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成縣縣令家院中,下人忙忙碌碌端着各樣東西來往客房。彩繪陶盆裡盛着兌了花露的溫水,描金器具裡擺着時令小點,接着又是三兩個花樣女婢捧着嶄新的錦緞被褥入屋。相對而言,杏成縣縣令吳適、承陽府府尹劉恪反而像是不得厚待的外來客了。
剛纔衙堂上的那齣戲唱的太突然,彷彿天公變臉耍得是轟轟烈烈、雷火徹天。他倆的渾身冷汗到現在還涼颼颼,偏肚子空空蕩蕩。對上一眼,不約而同嘆氣,準備搭夥吃碗麪。
正屋裡,吳適狼吞了幾口後大呼過癮,總算有活着的實感,“孃的,沒想到還能喝口熱湯。剛纔我都打算好了,要真是腦袋留不住,好歹得求碗熱湯麪,至少吃了纔有力氣哭一哭。”
吳適和劉恪是同屆進士,歲數差不大,平日私下是能喝個小酒的關係。吳適是鄉野農夫出身,有小聰明。劉恪是書香子弟,說話有意無意總端着勁,“老吳啊,有些話你還是咽回去,掛在嘴邊招禍。做官也好些年了,瞧瞧你帶出來的那些人,那簡姓驛丞能擋重任?”
說話間,吳適已經半碗麪下肚,嘴裡含着湯總結,“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劉恪臭着臉放下碗筷,心思全無,“你是自在,要死也本官頭一個。有心思廢話,不如快幫本官想想,此禍能解否?”
吳適嘆氣,“除非能把那侄姑娘找回來,否則——”他使勁搖頭,“難,真難。”
劉恪被這一說道更低落,“我僅見過君太師兩面,其中一面還是跟你一道在殿試上。平日在恩師的書信裡能聽他老人家提幾句,這位太師實在……陰晴難測啊。”
他的恩師就是御史大夫姜袁,平日常被沈序擺道刁難。沈序是君瓏黨的首席人物,所以姜袁總不會說君瓏的好話,“我已給恩師密函一封,希望他趕得及幫我想想辦法。”
這主意其實是吳適給出的,算是一險招,本意不在姜袁。因爲姜袁怕事,空留御史大夫的虛名,肯定是束手無策,所以只能求人。求誰呢?皇帝?
他尋思着永隆帝和姜袁沒差,屁股坐在龍椅上沒一刻踏實。何況這永隆帝還成日巴巴追在君瓏後頭瞎摻合,倘若密函的事被君瓏知曉,生九個腦袋都保不住一條命。所以求人這事只能鬧大,讓姜袁去走走唐非的門路。
雖然註定是火上澆油,但也有浴火重生一說。
吳適道,“可如今是火燒眉毛,雨滴飄到地上總要些時候。雨沒落下來前,我們得想辦法先緩緩火勢。”
劉恪焦躁道,“你這老吳,竟學我端架子,有辦法快說。”
吳適碗裡的麪湯也舔了乾淨,這輩子吃得最暢快的就這頓,“劉老哥你可以去求個人。”
劉恪緊張問,“誰?”
“柳文若。”
劉恪激動的一拍大腿,這有門!
吳適這會已經徹底順了氣,不懷好意的笑問,“見老哥這神情,外頭傳聞也聽了不少吧?”
劉恪狠狠擺了一眼,架子端着沒放,“外頭的話豈能做真!”其實他只是放不下讀書人的面子,又礙於院裡住着一位大神不敢亂說話。對於吳適口中的‘傳聞’,坊間流傳的還是比較熱乎的。
天高皇帝遠,許多事從京城傳到地方就容易變味。往往味越離譜,嚼舌根的人就越多,特別是皇宮那種一輩子進不了一次的地方。譬如就是某年某月,皇宮裡哪位嬪妃的小廚房走水了;某月某日,皇帝吃了芋頭鬧肚子了;某時某刻,王侍郎和張侍郎的小廝打起來了,諸如此類。
當然,其中不乏民間百姓的臆想。
比如唐相和君太師不合的緣由?或者是柳文若爲何炙手可熱卻沒有官職?這足足能扯出一段愛恨情仇。
衆所周知,柳文若是君瓏的外甥,他的小姨是君瓏的妻子。這位太師夫人進門時沒辦喜宴,以致外人對她知之甚少。可能正是太將就的緣故,命短,十年前因病嚥氣。說來也奇怪,君瓏居然也未辦喪,只將柳文若接進太師府,關照有加。
這容易多想,想不好就歪了。外頭傳說當年君瓏看得上恐怕不是他夫人,而是這位小哥。
劉恪覺得不切實際,十年前柳文若才幾歲,難道要說當朝太師戀童?
但爲什麼柳文若沒做官?
wWW★ ttкan★ ¢O 據說是上頭那位皇帝的意思,他看着君瓏那張臉歡喜,看着柳文若就不歡喜。
“我倒聽說過另一個段子。”吳適摸着肚子順氣,吃的太急,撐着了,“說君太師做官前其實潦倒的很,是柳文若好心救濟了一塊燒餅,機緣巧合讓太師遇見了太師夫人,結果兩人對上眼了。”
劉恪若有所思,“說起太師夫人本也是名門之後,可惜後來沒落了。”他聽恩師提過,當初是因夫人孃家的舉薦,才讓君瓏一朝爲臣,平步青雲。這家名門,好像姓甄!
劉恪心裡有底,是落腳在徐安府賣畫賣的風生水起的那家人。
奇怪的是沒聽說甄家死了誰,只有二女甄墨早年前就不知所蹤,不知兩者有沒有關係。
“老吳啊,我倒是羨慕你,死到臨頭還有閒情提這些。”劉恪端起已經涼了的麪碗喝了口湯,“也罷,我去柳文若那裡摸摸門路。”說着,他拉開門就要往客房去,沒想到正好撞上一小廝滿頭大汗的一頭撞過來。
劉恪‘嗚呦’痛喊,“老吳!要這事過了你我還有命,你非把門下這些人給本官徹底換了不可!”
那小廝是縣令家僕,先前已經被君瓏的陣勢嚇蒙了,撞到劉恪真是事出有因,“大人饒命,小的,小的有急事稟告。”他跪下着急道。
事態特殊,吳適如懷胎婦女般扶着肚子走出來,“什麼事趕緊說。”
小廝抖着手捧出一張字條,來回在兩人之間晃悠,不知道該遞給誰妥當,“這字條裹着石頭砸到了官兵頭上,剛快馬送來,二位大人過目。”
儘管他沒有說清字條的來源地,劉恪還是激動的忍不住牙打架,飛快一把奪到手裡。他展開一看,吳適也湊了過去,上頭墨勁不足的扭捏着兩個字——退兵!字下頭還畫着一隻難看的猴子。
“這,這是……這是!”劉恪震驚不已。
吳適見他作此表情,緊張問,“劉老哥,你明白?”單就退兵兩字還好說,作爲縣令他看多了。不過這犯人還保有童真?畫只老鼠啥意思?
劉恪結巴了一會,總算結巴出了下半句,“這是,這是什麼意思?”
吳適頓時泄氣,“行了,我陪老哥您一道去柳公子那頭。依我看,這字條在我們手裡待的時間越短越好。”
客房中,君瓏難以入眠,坐在案前不悅的翻動着山神廟裡搜出的破爛字帖。
這些字帖已經被剪的不成型,邊沿凌厲,是裁紙刀所爲,一定是甄墨刻意剪下。從僅剩的廢紙看,字帖的選字頗爲隨意,顏體、柳體、瘦金體混雜成一團,排列順序毫無章法。君瓏力度沒把握好,一番頁,扯到了零落的邊角,嘩啦又撕了大塊。
他聞聲擰起眉頭,恰好傳來柳文若的叩門聲,“姨父,可還醒着?”
“進來。”他應道。
話音剛落,推門而入的不止柳文若一人。他帶頭走在最前,身後巴巴跟着吳適和劉恪,還有一個不知名的小廝。腳步剛一落定,司徒巽也急急趕來了,撩開門口守衛直徑入屋。
君瓏揚眉,似笑還怒,“夜半更深,你們倒有造反的陣勢。”
柳文若深知,只要有外人在場,君瓏就永遠是君太師。君太師說的話,決計不會讓你輕易探出真意。在吳適和劉恪低頭稱罪的時候,他將剛到手的字條遞到桌案前,“這是官兵接到的傳信,像是陸姑娘的手筆。”
司徒巽目光直追字條,不曾放鬆。
君瓏展開一看,歪歪扭扭的兩個字,退兵。
墨色很淺,紙上有細碎的點狀壓痕,應該是鋪在石頭上寫的,怪不得不成體統。不過還是能判斷出用筆習慣,特別是‘兵’下兩點很有陸漪漣的風格。他視線移到字下方,眉頭跳了一下,“這隻四不像是什麼玩意?”
吳適心想,太師就是太師,中央官員說話就是有水平。他和劉恪暗地爭了一路,究竟是老鼠還是猴子?人家太師一句四不像全涵蓋了。
司徒巽接過字條,低頭一看,冷麪居然有所緩和,“是兔子,阿漣與陸宸遊戲時的暗號。表明她現下安全。”
陸漪漣和陸宸小時候沒消停,愛找刺激。
他們專挑夜半三更,一前一後跑到人家屋子裡探險,各取一樣對方指定的東西做戰利品。行動時,還會隨身攜帶一支筆和幾張字條,先行一人探路,將情況畫在紙條上丟出窗外給另一個人。如果屋主正呼呼大睡,就畫只兔子,說明安全。如果事有突變,就畫只老虎。
更早之前,其實預定的是貓和老虎,無奈這兩種動物在漪漣筆下沒什麼不同,害的陸宸回回吃癟,大鬧着不公平。漪漣的解釋是,老虎比貓稍大,眼神有力,貓的眼神慵懶。陸宸聽罷直接掀了桌子,‘你讓爹去看看,眼睛全是一點黑墨,能看出屁慵懶’!
所以就改成了兔子。
雖然難看點,至少和老虎一比差別大。
“依司徒公子之意,我們倒能放心。”柳文若舒了口氣道,“這樣隱晦的暗號,任誰也猜不透,不會是在被脅迫的情形下畫下的,至少說明陸姑娘周旋的頗有餘地,暫時不會有危險。”
“是,柳公子說的極是。侄姑娘真是聰慧,竟能想出這個辦法。”劉恪跟着附和,可惜沒人理會。吳適暗地拉了他衣袖,示意他們都別再多話。
司徒巽低頭看了字條許久,顯然對‘退兵’一詞十分動搖。是該相信自己的理智,還是該全心相信陸漪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