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風終於開始席捲大地了。
萬物凋零,準備爲短暫的沉睡做好準備,滿樹的樹葉衰敗,化作金黃的地毯。
蕭索的風吹過,不甘心落幕的葉子隨風飄擺,在枝頭掙扎着。
但最終還是隨着風一起剝離了枝頭,在空中打着旋落下。
物傷其類嗎?
擡起頭,獲得醫生許可的依川漆原站在樹下,呆呆的望着飄落的樹葉,一身病號服的他和深秋時節搭配起來,顯得格外般配。
爲什麼會有一種傷心的感覺?爲什麼會有一種不甘心的感覺?
感受到從心中涌起的陣陣情緒,依川漆原有些奇怪的捂住心臟。
人類用來處理信息和記憶的器官不是隻有大腦嗎?
但是在深入感受了一下那個感情之後,漆原得出了結論,這的確是人類的感情,那種名爲“同情”的心理。
物傷其類嗎?
人類的感情真是奇怪,明明自己在現實中還有很多東西要去忙碌,但是偏偏要去同情和自己毫不相干的東西。
因爲他們與那些東西相安無事,纔有物傷其類的資格嗎?
還是站在所有物種的頂端,帶着上帝視角看那些生物纔會有同情等種種無聊的感情嗎?
不知道。
但縱使滿腹疑問,依川漆原依然無從得知,因爲原主的精神已經被它們掠奪走了,現在大概已經作爲食物吃掉了。
人類一貫對於它們的成長貢獻很大。
用人類的話來說,他們就是高卡路里的食物。
但是如果設身處地的想,以人類的身份去回憶被吃掉的恐懼,依川漆原感覺到心中涌起一陣陣驚悚感,胃裡也開始冒酸水。
就像是人類在看到屠宰場冰冷無情的流水線作業時會感到陣陣不適一樣。
不是聖母心,只是對生命冰冷逝去和自己麻木不仁的厭惡感。
能感覺到這一點,漆原反而慶幸了起來,這說明自己已經接受了人類的身份。
不遠處的護士以及護工在扒頭探腦,作爲他們的金豬,SOL公司的員工不應該受到被困在牀上這樣的對待,於是很快漆原就被放了出來。
一方面是他們害怕SOL公司派來的人發現他們的員工被綁在牀上,另一方面,漆原明確的說過他只是想出來走走。
走夠了,那就回去吧。
就在這時,身後忽然間傳來一聲驚呼。
漆原猛地回頭,卻看到斜坡上有一名少女架着失控的輪椅一路加速朝自己這邊疾馳過來。
“小心啊!”
似乎是看到了坡道下方的漆原正在愣神,少女連忙喊道:“快閃開……”
然而話還未說完,少女的輪椅就已經朝着漆原的方向衝了過來。
祈願的身體反應比大腦更快,急忙伸手撐住了輪椅,同時腳下放鬆,用摩擦力讓輪椅緩緩的停了下來。
少女身體前傾了一下,差點與漆原的臉相撞。
但好歹沒有摔下來。
漆原看到了少女懷中抱着一副畫板,似乎明白了爲什麼少女寧肯抱着也不願意鬆開手去拉剎車。
等到漆原站起來後,才發現少女的臉頰紅了起來。
“很危險,”漆原晃了晃腦袋,“請不要這樣玩了。”
玩!?
“對……對不起……”
對方幫了自己,少女也說不出很重的話,臉上的紅暈在逐漸消失,雖然是在道歉,但卻有些出神的看向了輪椅的剎車。
漆原順着少女的目光看去,卻看到剎車的橡膠沒了。
是使用了太久了嗎?還是掉在哪裡了?
似乎是意識到自己的行爲給別人帶來了危險,少女正閉着眼睛等待漆原批評的時候,漆原卻走到了輪椅後方。
“你要去哪裡?我推你一程吧。”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按照“小垃圾”們的生存法則,對於未知的事物不能用於嘗試,在面對危險之後,不能面對相同的危險。
但是連漆原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自己竟然會幫助這個女孩。
善良?
這個詞彙“小垃圾”們的記憶和意識里根本不存在。
現在就鬆開手,走人,興許能避免接下來一系列的麻煩。
“我送送你?”
雖然心裡是這麼想的,但是問出口的時候,漆原卻變換了說法。
“那個……不用麻煩了,接下來的路我自己可以的……”
“你要去哪。”漆原不由分說的問道。
“……”少女猶豫了片刻後,回答道:“我要去花園……”
輪椅被緩緩推動着,漆原走得很小心,也很有耐心,沒有絲毫的顛簸,這讓少女從漆原身上似乎看到了一些和剛剛語調不同的體貼。
“那是畫板嗎?”漆原忽然間問道,“去花園是爲了寫生?”
漆原的話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沉默,也讓輪椅碾在落葉上簌簌的聲響淹沒,把少女嚇了一跳。
“是的,”少女點點頭,“花園的菊花開了,我還沒有去看一眼……”
“爲什麼?因爲你一直都在住院嗎?”
“嗯……”
少女的聲音低了下來,也許再問下去會得到一些不好的答案,漆原止住了這個話題。
“你的輪椅壞了,爲什麼不多等幾天?或者讓護士推你出來?”
“……”少女搖了搖頭,她所居住的病區在公立區,那裡住院的價格不貴,但是服務不算周到。
護士很忙,哪有閒暇時間推着一個病人出來走走。
“你的家人呢?”
“我沒有家人……”
好吧,這個話題也不能觸碰。
人類,真是超級麻煩的種族。
漆原看了眼少女那兩條打着石膏的腿,這個問題可以問嗎?也許應該一併跳過吧?
“如果你想看花的話,可以等病好了,或者找到人陪你一起來,就不會發生今天這樣的事情了,若是你在這裡摔一跤,會很疼。”
“但是,我怕到時候花就會枯萎了,”少女擡起手,深呼吸,又嘆了口氣,“而且,我的病恐怕好不了了。”
漆原眼神逐漸沉默,果然,這是一個不應該去觸碰的問題。
沒等漆原問出口,少女又繼續自顧自的說着,“本來只是出了車禍而已,誰叫我多事,做了次全身大檢查,結果卻出事了……”
漆原沒有回話,少女像是終於找到了傾訴的人。
“我跟你說啊,之前檢查的結果是輕度脂肪肝和高血壓,我還以爲我變胖了呢,結果醫生告訴我檢查報告弄錯了,然後很不幸的告訴我一個糟糕的消息。”
“……”漆原有些不敢出聲,只是靜靜的推着少女前進。
但是他在少女的語氣中,似乎聽出了一些從人類那裡從未有學到過的情緒,在他的腦海中自動匯成了兩個字。
釋然。
“你不害怕死亡嗎?得了那麼糟糕的病……”
“啊,那個啊,既然已經得了,那也沒有辦法,誰叫我就是這個命呢?”少女臉上帶着笑容,“我只想,好好享受一下我接下來的人生……”
“你不想活下去嗎?你不喜歡自己的生命?”
“誰不想活下去了?誰會不喜歡活着?”女孩轉頭說道,“好奇怪的說法啊。”
說完,女孩笑了起來。
帶着讓漆原的本能無法理解的笑聲很清脆,沒有任何污垢。
好聽。
漆原有些無法理解,在他的本能中求生是最大的需求,如果有威脅到自己生命的東西,那就必須發了瘋的也要遠離,爲什麼這個女孩面對死亡會這麼淡然?
他有些迷惑了。
“好好享受,是指去寫生嗎?”
“對啊,”女孩說道,“我喜歡畫畫,但是卻沒有時間,現在辭職了,時間一下子就多了起來了,可以說是個好消息呢。”
漆原依然在搖頭,表示無法理解這個女孩的思路。
“你可以讓別人把花帶給你。”
“但是插在花瓶裡的話,又怎麼能有花園裡的花好看呢?”少女回答道,“只有在外面的陽光下它們纔會變得更漂亮。”
外面的陽光下……
漆原沉默了下來,自己前半生,作爲懵懵懂懂的垃圾的一羣,每天只知道好好的讓自己生活下去。
貢獻出更多的力量,對母巢展現自己更多的價值,好讓自己活下來,將自己變得更加強壯,好讓自己面對同類有自保的力量。
如今終於站在了外面的陽光下,只能說這一切都是巧合。
而那些花不也是一樣嗎?生活在陽光下還是生活在花瓶中,都沒有它們選擇的餘地。
終於,花園到了,不得不說,菊花那高高的花莖的確很好看……也很好畫。
少女拿出了畫板和筆,對準菊花尋找角度,“等一下,幫我挪動一下位置……向左,向左……再往右來點……好!就是這裡!”
選好了角度,少女興沖沖的拿着筆在紙上打草稿。
“啊!對了!還沒有問你的名字……”
少女轉過頭去,卻發現漆原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不見了。
“人呢?”四下環顧,依然沒有發現漆原的身影。
心中忽然間失落了許多,連手上畫筆的動作都慢了下來。
“真是沒禮貌!”生氣的將花莖的草稿打出來,“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走了!”
一陣蕭索的風吹過。
只在身上披了一身外套的少女有些瑟瑟發抖,吸了吸鼻子,壓下想打噴嚏的慾望,心中對漆原的憤怒更重了。
“下次見面一定要問問他,爲什麼一言不發就走了!”
“問誰?”
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少女一跳,等到回過神來,卻感覺到有什麼溫熱的東西貼到了自己的臉頰。
轉臉看去,是漆原回來了。
漆原兩手各拿着一罐熱牛奶,將其中一罐遞給了少女,臉上不知道什麼時候露出了一副連他自己都感覺到驚訝的人性化笑容。
“可以暖暖身子。”
……
“這裡的情況再多關注一下,還有這裡……”財前晃指着幾個波形圖的峰值,對着部下吩咐道。
在得知了自己的妹妹財前葵輸給了焚魂者,並且按照約定登出之後,財前晃就鬆了口氣。
雖然小葵一無所獲,但至少比起探險隊全軍覆沒要好了很多,如果小葵真的在那裡出了什麼問題,財前晃一定無法原諒自己。
“財前部長!”
就在這時,安全部門闖進來一個人。
“財前部長!有新的情況!”
“什麼情況?”
“一位探險員失蹤了!”
“……你說什麼?”財前晃一愣,今天他詢問過醫院那邊的情況,醫生告訴他所有人都沒有大礙,也許不久就能出院了,怎麼上午剛打完,下午就告訴自己出事了?
“不是!財前部長,不是現任的探險隊出事了!是前任的探險隊員,之前辭職的杉崎先生出事了?”
“杉崎?”對於人名,不是人事部門的財前晃必須思考一下才能想起來,他印象中那個喜歡喝酒又很樂觀健談的男人,“是他啊?”
“是的,據他的家人說,昨天中午他離開醫院之後就與他們失去了聯絡,最後見到他的是一輛推車的老闆。”
“……這種事情不是應該由警察出面的嗎?”
“最後的錄像現實他像是被什麼東西追着一樣逃往了郊區,在那邊警察找不到更多的線索了,所以只能來詢問我們。”
“這不是我們這邊的職責,”財前晃搖了搖頭,接着閱讀未知領域的報告,“替我轉告警方,杉崎先生早在一年前就辭職了,所以這件事與我公司無關。”
“是,財前部長……不過警方發來了一段錄像視頻,想請我們如果有線索一定要告知他們。”
“好,你去吧……”財前晃點點頭,隨後又想起了什麼。
部下正要離開的時候,財前又叫住了他,“等一下!”
財前晃忽然間想了想,一直拒絕警方的好意,對於一直都在幫他們SOL公司收尾的警方而言並不是尊重。
有用就用,沒用就一腳踢開,你當警方是夜壺嗎?
“將那段視頻發到我這裡來吧!”
“是。”
等到部下離開之後,財前晃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打開了電腦。
杉崎先生自己有印象,一個很樂觀的人,如果說無緣無故的失蹤,財前晃是絕對不可能相信的。
不過,從一段視頻中能看到什麼呢?
財前晃笑了笑,看完之後給警方回個話,說自己無能爲力,給那邊一點尊重和交代就完了……
打開視頻,財前晃看到從小路奪路狂奔的杉崎,像是在躲避着什麼東西的追蹤一般,一邊跑,還一邊時不時的看看四周和身後,彷彿身後真的有什麼東西在追着他。
這個情形讓財前晃有些奇怪。
視頻還在繼續,直到杉崎從畫面中離開,很久之後財前晃也沒有看到他究竟在躲避什麼。
隨後視頻戛然而止。
不到一分鐘的視頻,財前晃來來回回翻看了三遍,依然沒有找到任何線索。
只不過,一邊看,一邊體會杉崎那逃命似的驚恐表情,竟然不知不覺有些膽寒。
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在追着他……
第四遍,財前晃放慢鏡頭,忽然間,他按下了後退鍵,瞪大了眼睛,隨後手指輕輕移動着將鏡頭中某個方向放大。
只見到在某戶人家的玻璃反射光中,一道模糊的身影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