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夏言之尊

李彥直沒有想到自己會這麼快又就見到陸小姐。

第二天天還沒亮,那位張管家就來的。

他不是在城外的別苑嗎?這會城門都還沒開呢,他怎麼進來的?不過想想對方很可能是錦衣衛頭子的管家,這一切似乎就變得可以解釋了。

“李公子,擾清夢了。”張管家微笑着,臉上帶着些許討好和感激。感激,大概是因爲李彥直昨日剛剛救了他,至於討好呢?

李彥直有些不明白,然後他又從張管家口中聽到了陸小姐的邀請。

“現在?”

“啊,是,現在。”

天還沒亮呢,陸小姐一個閨閣千金居然不顧禮法約束邀見自己,而張管家的神情表現又明顯有異狀,李彥直便知道陸家一定是出事了!

“好,我更衣就來。”

李彥直轉到後面去,蔣逸凡跟上來,笑道:“今兒個好事連連,陸小姐請三舍你,多半是有些香豔的事情發生。”李彥直斥道:“別胡說!她不是這樣的人,一定是陸家出大事了!要不然她不會這樣掉身份地跑來見我!”

蔣逸凡一呆,便想到陸小姐很可能是陸炳的女兒,要是那樣可不得了!“淫奔私會”是不大可能的,就算陸小姐要淫奔,可她若是陸炳的女兒,誰敢接手啊!那麼如果像李彥直說的,陸家出了大事所以跑來向李彥直求助……乖乖!那可更不得了!

蔣逸凡趕緊牽住李彥直的衣袖說:“三舍,我看你這次還是別去!這事沒打聽清楚,不好弄!要是那陸老爺真是陸炳,連他也擺不平的事情,咱們被牽扯進去肯定是死路一條!”

這個問題李彥直其實早想過了,這時被蔣逸凡道破,也不免有些躊躇,但猶豫了一會,卻還是道:“若沒事自然最好,若是有事,她既想到了我,便是看得起我,我也不能辜負了她的青眼。”

便換了件衣服,隨張管家趕到一家偏僻的客棧,這件客棧已整間被包下了,掌櫃夥計都被打發了去睡覺,由陸家的下人接手,陸小姐就在天字一號房燃燈相待,二人見面,李彥直見她穿一身薄薄的棉衣,外面裹着一件貂皮袍子,似乎出門時也有些倉促。陸小姐斂衽行禮,因道:“夤夜相邀,不合禮數,倒讓公子見笑了。公子不避嫌而來,讓奴家好生感激。”

李彥直道:“咱們都是通達之人,不理那些禮法上的細微末節。”

陸小姐大喜,伊兒挑燈,張管家奉茶,跟着都退到外屋,陸小姐道:“相見已非一次,公子怕尚未知道奴家的姓名來歷。”

李彥直道:“閨閣芳名不敢擅問,但小姐若肯告知,則是小生望外之喜。”

陸小姐輕輕一笑,蘸了點茶水,便在桌上寫上“爾容”二字,李彥直讚道:“好名字!”陸小姐道:“我本姓陸,這個姓是真的。我爹爹御史的身份,卻是假的。不瞞公子,我爹爹實是朝廷命官,名諱一個炳字,見爲都督同知,執掌錦衣衛……”說到這裡看了李彥直一眼,見李彥直沒有露出過分吃驚的樣子,卻是一副恍然的眼神,便道:“原來公子早猜到了。不知什麼時候猜到的?”

李彥直道:“昨日在貴府別苑撞見陸大人時,就覺得令尊之氣派不似御史,加之貴府竟能干涉北鎮撫司之事,又確實姓陸,所以猜到了七八分。”

陸小姐輕輕一嘆,道:“我當日朝聖諸名山,一路上多得各處士大夫家照顧,不過我家仇人頗多,我出門在外,怕被暗算,所以也不是對每一家都說明真相,或者是託父親在京中同僚之名,或是取得巡撫、道臺書信轉薦,一路都無事,事事都順心,養成了我在外頭也頤指氣使的小性子——不想我爹爹的面子,士林的面子,到了海上卻也行不通了。當時幸虧公子救護,要不然後果真是不堪設想。可笑我當時還不知感恩,還一味任性,料來公子暗中必在嘲我無知可笑。”

李彥直道忙說:“小姐言重了。”

“不是言重。”陸小姐道:“我到今日方知,陌路之人在你落難時也肯施以援手,那是多麼的難得!大多數的人,可都是大難臨頭各自飛,連至親好友、同僚部屬都不顧的!對比之下,我方知公子之可貴,更感激公子對我的盛情美意。”

李彥直聽到這裡,便知道切入正題了,因問:“小姐爲何有這等感慨?”

陸小姐哽咽了一聲,道:“我爹爹得罪了一些人,被捅到夏閣老那裡去了,聽說閣老已在擬旨要查辦了,這可……我實不知該如何是好!”

李彥直心中一凜:“果然出事了!”但想自己既然已選擇來赴會,便沒有臨陣退縮的道理!更何況對方連這等機密言語都對自己說了,當下也不婉轉,就問:“是爲了什麼事情?”

陸小姐袖出一張紙條,在燈下讓李彥直看過,又縮了回去,李彥直看了一眼,便知是貪污被檢舉揭發,心中反而鬆了一口氣,他怕的是謀逆、欺君、宮變諸事,那就難以迴天,更非自己所敢插手,誰知道卻只是貪墨,對陸炳來說,那可就是稀疏尋常得很了。因道:“陸大人冤枉了。”

陸小姐本有些擔心李彥直剛直不阿,鄙夷拒絕,聽他這麼說眼睛一亮,問:“冤枉?公子知道家父是冤枉的?”

李彥直道:“滿朝文武,誰人不貪?若以貪不貪取人,則如今滿朝無一士可用;若以貪不貪量刑,則如今舉國官吏皆可殺!如今不殺舉國,而殺陸大人一身,所以我說陸大人冤枉。”

這句話簡直無恥,卻是道出了中國所有官吏的心聲!官員們若是被抓,從來都不懺悔罪行,而覺得是自己不好運,都是源於所謂“人人都貪,爲何只抓我一個”的心理,而這一心理又植根於整個社會體制不健、執行不力的現實之上。

陸小姐聽得盈盈下拜,泣道:“正是,因此奴家心中悲苦,卻又不知該如何才能幫上家父的一點忙。”

李彥直忙扶起了她,道:“像這種事情,可罪可不罪,可重罪可輕罪,主要是看上面的意思。陸大人聖眷正深,和夏閣老的關係,聽說也挺好的啊。”

陸小姐嘆道:“可夏閣老這次看來是決意要辦了啊!夏閣老若是決意要辦,怕連皇上都不好干涉!”

李彥直沉吟半晌,道:“若是這樣,則是非證據都已不重要,關鍵全在夏閣老一念之間!”

“對啊!”陸小姐忙問:“那公子可有什麼辦法?”

李彥直搖頭苦笑道:“我才入京不久,如何就有左右當朝閣老的本事?小姐你太看得起我了。”

陸小姐才微微露出失望,李彥直已道:“不過……”陸小姐忙問:“不過如何?”

李彥直道:“我們可以借取別人的智力,或許能尋到一條道路。”陸小姐便問當借什麼人的智力,李彥直道:“這人除了要有甚深智謀之外,還要有與陸大人相當的地位,要對夏閣老十分熟悉,能把握住夏閣老的心性乃至弱點,嗯,最好還要有與陸大人這次遭遇相似的經歷,只有這樣,才能想出最恰當的應對辦法來。”

陸小姐聽了不住地苦笑,李彥直說的這四五個條件,就是要一個都不容易,要想四五個條件都滿足?“當世哪裡找這個人去!”

不料李彥直卻道:“有這樣的人!”

陸小姐吃驚道:“誰?”

李彥直道:“嚴嵩父子!”

陸小姐怔了好久,喃喃道:“嚴嵩父子,嚴嵩父子……”將嚴嵩父子的情況和乃父陸炳一對比,果然無不符合李彥直所說的條件!嚴嵩父子智謀有多深,看他們能爬到這麼高的地位就可見一斑了,而且在朝中的地位上來講也與陸炳差相彷彿,由於嚴嵩與夏言乃是政敵,相互之間的勾心鬥角也不知經過幾個回合了,若說最瞭解夏言的人是誰,恐怕就不是他的好朋友、好門生,而是他的好敵人嚴嵩父子了!而更難得的是:嚴嵩父子也剛剛有過一次被夏言逼到懸崖邊上的遭遇,併成功地化險爲夷!這份經驗那可是相當的可貴!陸小姐默默點頭,道:“不錯,可是……我們去找他們的話,他們肯幫忙麼?”

“不用去找他們。”李彥直說。

陸小姐訝道:“不用去找他們?”

“嗯。”李彥直道:“其實這次嚴氏父子已經給我們指出了一條明路:陸大人只要依樣葫蘆就可以了。”

陸小姐問:“怎麼依樣葫蘆?”

李彥直道:“上門求情啊。”

陸小姐愕然:“就這麼簡單?”

李彥直笑道:“就是這麼簡單!很多時候事情就是這樣,就怕走錯了方向,若是方向走對了,其實也不需要走路的姿勢弄得多稀奇。”

見陸小姐不信,正要解釋,忽聞雞鳴,卻是天亮了。客棧外似乎有人進來,李彥直便暫時打住,張管家在外接待,過了一會進來道:“小姐,老爺往夏府去了。”

陸小姐喜道:“去了?”看了李彥直一眼,眼中似在說:“被你說中了。”又問:“爹爹是去求情?”

張管家道:“是,不過老爺吩咐了,要是這次求情不得,就要小姐趕緊走,到南方去避避。”

李彥直道:“不怕,不怕,陸大人既能放下身段去夏府,事情多半會有轉機。”嘿了一聲,道:“陸大人不愧是陸大人,宦海浮沉這麼多年,見事當真明快!這次定然也能履險如夷。”

“是啊。”張管家含笑道:“其實應該也沒事,這次老爺可是做好了準備,打點得妥妥當當的,料來應該會萬無一失。”

李彥直聽到“打點”二字,心中一動,問:“陸大人帶禮物了?”

張管家低聲道:“白銀三千兩,珍珠一斗,白璧兩對,七尺珊瑚五株。”

李彥直瞪了瞪眼睛,嘆道:“這回要糟!”

張管家奇問:“禮物有什麼不妥麼?份量、意頭,都沒什麼不妥啊!”

李彥直不答,卻拉了陸小姐入內屋,道:“小姐,你趕緊去勸阻令尊,讓他不要帶禮物,就一個人去,有多慘裝得多慘,忍其侮冷,受其屈辱,這樣才能保住性命!萬一陸大人已經進府,你或可想法也闖進去幫忙求情。”

陸小姐驚道:“怎麼?是禮物出了什麼問題了麼?”

李彥直嘆道:“不是禮物出了問題,是壓根兒不該帶禮物!”因說出一番道理來。

原來陸炳揣摩人心的功夫,比嚴世蕃究竟遜了一籌,他本人就是個鉅貪,以己度人,自然認爲夏言也認錢,“夏閣老未必不愛錢,”李彥直說:“但他的錢絕不會通過這個來路!更不會在這個時候收!他在令尊身上,在嚴嵩父子身上,要的不是這些。”

李彥直自己都沒機會接近夏言,更沒資格和對方過招,但他在此事上以嚴嵩父子爲師,順着他們的思路,觀察最近發生那件事情的前後始末,加上歷來的傳聞,便構建出了夏言性格中剛愎的一面。

“朝中有諺雲:‘不見夏言,不知相尊’。”李彥直說:“爲何不是‘不見閣老’,而是不見‘夏言’?可知不止是閣老之位權重,且夏閣老本人也必是尊己凌人的性格!所以纔會給人造成這樣的印象!平心而論,以這種姿態當朝執政是很危險的,不過他也許是狂傲以至於不自知,或者是自知而無法自制!歷朝歷代,宮中的公公朝臣一般不敢得罪,官位越高,對皇帝的近侍就越表現得謙恭!可我聽說,當朝最紅的公公,在夏閣老面前也是點頭哈腰,不敢抗禮,此是辱陛下之近臣!嚴嵩父子有奸名,令尊陸大人……亦以親近之臣起家,但夏閣老卻要一一折辱之!甚至就是當今皇上,在不合儒家規範的事情上,也沒得過夏閣老的好臉色,綜合種種,小姐可看出什麼沒有?”

陸小姐亦甚穎悟,便道:“這就是他的個性!”

“不止如此!”李彥直道:“這不止是他的個性,也應該是他的一種理想,或者說,他是把自己的理想滲入到性格里面,所以才更加要命!”

“理想?”

“嗯。”李彥直想起夏言面折嘉靖,斥嚴嵩、鄙陸炳,太監左右束手,這等巨宦威風,連他也不禁悠然神往,一時脫口道:“他是要告訴世人,皇帝也當置於禮法律制之下!這不是一個現實,但他在爭取!他知道貪官污吏、官場惡習是沒法在自己手中掃除乾淨的,但他也要立一個榜樣,要叫世人都知道,一切奸臣、近侍、閹黨,全都得在文官集團的最高代表面前低頭,在他夏言面前低頭!這是何等的偏執!這是何等的自尊!這又是何等的豪情!夏言,夏言……他的出現不是偶然的!自仁、宣兩朝以下,三楊秉政以來,先以法術得權力,後以文書成規範,乃令文臣治世已成坦途!風氣由來已久,聚會至今,方能成就今日夏言的威勢!之前夏閣老去相位,嚴嵩入閣,一切但憑皇帝意志,其實這正是帝權對相權的反撲!士林之怒嚴嵩,實在於此!未必因其貪墨!而如今夏閣老張權,士林反而叫好,也未必因爲他做的都對,而是因他所行未必無私,卻與士林的整體利益不悖!因此得到滿堂喝彩!”

閹黨就是太監,奸臣指嚴嵩,近侍當然就是陸炳,其權力來源都是皇帝!夏言在謀權的過程中也奉承過皇帝,但掌權之後便多抗爭之舉,這纔是士林正統既與皇帝合作又要限制皇帝的態度,與嚴嵩的一味順從有着極微妙的區別。

聽到“近侍”二字時陸小姐心裡不禁小小地不舒服了一下,但也知道李彥直不是在針對乃父,因道:“他這樣做……大是犯忌啊!”

“犯忌”二字一下子把李彥直拉回了現實,他嘆了一口氣,道:“是,以個人安危得失而論,確實是犯忌了。可人就是這樣啊,有時候不是不知道,只是性格如此,自己也沒法改變。又或者他不是不知道危險,只是這樣痛快的時刻實在太誘惑人!或許就爲了這一刻,我們會連命都賭進去也在所不惜!”

陸小姐聽到“我們”二字,妙目怔怔地看了李彥直一眼,這一刻她卻不知自己看到的是李哲,還是夏言。

第五章 十字令第二章 皇上皇第四十六章 歸林泉第二十六章 櫻島會第三十二章 亂神可欺第四十五章 丁憂否第九章 帝術第四十六章 雖兵雖賊一致對外第四十四章 寬宏大度條件兩個第九十六章 聞倭變第四十三章 海上路第八十三章 五山城第二十六章 派麾下舊將涉粵東賊窟第五章 十字令第九章 西廂之爭第十七章 連環第七章 同門第十五章 未婚妻耶?第六十九章 白奴隸第十六章 竹馬黃花共良宵第三十六章 尾聲 巨宦之途第四十四章 死罪開恩作役罪第一零七章 滅日本第十章 丫鬟巧語第四十九章 邊角動第五十四章 天子夢第四十二章 上謀攻心第一零八章 凱旋前第二十六章 取南京第十四章 沈家門第七十四章 雙煙直第二十一章 新加坡村第十章 丫鬟巧語第二十章 逃東瀛第四十二章 以多勝少豚滅鯊第四十二章 御前辯第五十章 七竅玲瓏誆諸匪第十二章 公私第十一章 撲簌迷離孝廉議救兄第四十八章 安南犯第三十七章 有將如龍第八章 異志第二十四章 諸侯應第九章 西廂之爭第十四章 主僕姐妹第二十九章 三袈裟第十七章 高官有養賊之嫌第三十七章 希拉里求救贖第三十二章 幸得佛郎機不辨虛實第十三章 預言第二十二章 託孤兒第四十章 釋宗室第十三章 錦衣疑蹤第二十章 成王敗寇第九章 好娼家第三十五章 官場之志第二十八章 見狼煙驚海盜船之強第一一三章 政敵畢第三十九章 大權第三十九章 苦王爺第二章 皇上皇第二十章 揚帆西嶼第十五章 未婚妻耶?第二十二章 魚與漁第四十四章 死罪開恩作役罪第二十二章 託孤兒第十九章 島內行第八十一章 三寶顏第七十七章 一萬頭第十二章 佐多岬第二十六章 收功第十八章 復雞籠第五章 犟主考不取偏點魁第七十四章 雙煙直第二十三章 佈道之阻第十六章 竹馬黃花共良宵第三十七章 有將如龍第二十九章 情理之間第二章 搶親第三十四章 馬六甲第二十六章 櫻島會第十章 浮沉第十八章 小民懼池魚之殃第三十七章 市舶第十三章 變外變王牧民兵指鎮海第三十三章 李彥直牀頭捉刀第九章 裂南北第二十七章 救溺水聞佛郎機之暴第五章 標本第一零一章 羣倭亂第十七章 擊掌盟第三章 科場無論師徒第二十九章 欺敵欺己第三十五章 官場之志第二十五章 斷漕運第十八章 馬尼拉灣第二十一章 四面歌第二十二章 南海諸寨第十七章 取得證據在手第三十章 傾危之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