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聞君江上琴

長夜將盡。

陸驚鴻靜靜地躺在屋頂上,看着遠遠天際的一顆孤星。

只有在這個時候,他的頭腦纔會異常冷靜。許多未曾想到的事,也慢慢變得清晰起來。

正當他想得入神的時候,身旁衣袂聲響,呂欽已悄悄地站在了他的身邊。

陸驚鴻吃了一驚,回過神來,道:“你怎麼會找到這裡?”

呂欽看着遠方,四周的屋脊之上,隱有刀光寒芒閃耀,沉聲道:“城中此刻已遍佈我的人手,不管你在哪裡,我都會知道。”

陸驚鴻笑道:“呂大人如此勞師動衆,難道是想請我喝酒?”

呂欽不答反問:“你想不想去見一個人?”

陸驚鴻道:“什麼人?”

“一個死人。”呂欽冷冷地道。

金浣花早已停止了呼吸,顯然已死去多時。

他的雙眼圓睜,彷彿呆呆地望着遠遠的天空,他的眼角,彷彿仍有未乾的淚光:

——爲什麼我生在帝王之家,卻不能得到尋常人所擁有的天倫之樂?

——爲什麼我的親生父親,在我臨死的時候,也不來看上我一眼?

——爲什麼我真摯愛着的人,卻不能得到她的心?

這些話,他現在都已無法說出。他的生命,已象梧桐樹上的一片落葉,隨風逝去。

落葉。

陸驚鴻突然心中一酸。

他本來已經漸漸開始喜歡上這個率真的年輕人,昨天自己還曾同他孤舟夜話,可是現在,這樣一個朝氣蓬勃的生命卻忽而就已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

蒼天,爲什麼總是喜歡這樣輕而易舉就奪走一個年輕的生命?

陸驚鴻的手指忽然握緊。

他已決心要向那隱在黑暗之中冷酷的兇手復仇,去找回人間公道。

“他是怎麼死的?”他忽然問道。

呂欽沒有回答,只是很奇怪地看着屍體旁的一棵梧桐。

幾片落葉飄過,朦朧的夜色中,樹上隱隱有字。

陸驚鴻湊上前去,只見兩行森寒峭拔的字刻在青白樹幹之上,鮮血淋漓:

梧桐夜落生秋意,我爲亡魂每嘆息!

一陣風吹過,梧桐樹沙沙作響,黑暗中,竟彷彿有人在重重地嘆息。

陸驚鴻不由得渾身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寒噤。

良久,呂欽才緩緩開口道:“金二公子的身體只有一處傷口,就是咽喉上一個針尖般大小的細孔。”

“難道是飛針?”陸驚鴻道。

“不是,是絲!”呂欽的口氣異常冰冷。

“是絲。”遠遠的山峰上,落葉紛飛,山頂一間小木閣內,一個老人聲音沉鬱而蒼涼的道。

茶氣氤氳,在老人面前裊裊上升,老人的臉如在霧中:“能用一件這麼奇怪的武器殺人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人。可是,”老人垂下蒼白的雙眉:“那個人早已不在人世了。”

窗外落葉悄然飄下,老人看了看窗外,象是自語道:“落葉、落葉,秋天又到了,今年的秋天,好象來得特別早。”

一旁侍茶的童子默然,彷彿早已習慣了老人的這種自言自語。

夜,寂靜。

呂欽和陸驚鴻沿着寂靜的長街,緩緩而行。

霧氣更濃,落葉在他們的腳下,發出枯敗的響聲。

良久,陸驚鴻道:“我所知道的,已經全部都告訴了你。”

呂欽的眉頭皺得更緊,似乎打成一個結:“如果小康王並沒有死,他爲什麼要那麼做?金二公子的死,到底和他有沒有關係?”

“或許,”陸驚鴻道:“小康王有不得已的苦衷。”

呂欽搖了搖頭:“你在江湖,有很多事,並不是你所能想象得到的。”

一片落葉飄下。

他們的眼前,驀地寒光一閃,一柄利刃快逾閃電般破空而來!

又輕又薄的匕首,銳利的鋒芒已迫上陸驚鴻眉睫,寒光襲面。

陸驚鴻不慌不忙,雙指輕輕一夾,已將匕首夾住。

呂欽迅速飛身躍起,朝着匕首刺來的方向追了過去。

陸驚鴻卻後發而先至,眼見一個輕盈的身影,越過重重屋脊,突然不見。

他們的面前,出現一處荒廢多年的舊園,雜草叢生,死氣沉沉。

呂欽也隨後趕到,悄聲問:“發現了什麼沒有?”

陸驚鴻搖搖頭。

淡淡的月光映照下,一縷若有若無的紫色輕煙,慢慢消散在薄霧之中。

陸驚鴻飛快地掠了過去,撥開雜草,草叢中露出了一座半人高的土地廟。廟內灰塵撲面,只有一處燭臺,彷彿被擦拭過,十分乾淨。

陸驚鴻心念轉動,右手握住燭臺一推,廟內一塊地板悄無聲息地滑開,赫然竟是一個地洞!

地洞裡面黑黝黝的,似乎深不見底。

陸驚鴻探頭往裡面望了望,回過頭來,正待與呂欽商議,呂欽卻已經一縱身躍了下去!

陸驚鴻遲疑半晌,方纔閉上眼睛,硬着頭皮跳了下去。

耳邊風聲忽忽,也不知過了多久,陸驚鴻才覺得身體一震,摔到了硬硬的岩石上。他站了起來,揉揉被撞得生疼的屁股,這才雙手摸索着往前走了幾步,一邊連聲叫道:“呂老七,呂老七,你在哪兒?”

沉悶的聲音在黑暗的地洞裡嗡嗡作響,發出迴音,又消失在很遠的地方,卻沒有人回答。

只有一陣勁風捲起地上沙塵,迎面撲來。

幾隻蝙蝠亂飛,在黑暗中扇動翅膀,不時掠過他的頭頂耳旁。

陸驚鴻只好壯起膽子,沿着凹凸不平的洞壁,摸索着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去。

黑暗中不知過了多久,前方忽然閃現出一星燈火。

綠色的鱗火躍動着,變幻出各種詭異的形狀,彷彿來自地府的精靈,跳着只屬於冥界的舞蹈。

陸驚鴻定了定神,向着燈光的方向走了過去。

彷彿黑暗中迷失方向無助的旅人,即使明知那星鬼火是吃人的妖魔放出來照耀他的誘惑,卻無法抗拒。

可是等他走到近前時,鬼火又悄無聲息的飄遠。彷彿被一隻無形的鬼手扯着,在前面充滿嘲弄地瞪着他笑。

陸驚鴻跟了上去。

鬼火倏又飄遠。

陸驚鴻再跟過去。

鬼火突然無風自滅。

他扶着牆壁的手上,忽然感到了一絲潮溼。腳下站立的地方,竟似踩到了水窪之中。

前面越來越潮溼,似乎路已將盡,陸驚鴻的耳邊,卻又傳來淺淺的流水聲。

陸驚鴻沿着俞來俞陡峭的洞底,一直往上爬,雙手用力向上一託,頭頂一絲光亮透了進來。他連忙縱身躍出,這才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就站在明月樓一樓的大廳裡!

那隱隱的流水聲,正是西湖水底流水流動的聲音。

清晨的陽光,透過大廳的窗戶,淡淡的灑了進來,透出一絲暖意。

陸驚鴻正要走出明月樓,忽然聽到一絲“叮叮鼕鼕”的琴音傳來,藉着水聲,琴音俞顯清悠雅緻,陸驚鴻彷彿胸中透進一絲清新的空氣,精神不由爲之一振。

他連忙奔到岸邊,只見西湖上緩緩飄過來一隻綵船,船上朱欄碧戶,鮮花滿船。那陣清澈的琴音,正從船艙內飄出。

陸驚鴻長身一展,躍上船頭,一把掀起船艙門口的水晶珠簾,欣喜地大叫道:“曲蘭衣,我早就知道是你回來了!”

琴聲嘎然而止,一雙如凝霜雪的皓腕猶自停在半空,陸驚鴻頓時呆住了,吃吃地說不出話來。

彈琴的居然是一位清婉絕俗、豔麗不可方物的女子。

她的美,已不是世上任何言語所能形容,便如春晨青草上的一滴露水,秋天夜裡的一片飛霜,夏季天邊的一抹晚霞,冬日飛舞的一瓣雪花,那其中的美的意蘊,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她的人,看起來就彷彿是一個夢。

此刻,她正用一雙秋水般的明眸看着陸驚鴻,語聲清悅溫柔:“公子可是來聽琴的?”

陸驚鴻呆呆地看着她,只覺得自己忽然好象墜入了一個五彩斑闌的旖旎夢境,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道:“姑娘的琴音,這個……”他撓撓頭,道:“這個,清新悅耳,嗯,令人聽了還想再聽,果然絕妙,絕妙!”他此刻真恨自己小時怎麼那麼貪玩,不聽那個山羊鬍子老師的話,以致書到用時方恨少,與美女套磁都套不上。

他竟然沒有注意到旁邊還站着一個人。

這個人輕輕咳嗽了兩聲,陸驚鴻纔看到他,竟然是曲蘭衣。

曲蘭衣悠然道:“嫣夢姑娘的這道曲子雖未奏完,但飄逸淡雅,曲中有畫,令人聞之,如在仙境,心曠神怡。卻不知是何曲名?”

嫣夢嫣然道:“此曲名爲《洞仙曲》,傳說爲蜀後主與花蕊夫人夏夜池塘邊閒坐納涼時而作,當時有一位老尼在側,於是記之。”她輕輕一笑,又低低吟道:“詞中說:玉骨冰肌,自清涼無汗,芳塵暗去幽香滿。人未寢,猶記昨夜,依稀星眼波橫,纖手霜凝,鬢邊無風發亂。忽然風來,輕煙散,香階花影殘。欲語還羞,卻道夜涼星疏月淡。如夢,倩何人記取,笑語盈盈相喚?”

這首清婉美麗的詞在她口中娓娓道來,當真令人如沐清風,陶然忘我。

曲蘭衣微微頷首,陸驚鴻忙也跟着茫然點頭。

嫣夢剪水秋瞳輕輕一轉,看着陸驚鴻嫣然一笑,道:“這位公子風塵僕僕,一臉倦意,莫非昨晚去做了樑上君子?”

陸驚鴻訥訥着說不出話來。

曲蘭衣撫掌笑道:“我們這位陸公子不管有多累,只要聽到嫣夢姑娘的琴聲,只怕是早已倦意全消。”

陸驚鴻看着曲蘭衣,不解道:“你怎麼會在這位嫣夢姑娘的船上?”

曲蘭衣且笑且嘆:“我的船早已被你陸大俠鑽出了一個大洞,回來恰好遇見她的綵船經過,邀我共坐,說起來還要多謝你!”

陸驚鴻看了他一眼,又看嫣夢一眼,吃吃道:“如果真是這樣,我倒寧願自己此刻一頭撞在船上,將頭撞出一個大洞。”

曲蘭衣伸手一撫鼻子,笑道:“剛剛聞琴,現在聞醋,有人好象已經打翻一罈醋了!”

然後朝嫣夢一拱手道:“今日湖上得聆姑娘琴音,曲某三生有幸!只是眼下尚有要事,要與我這位朋友商量,告辭!”

嫣夢盈盈起身道:“聞絃歌而知雅意,公子請!”

陸驚鴻還未答話,已被曲蘭衣拉着,躍上了岸。

湖中彩舟,漸行漸遠,陸驚鴻猶自不捨地回頭望着,忽然道:“曲蘭衣,你可不可以教我彈琴?”

曲蘭衣微微一怔,旋即笑道:“天下最懶的大懶貓居然想學彈琴,倒真是件奇事!你聽我彈琴聽了十年,卻從來沒說過學琴的話,今天忽然想起學琴,是不是因爲彈琴的是位美人?只不過琴者在於心,象你這種心浮氣躁的脾氣,恐怕只能去彈彈棉花。”

陸驚鴻悻悻地正要開口辯解,曲蘭衣已轉移了話題道:“我已經找到一條很好的線索。”

陸驚鴻道:“什麼線索?”曲蘭衣答道:“我已找到一個非常可疑的人物,但此人並不是嶽小樓。”

陸驚鴻哦了一聲,曲蘭衣接着又道:“小康王稟賦虛弱,先天不足,是以平日裡以藥爲食,居室之中,總是有一股很特殊的藥草氣味。兇手身上,必然也染上這種氣味,因此他會着急出城以免留下蛛絲馬跡,必選正南捷徑,我沿此一路追下去,果然發現此人。”

陸驚鴻打斷了他笑道:“我一直最羨慕的,就是你這隻狗鼻子!”

曲蘭衣不以爲忤,微微一笑道:“蘭麝之芳,香可盈庭,君子好之。曲某的鼻子,自幼異於常人,即使微弱的氣味,也極爲敏感!”

陸驚鴻摸着鼻子笑道:“難怪世人皆傳,凡是有蘭衣公子出現的地方,必會留下一股淡淡的,早晨花間露水般若有若無的清新蘭香,今天我才相信。”

曲蘭衣微微一笑,接着又道:“我根據這股氣味一直追蹤了此人兩天兩夜,到第三天頭上,他忽然停下不走,在一家客棧住了下來。”

陸驚鴻道:“這個殺手一定事先與人預約在此聯絡,不知你有沒有看到他的同伴出現?”

曲蘭衣搖頭道:“此人一整天閉門不出,我甚爲奇怪,後來卻發現他已在自己房中中毒身亡!”

陸驚鴻一驚道:“此人行蹤如此隱密,殺他的人,必是爲他預定房間在此聯絡的人!”

曲蘭衣又道:“ 我檢查過此人的屍體,發現他左手指關節粗大,掌心長有硬繭,應是左手使劍之人。”

陸驚鴻點頭道:“如此看來,殺人的不是嶽小樓,死的也並非小康王。”

曲蘭衣奇道:“此話怎講?”

陸驚鴻從懷中掏出一個翡翠鼻菸壺,道:“這隻鼻菸壺,是那日聶乘風在小康王壽宴上從他懷裡摸來的,但是裡面卻空空如也,很顯然,這個人只不過是假扮小康王,而這隻鼻菸壺,也只不過是他演戲的一個道具而已。”

曲蘭衣道:“那又何以證實殺人的並不是嶽小樓?”

陸驚鴻忽然神秘一笑道:“我可以帶你去看一個證據,一個很好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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