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田信長組織起了一支兩千五百人的隊伍,從家將的眼光中,他看到了他們對自己的不信任,有着尾張傻瓜之稱的他,其實尚未徹底完成對尾張國的統一,儘管他已經打敗了族內的反對者織田信勝,暗殺了織田信行,又取得了柴田勝家等的支持,可這一切仍然未能讓他建立起不倒的威望。
大明的崛起,讓華人的勢力遠在十幾年前就已經影響到了日本近畿地區,這次反攻華人的大聯盟,從四五年前就已開始密謀,兩年前基本成型,去年正式發動,在這個過程中,歷史早已改變,織田信長的岳父、承擔此次“西征”大量後勤事務的齋藤道三也安然度過了骨肉相殘的危機,成了織田信長活躍的背後力量。
“不過,要在戰國揚立威名,還是得靠自己!”
作爲“西征”諸侯中的年輕人,他在戰前的許多議論並不爲大部分年長的大名所重視——他們覺得這只是一個傻瓜青年的謬論,只有兩個人是真正看重他的意見,一個是齋藤道三,一個是毛利元就。
齋藤道三認同織田信長的許多想法,在諸侯當中,織田信長人微言輕,但同樣的話在齋藤道三口中說出來,便連三好長慶、今川義元等人也不能忽視:“大家儘管放心地打,大明的軍隊,不會一開始就介入的。”
“爲什麼?”三好長慶也不大明白,齋藤道三爲什麼會這麼有把握。
“因爲……”還有些衝動、不懂得收斂的織田信長要發表他的意見,卻被齋藤道三打斷並把話頭接過來:“因爲對馬島的明軍如果太早介入,那麼得益最大的,將是玄滅,而不是他們。”
毛利元就聽了齋藤道三這句話真是心有慼慼焉,不過他很敏銳地看了織田信長一眼,心中若有所思:“或許這個年輕人,將來會大有作爲呢。”
這次日本諸侯發動聯軍,主要是集結了近畿以及東海等諸侯的部隊,總數接近六萬人,在日本乃是罕見的軍事大行動。由於感受到來自大明的壓力,越後、信濃、甲斐諸國大名儘管離得太遠,雖未能及時參加這次“西征”,但也都明確表示了對此次戰事的支持。
破山在九州一帶,擁軍約有三萬,就軍隊數量來說居於下風,但他卻有本土作戰的優勢。
王牧民在對馬島的精銳不過一萬,雖然還有兩三萬朝鮮軍隊供他指揮,但王牧民發現這幫朝鮮人積極性不高,不大靠得住。然而王牧民部人數雖少,但身經百戰曾百勝,且武器裝備又勝過倭軍與破山,因此此刻西日本竟是三軍鼎立的局勢。
“所以,”齋藤道三替諸侯分析說:“玄滅和尚現在一定會想着利用對馬島的明軍來消耗我們的力量,等我們打得都筋疲力盡了,他就好來坐收漁人之利。但是對馬島明軍的首領王牧民,我和他打過交道,知道這人不是愚蠢之徒,他一定不會上當的——他不上當,我們就有了機會!”
“什麼機會?”淺井長政問。
“各個擊破的機會!”今川義元微微一笑,勢力如日中天、號稱“東海道第一弓取”的他,輕輕一句話就把齋藤道三所展現的智慧攬了過來:“對馬島的明軍一旦猶豫,就會喪失進軍的良機,那樣我們就有機會在他們介入之前消滅玄滅和尚,玄滅的勢力一旦覆滅,對馬島明軍就會孤掌難鳴!再要進攻我們也力有不及了。”
“可是,萬一大明那邊再派重兵前來……”足利義輝擔心地說。
織田信長要說話,卻被齋藤道三攔住,齋藤道三要說話,今川義元已經站了起來,揮手指着大明的方向說:“那時候我們已經在九州和周防、長門堅壁清野,大明就算有百萬大軍到來,面對的也將是一個沒有登陸之地的日本!他們的軍力再強大,也將無功而返!”
所有諸侯都被他說服了,其中也包括本來就有類似想法的毛利元就,在軍事會議結束後,他對三個兒子說:“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我們必須趕在對馬島明軍介入之前,打敗玄滅,再趕在大明的主力艦隊到達之前堅壁清野,完成了這兩步,我大日本就能繼續巍立於東海!”
他組織起了三千兵力,作爲右先鋒攻取筑前,與此同時,織田信長則作爲左先鋒攻取豐前,織田信長的軍勢,由齋藤道三接應,毛利元的軍勢,由鬆久永秀接應,三好長慶爲進攻總提調,負責強行渡海攻擊北九州,而由今川義元督促淺井家與朝倉家進駐周防、長門,沿着海岸線設防,以備明軍來襲。
這次進攻出乎意料的順利,織田信長只用了三天就橫掃整個豐前,通過二十餘場足以媲美浙西鄉下械鬥的激戰,連奪十三座規模直追福建村落的日本式堅城!如此輝煌的戰績讓織田家的家將們爲之炫目,他們一改之前對家督的不信任,士氣大漲,人心大齊!並在織田信長的領導下轉而進攻豐後。
“尾張那個傻瓜瘋了嗎?”後方有諸侯對織田信長的“莽撞”感到不放心:“都還沒站穩陣腳就往前衝,小心落入敵人的圈套。”
但緊跟着傳來的消息卻讓他們驚愕:織田信長竟然只用了三天就縱貫整個豐前,兵鋒所及,已達九州島東南部的日向!
“天啊!”足利義輝驚喜道:“沒想到這個尾張的傻瓜,竟然是個絕世名將啊!”
與此同時,有“戰國智將”之稱的毛利元就,也已佔領了筑前並逼到了肥前的邊境上了。
肥前國位於九州島西北,是華人東渡日本傳統的落腳點,與對馬島隔一道海峽相望,大明海商甚至將這裡當做理所當然的登陸落腳處。
王牧民聽到戰報之後也時刻準備着進兵了,不過他並沒有妄動。
張嶽問他爲什麼不動,王牧民道:“現在當然不能動,現在動了就是傻子!破山再怎麼窩囊,也不會連兩支幾千人的部隊也打不過,他分明是要把兵力南縮,以敗勢吸引我們介入,那些倭奴最忌憚的,其實不是破山,而是我們大明!我們一旦進兵,倭奴們一定會拼命朝我們衝來。那時候破山自己卻守住南九州,等我們和這些倭奴打得兩敗俱傷,那時候他再來撿便宜,全力反擊。哼,我不會讓他得逞的!”
“但我們總不能一直這麼等下去。”張嶽道:“總不能等到,萬一破山敗得太快,讓倭奴收拾了九州,堅壁清野,那時候都督的大軍就算到了,我們也會喪失登陸之地啊。”
“放心吧,我有分寸!”王牧民道:“松浦城一旦高危,我馬上就會出兵。我至少會在肥前安下一個點,讓我們的後續大軍可以落腳。”
薩摩,破山軍指揮總部。
如今正是陰潮天氣,淅淅瀝瀝的雨下個不停,破山赤裸着上身,赤腳站在榻榻米上,用乾毛巾抹拭着牆壁的水珠,日向宗湛站在旁邊,看破山聚精會神幹家務的樣子,日向宗湛心想:“他好像完全不受這天氣和戰況的影響呢。”
把牆壁都抹乾後,破山才停了下來,冷笑道:“名將?智將?這些稱號,在日本可真便宜啊!哼,假如有機會讓他們的文字流傳下去,不知道會怎麼稱呼我——絕世大魔頭?還是妖怪般的魔將?”他忽然發現屋頂的橫樑垂着水珠,就搬了個梯子上去擦拭。
“但是,”日向宗湛說道:“這兩個人已經奪了筑前與豐前,那個尾張傻瓜,甚至打到日向邊境上了……”
“給他們,給他們,都給他們!”破山道:“在日向山路上組織一次反擊,消耗他們的兵力,但不用死守!除了薩摩與大隅之外,其它地方,他們要就都給他們!哼,只要肥前一陷落,王牧民就會坐不住,他一出兵,這些倭奴就要兩面受敵!那就是我們反攻的時候了!”
但說到這裡時,他忽然有些黯然,拿着抹布的手也停了停,這個動作雖然細微,但日向宗湛卻留意到了。
這個在福建跟隨過李彥直遊學的日本和尚心裡浮現出一張地圖來,在這張地圖上,李彥直已經統治了整個東方,日本列島,在這張大地圖上只是東北角的一個小角落,而破山所守的薩摩與大隅又只是這個小角落西南部的一個小釘子。
“但是,我們還有機會吧。”日向宗湛心想:“如果能夠成功反擊,那麼我們就能守住九州。不!近畿聯軍一退就會不可收拾,那樣我們不但能擁有九州,而且還將跨有本州島西部,恢復到戰前的勢力。那時候若還來得及堅壁清野,則仍然有機會拒大明水師與海岸之外!日本雖小,但這片海洋卻是我們的屏障,中華雖大,卻也未必能跨海遠征而必勝!”
一旦中國與日本隔着大海形成僵局,以李彥直一貫的務實態度,爲避免整個大明被日本這個邊角上的戰爭拖入泥潭,他是有可能與破山言和的。
可萬一李彥直在這邊的戰局結束前就趕到日本,那時候就只能先設法擊退李彥直再說了——“哪怕是要和近畿諸侯聯手!”
在最大層面的戰略上,“這兩條路無論哪一條,都將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
可是當日向宗湛走到外邊,看到在田園中面黃肌瘦、衣不遮體的農夫,又不禁有些動搖:“這就是當初我們想要建立的世外桃源嗎?不,不是的!”
破山就算達到了這次戰略目標,比起他們反出師門時的宏願,相去也有如天淵。
日向宗湛默立了許久,竟然冒出這樣的念頭來:“或許……商之秀的選擇纔是對的……或許,真的只有他,才能給這片大地、這片海洋帶來富庶與和平……”
“報——”
“什麼情況!”見是來自東北的戰報,日向宗湛有些期待地問。
“肥前無恙!近畿聯軍在肥前邊境上就停下了,沒有進攻。”
肥前無恙——這本是一個好消息,但日向宗湛卻顯得有些失望。
“沒有進攻?他們爲什麼不進攻呢?”
肥前與筑前的邊境上。
“父親,爲什麼不進攻?”吉川元春問。
毛利元就沒有馬上回答,卻看着另外一個兒子——與自己一樣有智將之名的小早川隆景,想聽聽他的意見。
“肥前是不能打的,”小早川隆景說:“肥前是整個九州中國人最多的地方,我們一打肥前,聚集在對馬島的明軍馬上就會反應,那時候我們就要兩面受敵!所以,在玄滅和尚徹底覆滅之前,肥前不能打。”
毛利元就臉上露出無比欣然的神態來。
“不愧是自己的兒子啊。”他想。
“那麼,我們就這麼在這裡空等?”吉川元春雖是勇者,耐性比起他父親來卻還有些欠缺。
“當然不是空等!”毛利元就說:“我們要做好種種準備,進攻的準備!”他的語氣變得嚴厲起來:“攻陷薩摩的消息一旦傳來,我們馬上動手,要在對馬島明軍聽到消息之前,就攻克肥前全境!”
他的三個兒子都嚇了一跳,長子毛利輝元說:“那不是……不是隻有一兩天的時間?”
“對!”毛利元就說:“所以我們現在雖不進攻,卻要做比馬上進攻困難十倍的事!”
一兩日就攻克肥前,在這些日本土豪心目中是難以想象的絕大戰績!要知道,織田信長剛剛也是因爲用三天時間攻克了豐前,所以就馬上扭轉了諸侯對他的輕視,目之爲“絕世名將”了啊!
而要保證能取得如此戰績,先期的準備無疑必須完備而神奇。
“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毛利元就沉聲說:“趕在對馬島明軍介入之前,消滅玄滅,趕在大明主力到達之前,堅壁清野——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夠讓那條雙頭龍知難而退!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
“那麼,萬一我們還沒打下薩摩,大明的軍隊就已經來了呢?”
毛利元就眼皮垂了下來,沉默了好久,才說出了一句讓三個兒子誰也想不到的話來:“到了那時,說不定……我們會和玄滅和尚聯手抗擊明軍……”
上海,海軍都督府。
陳吉奉了王牧民的命令,渡海來到上海,明確向李彥直報告:日本諸侯聯軍竟然不顧大明戒令,先發攻打九州。
聽到這個消息後,李彥直的部下各有各的反應,有的想:“這下好了,連調停的藉口都不用了,直接攻打就是。”有的則想:“這幾個月拖拖拉拉的,真是誤事。”
李彥直沒有一開始就表態,只是先問陳吉:“牧民如何應對?動手了麼?”
“沒有動手。”陳吉道:“王都司說,若是動手得太早,只會便宜了破山。再說,我們在對馬島的兵力也不是很充足,倭人防範得甚嚴,王都司說,實在沒必勝的把握。”
“爲什麼王都司不進兵?”在上海,聽說這個消息時,徐元亮用一種指責的語氣逼問陳吉:“猶猶豫豫的,錯失了良機啊!王牧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婆媽了?”
李彥直卻問商行建:“你看如何?”
商行建道:“牧民的做法是對的,太早介入,只會落入破山‘卞莊刺虎’的圈套中去!”
李彥直又問起九州各方兵力對比的最新情報,陳吉一一回稟,聽完後李彥直又問商行建:“你看破山能守多久?”
“薩摩、大隅如今已經完全華化了。面對來犯的倭島聯軍,勢必上下齊心,認爲一旦戰敗將死無葬身之地!”商行建道:“破山在這一帶威望甚高,根基甚深,如今又是背水一戰,如果糧食不缺乏的話,就算讓他守個一年半載的也不奇怪。如今的形勢,對我們有利。”
諸將都連連點頭,唯有吳平搖頭。
李彥直問:“怎麼?”
吳平道:“破山或許能守住,不過從陳吉帶來的消息看,如今九州的戰局紛繁雜亂,我們的大軍到了那邊,只怕也要陷入苦戰。”
大明兵力雖然雄厚,但跨海遠征,如果戰略步驟不能因應實際情況,無功而返乃至一敗塗地都是很正常的事,從亞歷山大到曹操到苻堅,不知有多少戰局都是在警戒後世那些手握重兵、自以爲必勝之人。
“吳平的謹慎,很有道理。”商行建道:“如今九州三派勢力,糾纏盤結,從各方的舉動看來,三派勢力正是英雄所見略同,彼此都互相牽制,乃是可大勝可大敗的局面!”
“英雄?狗屁!”李彥直冷笑起來伸出了右手,攤開手掌,跟着一翻,他沒有解釋,但部下們都理解了這個手勢的意思。
“都是雕蟲小謀而已!解決他們,輕鬆有如反掌!”
商行建怕李彥直輕敵,忙勸道:“都督,無論倭軍還是破山都不是易於之輩,我們千萬不可掉以輕心!要是他們見我們勢大聯起手來,那將變成極爲麻煩的局面啊。我們……我們其實也沒法進行第二次跨海東征了啊!”
這次李彥直的跨海東征,最大的壓力不是來自於日本,而是來自於國內,最大的對手也不是今川義元、三好長慶、齋藤道三或者破山,而是徐階!
在北京時,李彥直是藉由東海之事硬生生把徐階壓倒,取得了內外兩方面的絕對主導權,眼下徐階進入了沉默期,但這並不表示徐階已經一蹶不振!
如果李彥直能夠凱旋歸來,那麼就一切都好說話,或許徐階就會趁機走下內閣的臺階。但萬一勞師而無功,那麼李彥直的威望將受到重大打擊,他的不敗神話將破滅,而且種種寄望於靠日本銀礦來解決的矛盾也將一併爆發,若到那時,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呢?
但李彥直卻依然很冷靜:“放心,他們沒機會的。”
“那麼我們要怎麼進兵呢?”吳平問:“先打破山,還是先打倭軍?還是先與牧民會合?”
李彥直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問陳羽霆:“那些大糧船,都準備好了嗎?”
“準備是準備好了,不過……”陳羽霆眉頭皺了皺:“需要帶這麼多糧食嗎?這麼大的糧船隊伍,都夠我們的軍隊吃兩三年了!難道都督你打算打持久戰?”
聽說李彥直準備了兩三年的糧食,吳平也嚇了一跳!心想李彥直難道真想打持久戰不成?
李彥直卻笑了起來,道:“大戰之後,必有大荒,這些糧食,不是爲我們的軍隊準備的,是爲日本的百姓準備的。眼看他們要內附了,咱們也不能虧待了他們,讓他們餓死,是不?”
諸將都聽得呆了,過了好一會,吳平才道:“不過,這些是戰後的事情吧?現在就說這個,會不會太早?”
“不早,不早。”李彥直又笑了起來,看着日本的地圖,就像看着一個螞蟻窩,那裡有幾羣螞蟻正等着他去收拾:“我到達日本之日,就是我們勝利之時,所以戰後的事情當然得早點考慮,免得到那邊以後慌了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