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鄰壑何處

李彥直到浙江的最後一個行程是回到雙嶼,在這裡他先秘見了王直,問他是否能夠幫忙控制那些流散的海盜不要侵擾沿海,王直哪裡可能辦到?在中國,商業完全是農業的寄生品,如今東南一遇到旱災,便如大樹的根系病了,枝葉焉能不枯黃?滿東海的私商都如飄萍一般,都還沒多深厚的根基,又尚未形成一個強有力的統一體,在當前的局勢下大私商也出現了全面收縮,能自保就不錯了,哪裡還能指望他們去約束那些海上流寇?

李彥直先來見王直,其實也就是向他表個態度,並沒指望他真能幫忙。接着他便以士紳團體代言人的身份,會晤了雙嶼的華番舶主,在這裡李彥直第一次公開表明他在海上的立場。

他將東海上的勢力,劃分爲商、盜和流民,而不論是華人、倭人、回回還是佛郎機。

“是生意人,大家可以來談談合作。是海賊,我就非打擊不可!但要是被迫入海謀生路的流民,我願意提供一些幫忙,但前提是他們要守我的規矩!”

這是場面話,更直接的表述其實可以是:要麼成爲我的同盟,要麼成爲我的敵人,要麼成爲我的手下。當然,成爲那種人並不是看對方的意願,而是看我給出的標準!

雖然,這三種人其實並不容易分得很清楚,誰能說許棟就是海商呢?誰能說李光頭就不是海盜呢?

不過李彥直劃下這道道來倒也合理,所以大家儘管心裡有些不痛快,卻還是沒法提出反對。滿東海的大小勢力,或許就只有李彥直的嫡系沒有劫掠過地方,所以也只有他有資格劃下這道道。

“這是我的規矩,以後大家按規矩辦事,在座的如果是朋友,就希望別讓我難做。畢竟,我帶領的是朝廷的機兵!”

緊跟着,李彥直轉述了士紳們對海商們的要求:全面停止對東南沿海的侵擾。

“這怎麼可能!”許棟不悅道:“滿東海現在至少有幾十萬人在流竄,可這裡所有頭領加起來,最多隻能控制幾萬人!”

“是啊!”一個佛郎機船長嘟噥着:“其實還是應該讓大明政府先開海禁,讓大家有口飯吃纔對。”

又是這個老問題!

李彥直沒有再糾纏下去,他今天到這裡來本來就沒打算能解決這問題,所以就沒有挑起初次和王直見面時那樣的激烈論戰。

“我只是轉述地方士紳的要求。”李彥直說:“至於聽不聽,那是你們的事,選擇什麼樣的道路都好,後果大家自負。”

“那麼,李孝廉你打算怎麼辦呢?”一個回回頭目問。

“我當然是秉遵朝廷的意思!”李彥直說:“同時也要照顧地方上的福祉。眼下災情嚴重,我已經募集了許多糧草,希望能幫朝廷分擔一點壓力,賑濟部分災民,也希望各位能做點好事,積點陰德,共度時艱。”

一些老辣的華人在下面聽得牙癢癢:“這個虛僞的孝廉,果然不愧是要去做官的人,竟然跟我們打官腔!”

“哼哼,”一個新崛起的舶主林爛四冷笑起來,說:“秉遵朝廷的意思?可聽說眼下朝廷正在禁海啊,卻不知李孝廉你現在在哪裡?”

他這句話一說出來,華人舶主中到有一大半在皺眉,對李彥直沒有完全站在海商的立場上爲他們說話,許棟、王直其實也是不滿的,可他們也不希望和李彥直之間那層脆弱的合作關係就此崩潰,所以對李彥直是儘量容忍,不是因爲他們體諒李彥直很難做,而是因爲李彥直對他們來說是促開海禁的希望。

李彥直掃了林爛四一眼,這個人他不認識,不過這並不奇怪,如今的東海,各大小勢力旋起旋滅,昨天一個什麼也不是的逃犯,今天就有可能成爲一方舶主,然後明天就可能會屍沉大海——這就是東海的神奇,也是東海的亂世!在政治結構已經相當穩固的大陸這種事情反而很難發生了。

“聽口音,你好像是個福建人。”李彥直冷冷道。

“福建人又怎麼樣!”林爛四說:“反正有人也不拿鄉土情誼當回事!”

李彥直一笑,對林爛四的譏諷並不放在心上,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結成鄉黨來圖謀商海之利,既然已決定了要按照自己的標準來選擇部屬、同盟,便預料到會有一部分的鄉人會因爲不符合他的標準而被推到敵人的陣營中去!

“不管你怎麼想都好,我的意思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李彥直道:“我不管是福人還是浙人,潮人還是徽人,總之願意一起謀求正道的,就是我的同道,不願意一起謀求正道的,那便自求多福吧!”

開完了這個會議之後,李彥直便決定回去了。許棟、王直都覺得他忽然北上跑來這麼一下,箇中恐怕另有內情,但李彥直卻沒再說多餘的話,他先回到了福建,然後就拉開了大旗打擊海盜。

旱災的後續效應正在加劇,饑荒也繼續蔓延。龐冗而腐敗的大明政府在這當口顯得非常無力,大部分州縣官吏在天災面前的不作爲造就了更多的罪惡。地方官員們日防夜防,唯恐小民們造反,卻又沒有更好的辦法來應對。相對浙江和南直隸來說,福建這邊的情況似乎好一些,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和都指揮使司都沒有發現將爆發起義的徵兆,似乎福建的某處有道什麼口子在宣泄着民衆的積憤、恐慌和餓。具體是怎麼回事,孫泰和也弄不是很清楚,但想想這大概和境內的民間賑濟有關係,和李彥直四處奔波打擊海盜有關係。再聽說浙江那邊越鬧越兇,他就聯想到了李彥直給他獻的那個“以鄰爲壑”之策。

“莫非真讓他辦成了?”

由於結果很讓他滿意,孫泰和便沒深究下去了,總之福建沒亂,一切又都很穩定,那就好了。因爲他的任期快滿了,能保證平安離任對他來說就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當然,對於李彥直打擊海盜的手段,孫泰和是深感佩服!

福建沿海島嶼衆多,地形複雜,每個島嶼都有可能藏人,這些水上流寇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其狡猾程度簡直堪比北邊的遊牧民族!就算廢了偌大的力氣將海盜打散之後,過不了多久又會聚集起來,所以這數十年來東南數省的海盜問題便是各省都司、衛所的死症,根本醫不好!

要剿滅一夥幾百人的海盜,通常都得動用數倍乃至十數倍的兵力!由於饑民流竄入海,此時福建沿海島嶼的海盜巢穴何止百個?人數何止數萬?真要清剿起來,那可是一項極大的戰役!而且正如李彥直所說,真要清理乾淨還必須連同浙江廣東南直隸一起清理,否則海盜們會逃,這也大大超越了孫泰和的職權範圍。

“李舉人真是辛苦了啊。”孫泰和聽說李彥直是隻帶着幾艘船、幾百人就那麼還海上跑的,可就這樣居然還讓他把一個接一個的據點給端了!

孫泰和卻不知道,李彥直打擊海盜的過程其實沒他想象中那麼辛苦,甚至可以說得上是輕鬆,因爲在大部分時候,雙鯉船隊都不是在打海盜,而是在招流民。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那部分能主持正義的私商在東海的公信力已經超過了大明皇朝!番舶主們的權威已開始凌駕於官員之上!

“出來吧,這裡有飯吃!”

就這句話,加上李孝廉在東海的公信力,藏在浪濤巖穴中面有菜色的饑民便自己駕着小船跑了出來。

李彥直常對弟子們說:中國最大的問題,其實還是內部的問題,是民的問題,而不是寇的問題,是民活不活得下去的問題,而不是寇鬧不鬧的問題。

他認爲,這個問題說起來其實很簡單,解決起來也不見得就很難,就是給小民們一條活路而已。問題是有能力解決的那羣人卻沒心思卻解決這個問題,嘉靖皇帝忙着煉丹呢,士紳們當然也有“自己的考慮”。

“可是誰爲他們想過呢!”陳羽霆指着大海上漂浮過來的饑民說——他是在自說自話!“只有鉅子一個在爲他們爭取一條活路!”

整個澎湖,整個大員,甚至整個同利系統都勒緊了腰帶,將一切財富都變成了糧食來進行這次的安置工作。

士紳如林希元雖然有錢,也參加一些賑濟,但也絕不會做到這種程度,他們最多拿出一丁點漏油來做做慈善行動。

私商如許棟、王直更不可能會幹這樣又吃力、又費錢的事情。他們出海爲的就是經商賺錢,怎麼可能到了海外卻帶人種番薯呢?在當前的困境中,大部分私商仍然在爲如何保本努力着,而他們保本的手段也是商業手段——通商,通商!儘量開拓商路,儘量賣貨存錢!至於做生意的對象,已不是選擇的時候了,誰能幫他們實現利潤最大化他們就跟誰做生意!暫時穩定的日本九州在這一輪變化中受益匪淺,破山也趁機擴大了島津家在南九州的商業勢力。

只有李彥直在有組織、有計劃地做這件事!在賑濟,在種田!整個同利的財政系統只有一個目標,就是如何使大員的存糧維持到這一季的番薯成熟。到了此刻,陳羽霆才理解當日李彥直爲何要罵他“敗家子”,併爲自己當日的短視而汗顏——當時他浪費了多少米啊。

在這次“泯盜行動”中,其實最辛苦的還是他。儘管大的行動框架李彥直已經打好了,但在具體事務上,新民的安置工作豈是那麼好做的?

要考慮到物資的配給,要考慮到老居民的情緒,要考慮到安置地點的情況,要考慮到氣候,要考慮到瘴癘,要還要預防新民中有害羣之馬……一天十二個時辰,陳羽霆幾乎只睡一個時辰!甚至病了發燒了也澎湖大員兩頭跑!

但他沒有怨言,有的只是無窮的動力與鬥志!每當想起李彥直頂着重重壓力,戰戰兢兢地維繫住眼前這個局面,陳羽霆就覺得自己沒有偷懶的理由!

有時沈門等會勸他不要太累,有時候林道乾會偷偷告訴他:李彥直在這段期間都睡得很充足,偶爾還有閒情逸致讀書釣魚,叫他不要那麼拼命。

“你們懂什麼!你以爲三公子真是在睡覺偷懶、釣魚偷閒嗎?”陳羽霆很生氣:“三公子要考慮的事情,比我們多,比我們大,他要做的事情,也比我們難啊!他肩膀上要承擔的重量,比我們大千百倍!我現在只是做他已經謀劃好的事情而已,看似辛苦,其實只是臨摹照描,不像三公子,他腦子裡要裝那麼多東西,要考慮那麼多東西,他纔是真正的辛苦呢!”

如果這時候破山看見他如此,知道了他的想法,又該嘲笑他被李彥直利用了,又要告訴他李彥直其實沒那麼偉大,告訴他李彥直做這些全部出於一片私心!但就算陳羽霆聽到了破山的嘲弄,他也絕不會有所動搖!他此刻相信李彥直,勝過了相信他自己!

大員的一片片剛剛開出來的番薯田看起來是那麼的雜亂,但陳羽霆卻在泥土上看到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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