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孝廉要到了!”
“真的麼?”
“當然是真的!已有人在九山那邊望見!算算今天下午應該就能到了!”
蔣逸凡和張嶽雖然沒將李彥直到達的日期宣言出去,但事情還是很快就傳開了。算算在李彥直將到達這天,雙嶼竟有數十艘船隻迎了出去,其中最搶眼的莫過於閩商洪迪珍的座船。
張嶽笑着對蔣逸凡說:“這些人,比我們還緊張呢!”卻只與蔣逸凡駕了一艘海滄舟,混在迎接的船隊中出港,才離開港口不遠,後面忽有人驚呼起來,兩人回頭觀望,卻見一艘極大、極高、極具威懾力的五桅廣式鉅艦開了出來,張嶽見到了也忍不住驚呼道:“是王直的‘徽碧落’!難道他也要去迎接鉅子不成?”
徽碧落船型較大,啓動速度較慢,加上風向不順,船上的指揮者似乎也不着急,只是慢慢開來,但駛在它前面的大小船隻望見卻都已紛紛讓出中間一條海道來。海滄舟的舵手亦來問是否要讓道,蔣逸凡哼了一聲道:“憑什麼要我們讓道!不管它!我們就開在正中間!”
在全部船隻都讓道的情況下,這艘唯一不讓道的海滄舟便顯得十分引人矚目。
張嶽斜了他一眼,心道:“蔣老弟畢竟是年輕氣盛。”
此時海上大體上吹的是北風,海滄舟船小,控帆以之字路線行船較易,去得較快,不久便領先了徽碧落甚多,駛了一個多時辰,南方的海面上便出現一支由七艘大船構成的船隊,這支船隊包括一艘四桅廣式帆船,一艘佛郎機式帆船,一艘大型蜈蚣船,三艘三桅大福船,六艘大船中間又擁簇着一艘規模與徽碧落不相上下的鉅艦!
但見此船體形高大,共有巨桅五杆,底尖上挑,首昂尾翹,船壁高如城牆,裡頭不知有多少層船艙!船壁旁有護板,護板後面均有機兵守衛,船頭備有千斤佛郎機五門,碗口大的火銃不知其數!卻正是沈門集上寨珍藏的良木,傾澎湖全島之力趕造成功的新船“福太和”!
蔣逸凡和張嶽望着福太和讚歎不已,駛得近了,亮出旗號,福太和上自有人將他們接引上去,一上甲板,卻見上頭二十四名倭族武士分兩行跪坐在那裡,形成一條過道,二十四名武士見到了蔣逸凡和張嶽,一起點頭致歡迎之意,蔣逸凡細眼一看,見爲首那名武士相貌熟悉,想了一下叫道:“啊!你是小犬忠太郎!呵呵,穿得這麼漂亮,我都認不出來了!”
跪坐在這裡的二十四個人,正是李彥直所豢養的日本武士,其中副隊長小犬忠太郎是在福州城外一役中被李彥直折服,從此甘爲驅遣。這次要往日本打仗,李彥直料這批人可能有用,便特地調了來。當日小犬在福州城外時穿得破破爛爛的,這時卻穿着一身極爲講究極合身的武士服裝,正是蘇眉派良匠爲他們量身訂造而成。佛要金裝,人要衣裝,穿上這身新衣服後,這二十四名武士便倍顯精神。而這幫武士既得看重,亦皆以爲中華李孝廉效忠自豪!這時個個面目抖擻,人人腰桿挺得筆直,聽了蔣逸凡的招呼也是紋風不動!
從二十四名日本武士中間走過去,又見甲板上兩隊初生虎豹般的機兵或按長刀,或扛鳥銃,列隊而立。這兩隊機兵中間,又是左右各兩個佛郎機人,四名佛郎機人中間,方是盧復禮、王晶凱等蔣逸凡的舊相識。這些人都站在一張鯊牙椅子旁邊,椅子上坐着一個青年,正是李彥直!
蔣逸凡與他分開了大半年,這時見他氣度更爲沉着,心想:“我只道自己漸漸追上他了,現在看來卻像越離越遠。”張嶽心中亦想:“當年鉅子皮相幼小時,我們這些年歲較大的還常暗中欺他只是個神童,只服他的智計,不意數年不見,人也變得如此威武了!”
一起行禮見過,李彥直笑道:“怎麼是你們?”
蔣逸凡眨眨眼睛道:“不是我們是誰?”
李彥直笑道:“我道進雙嶼之前,必有什麼出乎意料的人來迎接我,因這一帶龍蛇混雜,我初來咋到,要立一立威風,否則何必擺出這麼大的排場,誰知道卻是你們兩個!”
張嶽笑道:“我們是先到一步,很快就會有外人來迎接三公子你了。”
說曹操曹操到,便有不少船隊來迎,因福太和氣象森嚴,來迎接的小船隻等閒不敢靠近,只有洪迪珍附了上來,登船求見。這洪迪珍長着一張彌勒臉,挺着一個彌勒肚子,不笑時人家也以爲他在笑,他上船之後躬身作揖,道:“聽說李孝廉從漳州下海,那是洪某的老家,當時洪某不在,未能一盡地主之誼,心中不安,因此聽說李孝廉要來雙嶼,趕緊趕來迎接。”頓了頓又道:“雙嶼閩籍水手、海商,聽說李孝廉駕到,個個踊躍,此刻只怕有一半人都跑出來迎接了。”
李彥直笑道:“鄉親們擡愛,只是李哲如何敢當!”因命設座。
過了不久,又有被推舉上船的閩籍領袖陸續上船,光是這些頭目就有三十餘人,甲板上哪有那麼多座位?後來的資歷、輩分、實力不足者便都只好陪站着。
福太和開到港口附近,這才遇見沒迎出多遠的徽碧落,兩船尚有一段距離,徽碧落上便猛地響起了連連炮聲,卻都是空響,澎湖機兵早有準備,無人臉現驚訝,洪迪珍見了心道:“好氣派!好氣派!若是李孝廉自己不驚,那沒什麼,難得的是他的手下都能如此!真個是強將手下無弱兵!這定都是經過戰陣的悍卒,否則不能如此!”
禮炮響過之後,便聽徽碧落上不知多少人一起喊道:“五峰船主、徽州王直,特遣毛海峰恭迎李孝廉!”
洪迪珍張嶽等一聽,均想:“原來王直自己沒到。”
李彥直輕輕一笑,道:“大夥兒錯愛李哲了。”便派蔣逸凡去答禮。
船隊開進雙嶼,閩籍大豪陳思盼、鄧文俊等又在港口迎接,早有人搬出了虹橋——這是沈門爲福太和而特製的,其實就是一弧形梯子,能從船頭直接連接碼頭,因其形有若彩虹,故稱虹橋。小犬忠太郎率領倭族武士開路,鳥銃手兩翼衛護,李彥直登虹橋下岸。
陳思盼鄧文俊等在下面望見他,都想:“老早就聽說他是個神童,卻不知竟這麼年輕!不過年輕是年輕,氣派畢竟不凡。配得起他揚威閩山福海的戰績!”都拱手呼道:“李孝廉,可把你給盼來了!”
李彥直從鎮海衛出來以後,又在月港、澎湖兩地呆了數月,直等向北的季風吹起,這才率衆出海。這段期間他早與張嶽聯繫上了,通了幾次書信,對雙嶼的形勢亦已有所瞭解。這時見來接船的,內圍是明顯經過組織的閩籍水手,都是或商或盜,亦商亦盜的人物!徽派的人一個也進不來。直到三四層人之外,方是廣府人、回回人、佛郎機、倭人以及南直隸、山東、琉球等各地商人,卻多是來看熱鬧的了,其動機不如閩籍水手明顯。
福佬們接到了李彥直,正要迎他進去,忽聽水面上一人高叫道:“好船啊,好船!”這話來得突兀,聲音亦甚高揚。
李彥直循聲望去,見有一艘小船穿梭而進,因從水面來,便不受閩籍水手的攔阻,駛近前來,到了福太和旁邊,船頭站着一個三十有餘、四十不到的男子,對福太和這邊敲敲,那邊打打,讚歎不已,蔡三水在船上望見,喝道:“你個老渣埠,幹什麼!”這句話半是官話,半是閩音。
那男子雖然聽得懂,卻不答他,又將那船舵瞧了一番,才道:“好船啊好船,此船定是出自沈門之手!”
李彥直聽得眉毛一揚,走近兩步道:“好眼力!敢問先生高姓大名。”
那男子哈哈大笑,尚未回答,陳思盼已經道:“李孝廉別理他!這傢伙叫徐必欺!最會裝神弄鬼地騙人!”
那男子聽了哈哈大笑道:“我徐碧溪就算能騙人,也只是偏偏你陳思盼這等老粗,如何敢在李孝廉面前自取其辱!”
陳思盼大怒,只是因李彥直在旁,這才暫時隱忍不發,李彥直哦了一聲,道:“原來是惟學兄。”
李彥直知道這徐惟學也是東海上的一號人物,當他尚微弱時曾拜林國顯爲義父,算來與原南澳上寨有些香火之情,因想:“看來他和沈門也熟,所以認出了此船是沈門的手筆。還是說他是特地派人打聽到關於福太和的消息,此時拿來做個話頭?”
卻聽徐惟學道:“聞說李孝廉從南邊來,徐碧溪冒昧,想向李孝廉打聽一個人。”
李彥直道:“請說。”
徐惟學道:“我想向李孝廉打聽打聽我乾爹林國顯安否。”
“小尾老啊……”李彥直嘆道:“他已經死了。”
徐惟學訝異道:“死了?”
“是。”李彥直道:“李大用全軍覆沒之後,他跑來投奔我,但我因他是朝廷重犯,不敢收留,他遂將一干子弟託付與我,請我導他們入正途,自己卻投水而死。此事漳、潮之間多有流傳,怎麼惟學兄沒聽說麼?”
徐惟學作出一副痛徹心肺的模樣來,叫道:“孝廉老爺啊!人家好心去投靠你,你怎麼就不念在彼此是福佬派系,給他一條生路呢?”林國顯雖然是廣東人,但那是行政上的區分,在民繫上潮州人多屬於福佬,所以徐惟學這麼說。
李彥直道:“我李哲乃是正派人,與海商打打交道可以,海盜卻是不敢結交的。小尾老賊名滿兩省,我如何敢收留他?”
徐惟學道:“我乾爹你不肯收容,那麼東海上其他海盜呢?”
李彥直笑而不答,陳思盼驀地叫道:“什麼海商,海盜!在這東海上大家都不過是在討生活罷了!別說我們這些粗人,就是那些宰相進士,有幾家敢說自己就乾淨的?”
徐惟學笑道:“大家是都不乾淨,可有些人洗一洗還能湊活,有些人是跳進黃河洗不清,還有些人,是根本就不想洗!還想把乾淨的人也抹黑!”
陳思盼大怒,要發作時,徐惟學已經拱手向李彥直告辭,他的船伕也甚機靈,船槳一擺,幾個穿梭,便消失在船影之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