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彥直聽王直既鄙倭奴,又表示願意幫助自己,心中一喜,但他尚未開口,王直已道:“不過……”
聽到這“不過”二字,李彥直便知必有下文,因問:“不過如何?”
王直道:“不過此去日本,海路迢迢,跨海作戰,誰也不敢確保必勝,此事要辦,還得朝廷先開海禁,讓我等有個能回來的窩。這樣我們纔敢跟李孝廉衝鋒陷陣去。否則那邊打完了仗得罪了日本人,這邊朝廷卻仍然對我等緊閉大門,豈非叫我等不但無家可歸,連海外的暫居之地也丟掉了。”
李彥直哦了一聲,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道:“開海禁之事,豈是三五年內所能辦?你這時扯出此事來,分明是無心幫忙!”不免有些不悅,道:“原來要王船主幫忙,卻得這麼大的條件。”
“不是王直向李孝廉開條件。”王直道:“只是沒有這一條保障,弟兄們擔心斷了後路,在海外便不敢放開了手腳廝殺。那時我也指揮不動他們啊。”
雖然李彥直在陳羽霆等面前常說希望開海禁,其實經過這麼多年的歷練,他早知道海禁一事大有貓膩,並非皇帝一時心血來潮,或者朝廷簡簡單單發佈一條命令就能左右開海、禁海的,而當此情境之下,他更是不可能輕易答應王直的這個條件。因道:“只因東南海疆不靖,所以朝廷才禁海。士林諸公的意思是,要想朝廷開海,除非是先把海寇都清掃乾淨,開海之事方好進行。”
徐惟學等聽到這話忍不住都倒吸一口冷氣,心道:“聽這口氣,不是要將我輩趕盡殺絕麼?到那時節,開不開海禁海還關我們什麼事情?”
王直忙道:“李孝廉,你這話不免顛倒了因果,只因朝廷禁了海,濱海之民失去了謀生正途,所以纔有這海寇之患!以禁海爲手段清除海盜,猶如逼民爲盜而後殺之,只怕越禁海患會越烈,爲殺賊而禁海,爲禁海而殺賊,惡惡相生,恐怕不到將東南數省的民間富強根連根拔起不能止息!”
李彥直道:“王船主這句話推卸得太乾淨了!海患由來已久,豈只在海禁之後?船主敢說海禁之前就沒有海寇麼?”
王直不悅道:“李孝廉這般說話,分明是擡槓!海寇哪朝沒有?哪代沒有?但近年海患大起,畢竟是禁海之後才如此,李孝廉,你我都是明白人,咱們今夜相聚,還望彼此能開誠佈公,摸着良心說話!”
李彥直道:“非我說昧心話,只是朝議如此,公論如此,非我旦夕間所能改變。”
王直道:“若是這樣,則我等亦不敢貿貿然自斷後路。薩摩之事,李孝廉能自爲之則自爲之,恕我等不敢牽涉其中。”
張嶽聽到這裡,心想:“他們看來是不肯幫忙了。”蔣逸凡眼睛從諸私商面上掠過,忽然冷笑了一聲,道:“我在岸上時,常聽人說東海男兒勇猛,今日方知,這勇猛根本就是惡勇!嘿嘿,說惡勇還擡舉他們了,其實該說是似勇實怯!”
羣盜眉頭一起皺起,均想:“這李孝廉手下怎麼養了這麼一張利嘴!比蛇還毒!”徐惟學問道:“蔣秀才,你這是什麼話啊?”
蔣逸凡冷笑道:“聽說東海有一幫人,平日且做生意且打劫,勇猛是勇猛,可惜都是欺善怕惡,只敢在自家門口搶劫自家人,要他們到日本去惹倭奴,就一個兩個都發怵了!有道是:兔子不吃窩邊草。這幫人卻是連兔子都不如!”
李彥直聽了心下好笑:“逸凡這張嘴,雖然平時頂得我夠嗆,拿來對付外人卻正好。”
那邊謝和已經大怒道:“你說誰連兔子都不如!”
蔣逸凡冷冷道:“我說的是那些在閩浙沿岸劫掠的海寇!”
謝和大怒,徐惟學按住了他,對蔣逸凡道:“蔣秀才,你把話說得好輕鬆啊!嘿嘿,不說我們這些海商,就說那些海盜。你要他們去別處劫掠?去哪裡?去倭島?還是去小西洋?你說什麼兔子不吃窩邊草,可你也得給他們個窩才行啊!總不能讓他們去倭島、去小西洋吃完,讓他們在大海上飄着吧?說個更實在的,就是讓他們去別處搶完,他們也總得有個銷贓的地方!可現在朝廷把門給堵上了,你叫他們把從別人家裡搶來的東西銷到哪裡去?再去賣給被他們搶了的人家?說到可憐處,這些海盜的確連個有家能回的兔子也不如!”
“藉口,藉口!”蔣逸凡冷笑道:“眼下環境雖然艱苦點,但這就能成爲你們禍害自己國家的理由了嗎?哼,我就不信不在沿海劫掠你們就會餓死!”
李彥直本來一直臉上平靜,只道蔣逸凡是在幫自己與羣盜擡槓,故意壓衆海商,聽到這句話才心下錯愕,暗道:“逸凡這論調可有些偏了!我們的立場雖與海商有異,但也與士林有微妙的不同,這一點他難道忘記了?他這幾句話是故意如此說,用來討價還價?還是因爲這半年和江浙士子結交得多了而被影響?還是說我平素和他說的話他根本就都沒聽進去?”但他此時城府已頗深,臉上卻沒什麼表示。
王直目視李彥直,卻見他竟未阻止,心想:“這蔣秀才這般說話,莫非是他主使的?”
只聽蔣逸凡又道:“咱們讀書也好,經商也好,爲着功名、錢財,使些手段倒也無所謂,但也總得有個底線!勾引倭奴劫掠沿岸,不顧皇命,禍害國家,是爲不忠,騷擾鄉土,愧對祖宗,是爲不孝,殺人爲不仁,見難不救爲不義,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事情你們都做齊了,還替自己找什麼藉口!你們自己不乾淨,卻處處怨朝廷,明明自己還在禍害地方,卻就要叫朝廷開海通商,若朝廷真應了你們的要求開海容納了你們,那不是養賊爲患嗎?”
他只說了不到一半,羣盜已是人人變色,謝和就要發作,徐惟學搶着道:“蔣秀才,我們也不敢說自己沒殺過人!但東南之事,到底是朝廷爲惡在先,還是我們爲惡在先?是朝廷的名聲先臭了,還是我們的名聲先臭了?你要我們不爲惡,那至少也要給我們一條活路啊!你要我們忠君愛國,卻沒法答應我們忠君愛國之後,君國也愛我們。要我們效忠朝廷,可我們效忠之後朝廷卻還要殺我們。蔣秀才,你不覺得你對我們要求得太多,而肯給我們的條件卻太少了麼?”
蔣逸凡冷笑道:“忠君愛國,也要講條件的嗎?那還叫什麼忠君愛國!岳飛、文天祥他們爲國捐軀的時候,怎不見他們先問問國家給了他們什麼條件?天做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你們就別替自己作的惡找藉口了!”
謝和再忍不住,怒到極處,竟然仰天大笑,道:“好,好!好!好個天做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沒錯!我們就是自作孽,我們就是要賺錢!怎麼樣!李老爺!蔣老爺!我們只是做生意的,不是岳飛!不是文天祥!我們只想過好好活着的日子,沒想過死後要被人當忠臣良將、大聖大賢來供奉!忠君愛國能賺錢時,我們樂於忠君愛國,忠君愛國不虧錢時,我們願意搭一把手!但忠君愛國要我們虧錢時,我們就得掂量掂量了,忠君愛國要我們搭上性命時,鬼才去忠他!你們是君子,我們是小人,朝廷被你們佔了,仁義道德也都被你們佔了,我們說不過你,也不想說了!”對王直道:“五峰!我就說跟這些考過科舉的人沒什麼好說的,也就是你,才以爲這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傢伙會講真話!”說着給李彥直抱了抱拳,道:“我醉了,告辭!”
謝和一走,方廷助徐元亮等亦站了起來,隨時準備離開,只是看着王直等他示意,李彥直若有意若無意地看了看王直,要瞧他如何反應。王直涵養雖好,這時也要深深吸上兩口氣,才道:“李孝廉,如今話既說開了,咱們就不講場面話了!老謝說的沒錯!王某人我雖也讀過兩年書,勉強算是儒商,但儒商也是生意人,咱們就來講講生意上的話!不說仁義道德了。”
蔣逸凡還要插口時,卻被李彥直止住了,只見他輕輕一笑,答王直道:“生意上的話,不知又當怎麼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