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時候, 等一個人的時間並不會太長。
天禽老人要等的人,是個從不會遲來的人。
他不會遲來,他或許根本不會來。
陸小鳳道:“爲什麼是花滿樓?”
天禽老人道:“因爲他會來。”
陸小鳳疑惑道:“爲什麼他會來?”
天禽老人道:“老實和尚。”
陸小鳳眉頭一動, 道:“老實和尚?”
天禽老人點點頭。
他不再說話。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他們就這樣站着。
許久。
徐不餓終於說道:“你等花滿樓來, 又有什麼用?”
天禽老人道:“如果他不來, 我們就走。”
他們都愣住了。
他的話, 本來就是矛盾所在。
但他說着, 已經開始往他們來的方向走。
他走,他們幾人便跟着。
走了不長時間,天禽老人忽然停住了。
陸小鳳也停住了。
他沒有說話, 他已經感受到了。他不動,他安靜的像是一片樹葉。
有人已經來了。
鐵索橋傳來了腳步聲。
那是絕頂輕功高手纔有的腳步聲。
輕且靈。
自然, 舒暢。
陸小鳳絕不會聽不出這是誰。
因爲這個人已經與他共同走過十幾年歲月, 十幾年光陰。
花滿樓。
他們已經離着鐵索橋很近。
花滿樓如履平地。
唐無看着眼前漸漸出現的人, 臉色也慢慢出現了新的神情。
他一直冷然的面龐忽然有些驚訝,有些不解, 有些佩服。
他不知道花滿樓的輕功原來已經這樣厲害。
花滿樓穿了一件淡黃薄衫,風華俊雅,走在這懸崖山間,頗有幾分仙風道骨。
他依然是那麼儒雅親近,雖然消瘦, 神情卻沒有半分焦慮幽怨, 更沒有氣恨冷淡, 極其自然的, 他就這麼出現了。同他上次與唐無相見, 幾乎沒有半分不同。
徐不餓張開了嘴巴。
他更吃驚。
花滿樓過了鐵索橋,沿着古道輕輕走來。
他離着他們幾人, 已經很近。
他停了下來。
他知道,有個人正在他的面前。
一個他現在本不想見的人。
陸小鳳的心,忽然急速的跳動起來。
他的心已經很少這樣波瀾起伏,說不清是久別重逢的喜悅,恨別再續的凌亂,還是物是人非的悲切。
這個時候,他無暇多想,更不能深思。
花滿樓不再走。
他停下來。
天禽老人忽然道:“你來了。”
花滿樓道:“你在等我?”
天禽老人道:“想不到你來之前,已經有人比你先到。”
花滿樓道:“或許我們並不是爲了同一件事而來。”
他並沒有看陸小鳳。
即便他看不見,他也沒有特地向前望上陸小鳳一眼。
陸小鳳雖也看不見他,但他已經能感覺到他的神情容貌,他面向着他,就好像依然在望着他的臉。
天禽老人道:“你不想見他?”
花滿樓頓了頓。
唐無和徐不餓都在聽着他的回答。
花滿樓臉上帶着淡淡的笑。
他道:“不想。”
天禽老人道:“爲什麼?”
花滿樓道:“我們已經不再是朋友。”
唐無和徐不餓愣住了。
他們雖也知道,但這句話從花滿樓的嘴裡說了出來卻依然讓他們有些訝異。
天禽老人笑了。
他忽然道:“花七公子實在是太聰明。”
花滿樓道:“聰明抵不過事實。”
他身旁帶着一把劍。
天禽老人道:“你來找我做什麼?”
花滿樓道:“我來找一樣東西。”
天禽老人道:“什麼東西?”
花滿樓道:“玉佛珠。”
所有人都愣住了。
唐無、徐不餓。
陸小鳳依然在望着花滿樓。
他看不見,但他在聽他的每一句話。
天禽老人道:“我身上怎麼會有這件東西?”
花滿樓道:“若不是老實和尚,我的確想不到前輩身上還有這件東西。”
天禽老人道:“即便我有,你又有什麼把握能讓我給你。”
花滿樓道:“我從來沒有什麼把握。但不試試看,又怎麼知道有些事是不可能的。”
天禽老人看着他。
花滿樓似乎從來沒有變過。
他說什麼樣的話,都讓人覺得清和舒心,從不讓人有半點不快。即便他此刻這樣說,天禽老人都覺得他說的並沒有錯。
花滿樓道:“但今日,我便知道我來錯了。”
他忽然舉起劍。
陸小鳳笑了起來。
劍鋒是對着他的。
他笑道:“想不到我們還會再見。”
他這笑,唐無猜不透。
他從未真正瞭解過陸小鳳。
花滿樓道:“有時候,再見說不定是死別。”
陸小鳳道:“能再見你,死別又如何?”
他們不再說話。
又彷彿他們已經說了無數的話。
花滿樓忽然嘆口氣。
這是一聲極輕的嘆息。
但卻是從心裡的最深處流露出的嘆息。
只這一聲,陸小鳳就像被戳破了心臟,漏了氣。
他道:“我從未怪你。只是不願再見。”
陸小鳳向前走了幾步,幾乎要碰到他的劍鋒。
天禽老人看着他倆人。
陸小鳳道:“花公子若真心如此,我亦願意成全。”
他喚花滿樓花公子,便已絕不是朋友相稱。
他又向前走了幾步。
花滿樓收了劍。
天禽老人道:“其實不管你們如何,做不做朋友,今日總要死在我手上。”
徐不餓大驚,幾乎要跳起來。
唐無的臉色也一下子變了。
陸小鳳笑了。
他明白了花滿樓的所有意思。
他其實方纔便已經明白。
花滿樓並沒有震驚。
他很平靜。
他是個既冷靜又聰明的人。
天禽老人道:“你猜的沒有錯。今日你與陸小鳳一齊出現在我面前,便是你們的死期。”
他道:“當日陸小鳳與你偵破大金鵬王,我兒枉死。”
今日便是你們還報之時。
他雖沒有說完,但所有人都明白了。
天禽老人先前沒與陸小鳳翻臉,只不過他在等,等花滿樓。
兩個人,一個也不會少。
花滿樓從知陸小鳳已在那一刻,便已經猜出天禽老人的想法。
陸小鳳心道,他並非怕死,而是不願我死。
他這樣一想,心中忽然暖的如火燒,如光照,如暖風拂過。
他又想到,但今日,我絕不會是天禽老人的對手。恐怕要連累花滿樓。他想要嘆氣,卻終於忍住了這口嘆息。
天禽老人的鳳雙飛已至化境。
若他的眼睛無事,與花滿樓聯手,恐怕才勉強是他的對手,況今日他的眼睛已經如此。
而他與花滿樓卻皆未解釋。
唐無道:“你明知害你兒子的並非他們二人。”
天禽老人冷笑一聲。
唐無轉向陸小鳳道:“你爲何不解釋?”
陸小鳳道:“若他肯聽我們解釋,又爲何要殺我們?”
無須解釋。
不必解釋。
花滿樓道:“既然前輩要如此,花七隻得奉陪。”
他往前一躍,忽然飛身到了鐵索之上。
天禽老人在他身側,幾乎騰空而立,氣運一轉,站在鐵索上。
陸小鳳見他們上了鐵索,跟在他們之後,亦到他二人身後。
鐵索一下子受了三個人的重量,發出咯咯的響聲。
彷彿隨時都會崩斷。
天禽老人笑了。
他想不到花滿樓竟然選了這樣一個地點。
在平地之上,花滿樓或許可保命,陸小鳳卻絕不會活得了。
但在這鐵索上,鳳雙飛的威力便很難發揮十成,的確又多了幾分生機。
可這鐵索本就是萬千的風險,一旦崩斷,墜下斷崖,又有幾分生機?
他道:“鳳雙飛在半空中的確很難施展,不過,花公子又猜錯了一分。”
花滿樓凝神聽他講。
他道:“花公子恐怕不知道,唐無剛纔踩了幾處機關,若再力道恰好,這鐵索就一定會崩斷。”
花滿樓沒同他們一起走,又怎麼會知道唐無如何走過的鐵索。
他的面色有些凝重。
但他終於道:“那便由他崩斷。”
天禽老人忽然展袖,勁氣猛然襲來,花滿樓袖動劍揮,氣力相抗,已破勁而緩。
陸小鳳縱然一躍,身側迴轉,又將勁氣掠過。
豈料這只是先招,天禽老人腳如同磁鐵一般,忽然向下一轉,勾住一處鐵索,猛然一彈,鐵索被一牽動,彈脫震顫。而他卻紋絲不動,彷彿已經是鐵索的一部分。
陸花兩人皆身法一擰,躍起避開勁力,花滿樓腳下一轉,忽然將長劍一拋,腳已勾住鐵索,幾乎只是瞬間,袖動,天禽老人而後氣如劍,已經破空而至,如無數刀鋒霹靂,與微風混合,竟如流動利刃。
流雲飛袖內氣拂過,鐵索忽然發出一聲脆響。
一處鐵索已斷。
劍已在陸小鳳手中。
靈犀一指,將劍鋒一彈。
那劍忽然像是有了無窮的力量,像是一道暗器,忽然轉向天禽老人的左臂。
唐無與徐不餓已經看得大驚失色。
他們既服氣陸花的本事,又不得不驚歎天下間竟有天禽老人這樣的高手,這樣的武功,當世又有幾個人能比?
天禽老人一笑,忽然揮動右臂。
這是一道沒有任何人可以看到的勁力。
但任何人都看到了。
因爲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的威力。
劍一下子崩斷成無數片。
靈犀一指的勁力與此相對,這劍已經被擊碎,化作無數鋼鐵細碎,一瞬間便墜入深淵。
唐無的臉已經冷的像冰。
他的眼神忽然一暗。
他的手似乎並沒有動。
一道暗器卻已經發出了。
風嘯之聲。
如風如雷。
沿着陸小鳳的髮髻忽然飛向前處。
他要傷的並不是陸小鳳。
是天禽老人。
天禽老人忽然笑了。
他的掌心忽然一翻。
陸小鳳與花滿樓皆色變。
鳳雙飛!
小天星內力!
風嘯之聲忽然化作無數實體,這種力量是旁人如何也承受不起。
鳳凰展翅,烈火如焚。
鐵索忽然崩斷!
不僅是一根鐵索,三根皆數崩斷!
陸小鳳一彈,幾乎躍上崖去,花滿樓輕身一動,兩人皆要落向斷崖兩邊。
天禽老人忽然袖動,內氣如重錘,猛然擊向陸小鳳後心。
陸小鳳一側,腳步一滯,他的臉色忽然變了!
風嘯之聲將他記憶裡斷崖的落勢點轉變,他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
一股內氣忽然將他一穩,他一動,腳忽然觸到巖壁!
他剛要慶幸,心卻猛然一跳!
花滿樓!
鳳雙飛的勁氣雙向而動,花滿樓必然也要全力避開!
但他的內氣都穩住陸小鳳身形,如何顧得了自己!
鐵索忽然碎成十幾片,全數崩斷。
無數鐵索卻好似重如巨石,墜在他們身上。
花滿樓已經無法再躲。
無處可握。
天禽老人已在斷崖之上。
陸小鳳灌氣一彈,向花滿樓那側躍去。
花滿樓已經墜下!
陸小鳳握住他的手!
他的另一隻手卻無處可接!
兩人竟一齊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