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敬的命令發出時是黃昏,這時東面的州縣屢傳異報,但阮敬計議未定,一時也還不敢全面公開。
到第二日清晨,天才矇矇亮,就有一支約二百餘人的部隊先行到達南門,自稱是寮南縣弓兵奉命來援,升龍和平得久了,官民戒心甚淺,這時明軍在洮河口登陸的消息還只是高層知道,中下層軍官只是聽到一些不確切的“謠傳”而已。城門官見下面那二百多人穿的都是安南官兵服裝,又拿着寮南縣的關防,不虞有他,竟然就開了城門,要放他們進城。門纔開了一隙,那兩百多人就呼喝着闖了進來。
原來寮南縣的知縣卻是莫家的人,昨晚唐舉一部抵達後,那知縣便接應進城,聽說阮敬徵調臨近兵馬入升龍助防,唐舉便取了那裡的官兵服裝以及關防,趁着清晨升龍城門官兵尚在迷糊當中,前來奪城。
城門官再要阻攔,哪裡攔得住?藏在遠處的兵馬一起發作,趁勢奪了城門。
升龍城內只有幾千近衛部隊,其中大多又是儀仗隊,平時對付百姓、打文臣屁股可以,真要上戰場或者巷戰,這批人無論如何靠不住。
唐舉進城之後,莫文明叫道:“先奪宮城!待宮城一得,找到了少主,大勢便定!”
唐舉道:“我給你五百人,你去辦這事。”
升龍的百姓都還沒弄明白出了什麼事情,莫文明熟門熟路,已帶人衝到了王宮——安南對大明稱臣爲都統使,對內卻還是作威作福,自立爲王,所以其主居住處,仍稱王宮。
阮敬昨日聽說大明逼臨洮河口,徹夜難眠,正入宮和武氏商量要不要到西邊暫避,武氏也贊成,說:“咱們先避一避他們的鋒芒,等消息傳開,舉國震驚,一起排斥大明的大軍,我們再號召全境堅壁清野,仍如上次那樣,慢慢把明軍擠出去!”
計議將定,就聽宮門殺聲大作,阮敬駭然叫道:“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便聽宮女叫着:“莫家殺進來了!”
阮敬到現在還不敢相信明軍來得如此之快,還以爲是莫家留在升龍的什麼人,驚道:“莫家哪個畜生這麼大膽?”
卻聽宮門喊殺之聲越來越大,正門的守衛不過一百多人,來的部隊卻一一隊隊的怕不有上千?宮門正門的守將鄭屈眼見不善,又瞥見是莫文明帶隊,心想:“莫家哪裡找來的大軍?”自知抗拒不得。這時莫氏的少主莫宏瀷就在宮中,只要被莫文明找到,他以王叔祖的身份輔政,那麼整個安南就變天了。
鄭屈一念及此,馬上就決定投降,叫道:“王叔啊!你怎麼纔來!鄭屈等了你好久了!”
莫文明一呆,心想:“你不是阮敬的人麼?”但這時他真正掌握的人馬並不多,鄭屈打開宮門來投奔,自己也樂得接納,就對他說:“帶我去找阮敬那賊子和武氏那淫婦!”又問:“少主在哪裡?”
鄭屈叫道:“王叔你隨我來!”
正逢阮敬帶十幾個人衝了出來,望見莫文明和鄭屈合兵一出,那十幾個近衛哄一聲全散了,阮敬嚇得軟倒在地,莫文明哈哈大笑,跑過去鋼刀架住他脖子大笑:“姓阮的,你也有今天!”
便聽一聲尖叫,原來武氏也跑了出來看,一見到莫文明制住了阮敬魂都沒了,阮敬怒道:“淫婦!你來得正好!少主呢?”
武氏雙股戰慄,無法回答,便聽宮中有人叫道:“找到少主了,找到少主了!”莫文明大喜,心想找到了少主,你們的性命就沒用了,揮刀就向武氏斬落,卻聽一個雄壯的聲音喝道:“住手!”
卻是唐舉到了,莫文明對唐舉叫道:“唐將軍!這個淫婦亂我朝綱,雖萬死不足贖其罪……”
他還沒說完,唐舉已冷冷道:“有罪沒罪,等都督來了再說!這等事情,是你們自己能決定的麼?”
“這等事情,是你們自己能決定的麼?”
只這麼輕輕一句話,就把莫文明和鄭屈等都說得呆了,莫文明胸口如遭石撞,猛地想起:“是啊,這次我們是取了升龍,可是……以後安南還會是莫家的嗎?”
鄭屈也忽然發現,就算讓莫文明找到了莫宏瀷,做了輔政王叔祖,安南也未必會成爲他的天下。
“變天了,變天了……”鄭屈喃喃自語,他忽然想起明成祖時期的事情來,心道:“也許不是莫、阮的交替了,難道……以後我安南之主,真要成爲大明的都統使了?”
“救命,救命——”武氏反應了過來,掙脫了莫文明,狂奔着逃向唐舉,滾在他胯間一邊蹭一邊哭道:“將軍,救命!哀家並無過失,請天朝千萬不要相信莫文明的片面之詞……”
唐舉畢竟是年輕人,少年得志,易動輕浮之心,先前他沒看清武氏的相貌,見她撲過來抱住自己的大腿,忍不住想看看這個能禍亂安南朝政的女人,是怎麼樣一個豔冠六宮的絕色徐娘,這時低頭一看,卻見這女人年紀也不小了,皮膚又黑又皺,不由得大倒胃口,哪裡還有興趣?一腳將她踢開,罵道:“滾開!中華是禮儀之邦,見不得你這醜態!”
武氏哎喲一聲,跌在一旁,甚是失落。
升龍便因被斬首而迅速平定,莫文明當即召集百官,扶少主莫宏瀷登座,“商議國事”,唐舉按照李彥直的囑咐,也不干涉,只是帶兵在旁監視。因有他在,安南百官參見莫宏瀷的禮儀便不敢稱王,而只稱“都統使”。
百官中有膽子大一點的清流便問莫文明這是怎麼回事,爲何會有“天朝大軍”出現在升龍,莫文明道:“天朝聽說我朝政亂,故派大軍威臨,弔民伐罪,清側定鼎,要使我安南朝政,重歸正道。”
衆臣都想:“你這說的是廢話,我們擔心的是大明的人來了之後還走不走。”
那老臣也真是大膽,竟然又轉頭問在一邊旁聽的唐舉:“那麼請問將軍,如今阮敬已除,我安南已定,將軍是不是該帶兵回去了呢?”
唐舉哼了一聲,說:“我只是前鋒,之前領導的軍令是奪取升龍,現在的職責是守護升龍,你想知道的事情,等我們都督來了再問吧。”
他一下子推得一乾二淨,安南衆臣便都無法再問下去,心中不免忐忑,但莫文明控制朝政卻已成定局,當下由升龍府尹發出安民告示,大開四門,以示無事,卻又派官兵守衛,以防有變。城中百姓,雖則人人心中七上八下,但見明軍進城之後未曾騷擾劫掠,一時間卻也就沒鬧出什麼事情來。
第二日殷正茂莫正中到,第三日盧復禮到,到第四日,才報:“都督的大軍到城下了!”
莫宏瀷慌忙率領百官出城相迎。按朝廷官位排列,安南都統使是從二品,掌銀印,李彥直卻是從一品,位在莫宏瀷之上,莫宏瀷又是敗國之主,見到了李彥直的華蓋就望塵下拜,李彥直坐在車上,問道:“這是何故?”
莫宏瀷跪在地上哭道:“敗國之君,不敢仰望天朝神將。”
李彥直嘆息一聲,臉現憐憫之色,喚李義久將莫宏瀷扶起,又責莫正中、莫文明道:“我和莫都統相差只是一品,大臣相見,用的是這等禮節嗎?莫都統年少,不知這一點情有可原,你們卻是耄耋老臣了,怎麼也這樣糊塗!”
他這幾句話,表面聽來是替莫宏瀷抱不平,又是尊重安南少主,其實內中隱含玄機——因這幾句話完全是按照大明朝內部官員禮儀來說,把這次見面說成是朝中“兩大臣相見”,而不是國際交往,也就是把這件事情當做域內之事來看待了。這幾句話的微妙區別,所傳達的信息,在場卻只有寥寥數人能夠體會。那些儀仗、父老聽見,還都在贊這位李都督寬厚知禮呢。
進了城,莫宏瀷請李彥直進府居住——這幾日在殷正茂的監視下,升龍城內所有違制的名稱如“王宮”、“金殿”都改了名字,叫做“都統使府”、“外府”等等。李彥直不肯進去,說道:“哪有客奪主居的道理?”
對於安南的朝政,也不多作干涉,只是要求他們“一切以方便百姓爲上。”
消息傳出,百官都感心安,心道:“大明來的這個都督,威名雖重,但居然並不跋扈,倒像一個文臣,真是難得。”
又有許多本來就親華的士子心生仰慕,心想:“天朝大國果然不同凡響,我安南哪有這等氣派的大臣?就是主子,也沒這等氣象。”
莫文明卻將自己的舊時府邸空出來,請李彥直居住,唐舉先領兵把屋子清理了個乾淨,李彥直才進來安歇,太陽下山之後,莫正中親自到後宮挑選了二十五名佳麗,請李彥直翻牌,李彥直笑着問:“這升龍城中,能款待我的,就是這些?”
莫家兄弟都感尷尬,莫文明不知如何回答,莫正中臉含羞態道:“安南女子,確實沒中原女子嬌豔多姿,還請鎮海侯包含一二。”
蔣逸凡在旁邊笑嘻嘻問唐舉:“聽說那個武氏倒是顛倒衆生,你見過沒?”
唐舉皺眉噓了一聲,說:“什麼顛倒衆生,一個皮又黑又皺的老太婆而已,你要?我這就抓她來陪你。”
蔣逸凡連忙搖手:“那算了,那算了。”
莫正中乾笑着,莫文明右手微微發抖,李彥直看見,罵唐舉道:“武氏雖然淫亂,畢竟是莫家的人,不可胡說。”又命唐舉向莫家道歉。
唐舉老不情願的,卻也不敢違命。李彥直見這二十幾個宮女姿色不對胃口,便意興闌珊,沒了興致,對莫氏兄弟說道:“方纔我問這升龍城能款待我的就是這些?不是嫌這些女子不夠漂亮,而是說你們不該拿她們來款待我。”
莫氏兄弟忙問該用什麼寶貝來款待,李彥直道:“我中華的聖賢禮法,傳到安南也有千年了,道術積之千載,朝堂民間必有飽學之士。所謂賢賢易色,你們不以賢人相薦,叫我見識見識百越之南的學士風流,卻獻上來宮女佳麗,這叫賢色而易賢——你們這樣做,是認爲我李哲是愛女色輕道德的小器之徒,還是認爲安南全境,並無一二傑出之士可代這二十五名佳麗?”
莫家兄弟聽了這話,羞愧難當,半晌做不得半聲來。
蔣逸凡暗中偷笑,回頭卻去準備宣傳事宜,把這一夜的場景通過各種途徑傳揚出去,升龍城中的士子聽說,在欽佩李彥直的高風亮節之餘,都大罵莫家兄弟無恥辱國。
不過那二十五名宮女也沒回去,李彥直讓唐舉從軍中選出二十五名尚未婚娶的有功將士,作主將這二十五名宮女許配給了他們,以這樣的方式增進宗主國與附屬國的友誼。駐越兵將聞訊士氣大振,安南士子亦以爲鎮海侯此舉,頗合古法雲雲。
至於李彥直和蔣逸凡、唐舉等在安南是否另有風流快活之事,史籍無考,也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