下大模大樣的走了出來,便向外走去,來到大廳之中。
一推開門,只見關安基和李力世並排而坐,我名奉命監視他的漢子正在氣急敗壞的稟報:“這……這小孩兒忽然逃……逃走了,不知到……到了哪裡……”話未說完,突然見到韋小寶出現,那人“啊”的一聲,瞪大了雙眼,奇怪行說不出話來。
韋小寶伸了個懶腰,說道:“李大哥,關夫子,你二位好!”關安基和李力世對望了一眼,向那人道:“下去!沒半點用!”隨即向韋小寶笑道:“請坐,昨晚睡得好罷?”韋小寶笑嘻嘻的坐了下來,道:“很好,很好!”
大廳長窗突然推開,兩人衝了進來,一人叫道:“關夫子,那……那小孩不知逃到什麼地……”忽然見到韋小寶坐着,驚道:“咦!他……他……”韋小寶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們這四條漢子,太也沒用,連個小孩子也看不住。我如想逃走,早就逃了。”另一人傻頭傻腦,問道:“你怎麼走出來的?怎麼我眼睛一花,人影也沒瞧見,你就已經逃了。”韋小寶笑道:“我會隱身法,這法兒可以能傳你。”關安基皺眉揮手,向那兩人道:“下去罷!”那傻頭傻腦之人兀自在問:“當真有隱身法?怪不得,怪不得。”李力世道:“小兄弟年紀輕輕,聰明機警,令人好生佩服。”
忽聽得遠處蹄聲隱隱,有一大羣人騎馬奔來,關安基和李力世同時站起。李力世低聲道:“韃子官兵?”關安基點點頭,伸指入口,噓噓噓吹了三聲,五個人奔入廳來。關安基道:“大夥兒預備!叫賈老六領人保護茅十八爺。韃子官兵如是大隊到來,不可接戰,便照以前的法子分頭退卻。”五人答應了,出去傳令,四下裡天地會衆人齊起。關安基道:“小兄弟,你跟着我好了。”
忽有一人疾衝進廳,大聲道:“總舵主駕到!”關安基和李力世齊聲道:“什麼?”那人道:“總舵主率同五堂香主,騎了馬正往這兒來。”關李二人大喜,齊聲問道:“你怎知道?”那人道:“屬下在道上遇到總舵主親口吩咐,命屬下先來通知。”
關安基見他跑得氣喘吁吁,點頭道:“好,你下去歇歇。”又吹口哨傳人進來,吩咐道:“不是韃子官兵,是總舵主駕臨!大夥兒一齊出門迎接。”
消息一傳出,滿屋子都轟動起來。關安基拉着韋小寶的手,道:“小兄弟,本會總舵主駕到,咱們一齊去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