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滿樓沒有說話。
他此刻已經不想說話。
他一直很懂得體恤旁人的心情, 更多是因爲他願意用心去了解其中感受。
而如今，他的臉上也有了一絲惆悵。
臺上的人終於道：“若你能活着回去，便帶他走吧。”
唐無笑了。
如今, 是否活着回去已經不再那樣重要。
陸小鳳卻嘆了口氣。
他道：“他如今已經受了重傷, 恐怕很難再走出門。”
朱瑞亦道：“若他能活着走出去, 我亦不會要他的命。”
唐無笑了。
他的臉很白。
他的傷很重。
他道：“你答應我一件事……”
他只是看着臺上的人。
臺上天子竟沒有遲疑, 他道：“好。”
唐無搖搖晃晃終於站了起來。他如今已經很難再走。
但他終於站了起來。
非但他站了起來, 他還用手攙了唐絲雨。
所有人都看着他們。
誰都想不到，他竟然還可以走的出門。
陸小鳳皺着眉，沉默不語。
唐無什麼話也沒說。
他像他們初次見面時那樣, 冷漠而孤獨。
那種冷淡又回到他的臉上，卻比之前更爲深入, 更爲濃烈。
他帶唐絲雨離開這個地方。
唐絲雨已經死了。
花滿樓道：“瑞王爺何必？”
朱瑞道：“因爲我同皇侄都找到了我們要找的人。”
他的眼光一下子看向徐不餓。
陸小鳳道：“想不到真的是前輩。”
皇帝卻道：“原來是黃先生。”
徐不餓終於笑了。
他道：“想不到老夫這一生中還能見到當朝天子。”
他的手在臉上一動, □□已經被摘下！
閻羅回頭閆五更！
竟然是他！
皇帝卻道：“黃先生, 若不是今日，恐怕此生中難能相見。”
閆五更道：“莫稱我爲黃先生, 我本就是閻王爺的小鬼，閻王不留，只能獨活人間。”
朱瑞道：“我實在想不通，像你這樣的人，竟然還會忠於朝廷。”
閆五更大笑道：“朝廷, 哈哈哈哈哈。”
花滿樓卻問道：“難道先生是……”
閆五更道：“花七公子, 你猜我是誰？”
花滿樓卻道：“不敢妄猜。”
閆五更道：“但猜無妨。”
花滿樓沉思一刻, 終於道：“若先生不究, 花七卻猜先生祖上應是翰林學士黃子澄黃先生。”
黃子澄！
惠宗在位時, 曾重用三位儒生，一爲翰林侍講方孝孺, 再爲兵部尚書齊泰，更爲自己的老師後爲翰林學士的黃子澄！
皇帝道：“花公子好見地。”
閆五更卻笑了。
他道：“百聞不如一見，花公子好敏銳的心思。”
花滿樓道：“不敢當。但先生……”
他並沒有再說下去。
靖難之役，惠帝朱允炆失蹤，燕王朱棣繼承大統，方孝孺、黃子澄、齊泰等人皆被誅滅其族。
閆五更卻道：“花公子感念老夫心事，但閆老兒我卻無可隱瞞，家父被凌遲處死，禍及滿門，株連九族，親人故友皆被誅亡。”
花滿樓道：“原來前輩竟真是黃先生的二子黃彥修！”
閆五更道：“沒錯！”
衆人皆驚！
皇帝道：“朕果然沒有猜錯。”
閆五更道：“當年家中滿門皆被殺戮，若不是我入籍崑山，恐怕如今已是閻羅殿中的一條冤魂。”
陸小鳳終於道：“先生改姓閆，恐怕也是於此。”
閆五更正聲道：“閻王本該三更來，天意叫我留五更！”
朱瑞卻道：“我卻不懂，你爲何不怨恨我朱氏血族，反而要幫皇帝？”
閆五更雙目一冽，如寒星孤月，烈如刀鋒。
陸小鳳卻終於道：“我終於明白了一件事。”
他的眉毛一挑，一下躍到階前，對皇帝道：“原來是這樣。”
皇帝說：“怎樣？”
陸小鳳道：“皇上纔是真正的頂天閣主。”
皇帝笑道：“沒錯。”
陸小鳳道：“頂天閣本來也是你所立。”
皇帝道：“我亦想知道江湖中的事。”
陸小鳳卻道：“皇上雖然是頂天閣主，但卻並未親自操控，而是將這個重任交給了安南王朱瑞。”
皇帝道：“朕是當朝天子，又如何有這麼多的精力。”
陸小鳳道：“不，皇上重用朱瑞，也並非只是如此。”
皇帝道：“陸小鳳有何見解？”
陸小鳳道：“皇上早知道朱瑞要謀反，便故意縱容放權，將這樣的事交由王爺。一來借王爺的手查明一些事，二來，便是知道王爺如何謀反，更爲之，若王爺謀反，頂天閣一事便皆是王爺所做，跟天子沒有半點關係。”
皇帝瞧着陸小鳳，他的眼神裡有種威嚴。
但似乎，陸小鳳說的並沒有錯。
朱瑞卻笑道：“沒錯，皇侄的確是這樣的算盤。”
陸小鳳道：“不過王爺亦是個聰明人。王爺不但猜透了皇上的心思，而且欣然接受了此任。”
朱瑞道：“哦？”
陸小鳳道：“王爺亦想借此事，完成自己的心願。將計就計。”
朱瑞道：“看起來，你似乎更聰明一些。”
陸小鳳道：“我想，皇上想做的，應該有三件事。”
皇帝問道：“哪三件？”
陸小鳳道：“第一件事，便是找到白雲城主葉孤城。”
皇帝道：“葉孤城三年前便應該是個死人，這樣的人，若活着，反而存在更大的危險。”
陸小鳳道：“所以是皇上命人綁架西門吹雪的妻兒，此舉並非要傷害西門吹雪，而是故意打草驚蛇，像葉孤城這樣機敏的人，必然有所察覺，知道朝廷的人正在找他。”
皇帝道：“朕沒想到，葉孤城不但出現了，而且還親自去了紫禁城。”
陸小鳳道：“第二件事，便是找到二十年前的密旨，銷滅朝廷與江湖的恩怨。”
花滿樓道：“二十年前，江湖與朝廷的恩怨，本該就此罷休，但若有心人有意利用，也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將當年所有證據皆銷燬。”
陸小鳳點頭道：“所以皇上便借朱瑞之手，尋找玉佛珠，又想用今日的迷局，讓所有人以爲，根本就沒有迫其家族結盟的秘旨。”
皇帝道：“只是花公子睿智，解得方纔佛珠之事。”
陸小鳳道：“而南王爺亦想要藉此事，讓皇上現身，再利用花滿樓與我的推測解開其中破綻，大家皆知南王爺謀反，必會和手誅滅。待事情敗露，皇上已被害，又可將一切推知武林人士之手。”
朱瑞笑道：“我的確這樣計劃。”
他道：“我並未想到，皇侄竟會聽從我的建議，易容成我，來到頂天閣。”
皇帝道：“就如同當初我並未想到，你竟沒有推辭，接手頂天閣。”
他們都笑了。
笑中皆刀劍，雖無招，卻決利。
陸小鳳道：“皇上答應王爺，就像王爺答應皇上，皆是欲擒故縱，不入虎穴不得虎子。”
花滿樓道：“況且皇上親身前來，還有另外一事。”
陸小鳳道：“那便是第三件事。”
皇上道：“朕的確要找一個人。”
閆五更道：“如今我已在你眼前。”
皇上卻道：“黃先生，你不憎惡朕，憎惡太宗一脈？”
閆五更咬牙道：“憎惡！”
他道：“燕王就是燕王。”
他如今，仍喚太宗朱棣爲燕王，可見他心中遺恨。
皇帝的臉色變得有些不定。
他道：“先生既然這樣憎惡太宗，爲何又要幫朕？二十年前，先生也在五族合盟之約中。”
閆五更卻道：“臣子只爲大明。”
言如金石，鏗鏘有力，毅如山川。
皇帝道：“先生既爲大明，可否告知朕一件事？”
閆五更道：“我已知道皇帝想問什麼。”
皇帝道：“請。”
閆五更笑道：“你不怕我殺了你？”
皇帝道：“先生不會，也不能。”
閆五更便走到臺前，與皇帝面對面相對。
皇帝猛然一動臺上暗門，腳下一踏，忽然斷出一個空層，閆五更並不跳躍，兩人一下子墜入洞中。
衆人皆已恍如驚鳥！
陸小鳳的眉又蹙了起來。
朱瑞卻道：“頂天閣雖有機關，但當初我爲督建，皆是雲南大理石砌造，此處密室，更無別的通道，只有入，不能出。”
陸小鳳道：“哦？王爺這樣肯定，皇上他出不來？”
朱瑞道：“我瞭解皇侄的脾氣，他只想問黃彥修一件事，而他如斯自負，既然他敢應允我來，便絕不會逃。”
陸小鳳道：“王爺此刻還這樣有胸有成竹，恐怕殺招還未亮出。”
朱瑞笑道：“沒錯。”
花滿樓道：“王爺或許只是要拖延時間來等一個人。”
朱瑞道：“他已經來了。”
卻聽一個聲音道：“或許他不會來。”
冷如冰，寒如劍，劍如其人。
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道：“至少他不會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