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彥直正在處理麻逸事務的時候,一支偏師已從滿剌加出發,這支艦隊包括一百二十艘船,四千多官兵水手,軍隊無論數量還是戰鬥力都一般,主帥殷正茂也不是以猛將見稱。
船隊剛出發時,就有消息傳出來說,臥亞方面已經聽到消息,做好背水一戰的準備了。
殷正茂聽說這個消息後頭皮發麻,這個傳聞究竟是不是真的,不知道,如果是真的,那情況就真的很不妙。以數千之衆跨越數千裡,橫過孟加拉灣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攻打一個背山靠海之城,這種戰爭要取得勝利是很渺茫的。
但是殷正茂知道,船隊必須出發!因爲這次戰爭是他主動提出來的,如果他戰敗,只要不影響到整個戰局,李彥直也許不會很怪他,只是有一段時間他的日子會很難過罷了,但要是他不戰而怯,那他以後在李氏集團內部就會被人看不起。
也許是媽祖保有,船隊很平安地抵達斯里蘭卡,在這個大島北部停泊。
這時關於臥亞的消息來得更確切了——葡萄牙人確實已經得到了消息,正準備嚴防死守。不過也有消息說葡萄牙人其實很恐慌。
綜合種種情報,殷正茂傾向於認爲這兩個消息都是真的。
“他們連連敗績,兵力也不夠,恐慌應該是有的。”殷正茂琢磨着:“不過,既然那個索薩帶走了大部分的兵馬,那麼臥亞現在兵力應該不足,所以他們恐慌應該也是真的。”
如今明軍攻,葡軍守,奇襲已是不可能的了。在勞師遠征的情況下,從古今中外的戰爭史看來,哪怕葡萄牙方面只有幾百個人在防守,明軍吃敗仗的機會也是蠻高的。
作爲一個將才,殷正茂擅長的不是衝鋒陷陣,而是擅長利用各種手段解決問題順便自己升官發財——尤其最後四個字,纔是最重要的。
差不多就在這種情況下,殷正茂的參謀官——葡萄牙商人弗蘭西斯可·託斯坎諾走了進來。
這個葡萄牙商人有一顆十分聰明的腦袋,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他已經很清楚殷正茂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所以他這次來,重點不是要和殷正茂討論如何攻打臥亞的事情,而是如何善後的事情。
“其實,殷將軍,就算讓大明攻下臥亞,又有什麼作用呢?”弗蘭西斯可·託斯坎諾問。
在這個時代,大明在印度多出臥亞這麼一個港口,卻是沒什麼作用,甚至可能是一種負擔。
殷正茂沉吟着,說:“這不是現在應該考慮的事情。”其實託斯坎諾提的問題他不是沒想過,只是無法對這個葡萄牙人宣之於口。
與李彥直圖謀百年之後不同,殷正茂提議攻打印度,完全是出於一種私心——他需要建功立業,以一次成功的遠征來證明自己有獨當一面的能力,以此作爲他以後的晉身之階。不過,精明的李彥直並沒有提供過多的資源給他浪費,殷正茂得到的便只是很有限的兵力與資源,正是這一點讓他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
“可是殷將軍,保留臥亞也許對大明更好哦。”
“嗯?”殷正茂鼻孔中發出一聲質疑的聲音。
“歐洲和中國的貿易,是不能斷的。”弗蘭西斯可·託斯坎諾說:“葡萄牙若是在印度這邊沒有一個據點,那麼很多商人怕就不敢來了,也許到達非洲後就停下了,這樣一來,對雙方來說其實都沒有好處。相反,如果保留臥亞,那麼過了這段時間的緊張期後,歐洲的商船仍然會來,經過臥亞抵達新加坡,或者由中轉商把貨物從臥亞運到馬六甲、從馬六甲運到臥亞——這樣新加坡才能盤活啊。大明方面,也纔有稅收可收。相反,要是新加坡盤不活,那麼大明每年就要往這個地區補貼大量的軍費,這可是一個極其沉重的負擔。”
託斯看諾的這幾句話,便是李彥直聽了也可能要點頭,但殷正茂卻沒有給與正面的答覆。
“但是本將軍到了這裡,總不能無功而返。”
這句話說得很委婉,但對託斯坎諾來說已經夠了,他知道殷正茂的意圖了。
“其實,殷將軍,可以兩全其美的。”
“怎麼兩全其美法?”
“將軍可以在印度取一塊地。”託斯坎諾微笑着說:“但不是臥亞。”
殷正茂露出沉思狀:“這有什麼好處呢?”
“當然有好處啦。”託斯坎諾道:“最大的好處,就是容易。印度半島很大,東海岸這麼多的地方,隨便找個良港駐紮,就算佔據了,豈不比去攻打臥亞來的容易?”
殷正茂搖頭:“別糊弄我了,天竺這邊,也不完全是蠻荒,若不是良港,我看不上,若是良港——哪個良港沒有土著王公霸佔着?”
弗蘭西斯可·託斯坎諾笑着說:“這裡是有些印度王公,但這些人很好對付的。印度雖然也是古國,但這印度半島和大明不同,並未統一,南部分爲幾十個邦,每個邦都是各自爲政,他們打不過我們葡萄牙人,我們葡萄牙人又被大明打敗了,所以大明只要大軍一到,那一定勢如破竹。”
“少給我拍馬屁了。”殷正茂說:“你到底有什麼鬼主意,快說吧。”
弗蘭西斯可·託斯坎諾這才收斂了笑容,說道:“殷將軍,其實,我們可以跟臥亞聯手啊。”
殷正茂聽得呆了,這可是一個他從來沒想過的主意。
“殷將軍的當務之急,應該是攻取土地,而不是要殺幾個葡萄牙人立功吧——其實在臥亞的葡萄牙人也沒多少了,將軍就算戰勝把他們全殺了,那也不見得是什麼大功勞,而將軍若爲此付出代價,卻又太不值得了。但是,如果是把目標定在攻取良港,爲大明取得印度洋沿岸的一個飛地,那反而不會很苦難。”
聽到這裡,殷正茂點了點頭,似乎是認可了這個葡萄牙人的提議。
“可我這次來,畢竟是爲了攻打臥亞。”
“那沒問題的。”託斯坎諾說:“我們其實已經攻下了臥亞,而且拿住了代理總督凱爾特·康沃爾,但將軍效仿那個,三國的張飛,來個義釋,那個,那個誰?”
“嚴顏。”
“啊,對,義釋嚴顏,然後凱爾特很感激將軍,就做了將軍的前鋒,在印度打下了大大的疆土……”
託斯坎諾描繪起一個夢幻般的未來:明軍如何以葡萄牙軍爲前驅,攻下了印度大片的土地,“那纔是開疆拓土的絕世功業啊。”託斯坎諾道。
殷正茂笑了,他忽然發現:這些外國人在熟悉了中國的官場規則以後,用起手段來半點都不比中國人差。
確實,如果殷正茂勞師遠征,所取得的只是一個方圓數裡的海港,那麼兵部接到彙報,一定會覺得殷正茂小題大做,浪費國家的錢糧。但要是殷正茂打下的是相當於一個省的疆土,那朝廷對他的評價就會不一樣了。而殷正茂清楚,在南天竺,要攻打下一大片的土地,有時候比集中力量攻打佔在航路點上的臥亞容易得多。
“既然是輕鬆又討好,那爲什麼不做呢?”
從殷正茂的舶主艙出來後,託斯坎諾的表弟——弗洛伊德·托萊多悄悄走過來問:“怎麼樣了?”
“成了!”託斯坎諾說:“咱們的貨有救了!”
託斯坎諾的財產,分別放在新加坡、臥亞和馬六甲,馬六甲的貨物因爲他“私藏槍械”充公了,新加坡的貨物保下了一半,而這臥亞的貨物,他希望仍然來得及去接收。
當殷正茂已從進退連南變爲撥雲見日時,臥亞的代理總督——凱爾特·康沃爾正煩惱着呢。
他的兵力纔不到六百人,雖然有負港抗拒的優勢,但也沒什麼把握,這半個月中他已經發出了七封求救信,但這些信件到達非洲也要很長一段時間,要抵達葡萄牙,就算順風也得好幾個月。因此,儘管馬六甲易主的事情他已知道,可他卻沒法改變這一切,甚至對能否守住臥亞也沒信心。
明軍已經抵達斯里蘭卡,兵力比他多了六倍不止,歐洲的船隊是不能寄望的,能寄希望的只有他自己。
然而明軍到達斯里蘭卡之後就沒再前進,不久一個葡萄牙人就伴就和去打探消息的人一起回來了。
“託斯坎諾!你居然還沒死,”託斯坎諾是凱爾特·康沃爾的老朋友,但他仍然警惕地說:“但我聽說你投降了中國了。”
“沒這回事。”託斯坎諾道:“我啊,從來都是替自己打工,不靠誰,也不投降誰——我只是一個商人。不過話說,我在臥亞的那幾倉貨物,沒出事吧。”
“沒有。”
“好,沒有就好。那我就給你帶個好消息來。”
“好消息?”
“對,好消息。”
託斯坎諾跟着告訴凱爾特·康沃爾,大明的軍隊這次來,並不一定要攻打臥亞的。
“他要的,只是一片領土而已。”
“領土?哪裡的領土?”
“哪裡的領土都行。主要是讓他能到他們的皇帝面前交差。”
凱爾特·康沃爾忽然有些明白了:“那麼,他真的不不打算攻擊臥亞?”
“如果這件事情成了,那多半就不用打了。”託斯坎諾笑道:“大明來的這位將軍,年紀雖然小了一點,但做事很知道變通,如果你能幫他升官發財,那就什麼都好說了。他不但不一定要攻打臥亞,他甚至能在葡萄牙和大明冷戰的時候,幫我們提供一些走私資源呢。”
“哦——”凱爾特·康沃爾顯然是明白了,他笑着,眨着眼睛說:“半個印度,夠不夠?”
聰明人之間,交易達成得很快。就這樣,一幕很荒謬的事情,就在臥亞的這個小房間裡發生了,凱爾特·康沃爾與託斯坎諾拿着地圖一劃,就把印度分成東西兩塊,西邊歸葡萄牙管,東邊包括斯里蘭卡在內歸中國管,這項協議,沒有任何南印度的人蔘與,其實,知道這個協議的人根本就不多。
這像是一場鬧劇,但是斯里蘭卡和臥亞之間的摩擦卻因此有所減緩,而且在商業上,殷正茂拍胸口保證:即便形勢再難,你們也一定可以從我這類拿到走私貨的。而在軍事上,臥亞的守軍卻充當起大明的嚮導乃至衝鋒的決鬥。
就這樣,在殷正茂到達斯里蘭卡二十天後,臥亞的仗沒打響,殷正茂反而選了印度南部東岸的一個良港作爲基地,並在給朝廷的回報中說:末將殺賊盈野,取地方圓八百里——他也真能吹,纔拿下一個海港就號稱“取地方八百里”!
然而中央那邊就信這個,覺得殷正茂挑起的這場對印度的西征,雖然孟浪,但能在海外取得土地,那也是建功不朽的難得之事啊。
但李彥直卻還很清醒,他看了殷正茂的奏表後笑道:“方圓八百里?這麼大一片地方,他打算如何處理?若有敵人,如何防守?防守需要多少銀子,或者這片土地能產多少銀子?都要計算好——可別到時候來找我哭窮。”
但他也沒公開斥責殷正茂,反而給了殷正茂嘉獎,因爲殷正茂特別會搞宣傳,雖然纔在印度東海岸和斯里蘭卡分別搞了一個海港,但已經號稱佔領了南天竺,還別說,緬甸那邊的土司和暹羅的國王一聽就都信了,甚至斯里蘭卡的王公也沒怎麼反抗,反而派了人請求向大明進貢。這樣一來,大明在泛南洋地區的威名又上一層樓!
殷正茂未攻取臥亞,但從緬甸到爪哇,所有國家都以爲大明在印度又取得了大勝。
不知不覺中,殷正茂通過外交與宣傳手段,得到了遠遠超過他實戰功績的令名,李彥直對整件事情看得通透,可他卻非常欣賞這個同年,若殷正茂像唐舉一樣橫衝直撞,真把臥亞給打了下來,那麼以大明的體制,要麼打下之後放棄這個地方,要麼每年都得撥出大量的人力財力方能維持這塊飛地的統治。但如今殷正茂和葡萄牙人一東一西分別在南印度佔據一港口,相互間既有競爭又有商業往來,在這種形勢下,便反而能讓明軍駐港有自力更生的可能。
“正茂有方面之才啊,不是隻會打仗而已——可以重用。”李彥直評價說。
爲了表彰他的功勳,李彥直給殷正茂正在經營的港口起名叫做“茂港”,以顯其名。
這個時候,李彥直已經結束了在巴拉望的行程,準備前往飛龍府,召集真臘、暹羅、安南、清華、占城、爪哇、緬甸各國國王聚會,“商討大事”。
這一次,李彥直的口氣很硬了,他要求在指定日期之內,所有國家的一把手都要到場,不給與任何推脫的理由。
“如果誰不來,我就讓殷正茂去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