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平煜出了客棧,藉着跟門口夥計打聽城中格局,留意周遭環境。

果不其然,餘光掃過,旁邊巷口有身影一縱而逝。

他面上無事,心中卻冷笑,這些尾巴還真是如影隨形,難纏得緊。

離開客棧,沿着街邊往前走,一路上,那種被人暗中窺伺的感覺無處不在。

擡眼見前方有條小巷,巷口正有人賣燈籠,不少人圍在攤主前面,將巷口堵得嚴嚴實實。

他心中計議已定,邁步往人羣走去。

衆人見身後有人借過,不得不暫且分開,等平煜過去,人羣很快又重新在巷口聚攏。

平煜進到巷中,負着手走了兩步,巷中無燈,黑暗很快將他大半身影淹沒,細聽了一下身後的動靜,忽然提氣一躍而起,接連踩上一側院牆,翻到牆頭。隨後幾個起落,消失在黑暗中。

如此數回,迂迴了一大圈,才總算將身後眼線甩開。

等他找到城南那條賣雜貨的福祿巷,已大半個時辰過去了。

這巷子白日裡是各類匠人擺攤聚集之處,市井流俗,吵嚷不歇,此刻巷中店鋪俱已收攤,只有油黃的光如流水般從各家店鋪的門板逢中傾瀉而出,分外寂寥。

他緩緩在巷中穿行,走到巷子盡頭後,立定,目光在各家店鋪的匾牌上搜尋了一番,落在右手邊的一間鐵鋪的匾牌上,“秦家鐵鋪”。

他近前兩步,藉着燈光細看一番門板旁的廊柱,果在不起眼的角落裡找到一處小小標誌。

他看得真切,從袖中取出一塊小小令牌,負手上了臺階,毫不猶豫地扣門。

這令牌是他臨行前晚,穆承彬轉交給他的。

穆家鎮守雲南多年,對西南一帶江湖幫派都頗爲知根知底。

據穆承彬所言,這塊令牌是當年蜀州百年幫派“秦門”掌門人爲感念穆王爺的救命之恩,特贈予穆王爺的。憑此牌可於秦門來去自如,亦可向秦門中人打探消息。

秦門歷來跟鎮摩教是死對頭,爭鬥百年,從未停歇。如今秦門中上上下下的教務都由秦家大公子掌管,而秦大公子恰住在六安城。

他知道穆承彬之所以將此牌轉交他,一方面是想要他從秦門中人的口中打探到鎮摩教左護法的底細,好報當日一箭之仇,

另一方面,怕是因跟傅冰有些交情,見傅蘭芽被鎮摩教盯上,處境頗艱難,想借秦門中人之力幫襯一二。

平煜叩門後,立在門前靜等,心裡卻有個猜測,不管鎮摩教和東廠對付傅蘭芽的目的是什麼,兩派既已捲入其中,秦門未必也就乾淨。

但無論如何,秦門中人旁門左道無所不精,蒐羅消息是一把好手,前來探探口風,總比毫無頭緒來得強。

未幾,門後傳來響動,似是門後有人透過稀疏的門縫往外看了看。

見門外是陌生年輕男子,那人果然不肯開門,只道:“鄙店已歇業了,不知客官深夜前來所爲何事。”一把蒼老的嗓子。

平煜笑笑,將那塊令牌握在掌中,道:“有擾了,我找東家有些急事。”

那人看清平煜手中的東西,啞然片刻,連忙開門道:“客官請進。”

平煜進門時,掃那人一眼,見是位年逾古稀的老叟,頭髮花白稀疏,滿臉褶子,身子已然佝僂得直不起來。

他迎了平煜進屋之後,又小心翼翼關上門,在屋中忙前忙後,熱絡地奉茶奉坐。

平煜見他行動間頗見吃力,攔道:“不必忙。我請教東家幾件事便走。”

老叟喘着氣道:“東家暫且不在店中,公子有什麼話跟老朽說也無妨。”

說畢,見平煜沉吟不語,又道:“公子手中既有秦門的行令牌,自該明白秦門中人行事的規矩,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既然如此,那我就開門見山了。”平煜微微一笑道,“聽說鎮摩教有位左護法近十年未曾拋頭露面,只在教中研習密術,不知近日究竟出了何事,會引得這位左護衛重新出山。”

那老叟靜靜聽完,忽然躬下腰,大咳了幾聲,隨後握着拳重重扣背道:“這位鎮摩教的左護法手段了得,歷來在教中地位超羣,教中俗務輕易驚動不到她,但既然已閉關十年,出來走動也不足爲奇,未必是出於什麼緣故。”

平煜停頓了一下,故作認真點點頭,道:“那不知雲南境內,最近可還有別的幫派出沒?”

老叟顫顫巍巍搖頭道:“最近雲南流民才見消停,境內還有些不太平,誰會沒事來雲南趟渾水?”

平煜心底冷笑,臉上笑意依然不變,看着老叟道:“鎮摩教的左護法出山也許不見什麼稀奇事,但秦大公子深夜不睡,在此處扮作老叟,專候着我前來打探消息,又不知所爲何故?”

那老叟喘氣的動作僵住。

平煜看在眼裡,似笑非笑道:“秦門最善蒐羅消息,早在我等進城之初,爾等想必便已知曉我的身份,猜到我會借穆家令牌前來打探消息,故意扮作癡聾老叟,用言語混淆我對鎮摩教之事的猜測。可惜秦大公子雖然易容術一流,掩蓋內力的功夫卻着實差了些火候。”

老叟胸膛裡的喘憋聲徹底安靜下來了,屋中空氣彷彿凝滯了一般。

平煜將掌中那塊令牌放於桌上,嗤笑道:“聽說這塊令牌乃是當年老掌門爲了答謝穆王爺救命之恩所贈,曾不止一次對衆門生說過,日後見此牌等同於見老掌門本人。多年來,穆家從未用此牌提過不情之請,如今穆王世子不過想打聽幾個無關痛癢的消息,秦大公子便如此拿喬,可見在秦門中人心中,信義二字的分量着實有限。”

說罷,淡淡道:“告辭。”

那老叟眸中精光一閃,道:“平大人請留步!”說話時,已恢復青年男子的嗓音,中氣十足。

平煜壓根沒存心想走,聽到此話,自然順水推舟地停步。

“我並非存心隱瞞,只是,此事太過蹊蹺,我等也不敢妄下定論。”

老叟,不,應該說是秦大公子,緩緩道:“我們也是近日才知道鎮摩教的左護法出了關,但原因爲何,確實不知。只知道最近雲南境內來了好些教派人士,有幾派都是二十年前在江湖銷聲匿跡的門派,譬如東蓮教和南星派。除此之外,前幾日,我也曾聽到消息,似是有東廠人馬來了雲南。”

“東廠?”平煜蹙眉。

“是。”秦掌門沉默一會,沒好氣道,“平大人,實不相瞞,平大人,我知道的真就這麼多了。這些時日我也曾費盡心思打聽這些人來雲南的緣故,可是打聽了許久,全無頭緒。”

平煜面色轉爲凝重,想起什麼,不肯再逗留,將那木牌重新收回袖中,看着秦掌門道:“既如此,那就不再叨擾秦掌門了,就此告辭。”隨意一拱手,拔步欲走。

秦掌門攔道:“平大人,能不能告知在下,剛纔你雖識破了我的易容術,又怎能篤定扮老叟之人便是秦某?”

平煜只好停步,看一眼秦掌門的手掌,扯了扯嘴角道:“我曾聽穆王世子提起,秦掌門因幼時玩耍不小心,不慎缺了一指。你易容時雖已將斷指接上,但倒茶時小指仍借不上力,等同於擺設,想來多年習慣已養成,就算有心遮掩,也免不了露出破綻。”

秦掌門錯愕了一下,眼看平煜匆匆離去,忽然忿忿然扯下臉上的易容面|具,露出一張年輕的英俊面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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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蘭芽沐浴完,躺到牀上,想起傍晚所見,思緒忍不住又飄到京城的流杯苑。

頭兩回去的時候,她還未察覺出什麼,可後來去得多了,漸漸發覺流杯苑的格局甚妙,暗合三元積數之相。

記得她當時還曾跟哥哥笑談,這流杯苑的主人一定很懂奇門遁甲之術,否則將一座聽曲的院落按九宮排列做什麼,莫不是爲了隨時改造爲迷宮。

後來她和哥哥將流杯苑的格局記在心裡,無事時,便總在家推測流杯苑的三奇在哪,八門在哪,遁門又在哪。

誰知兩人算出的結果總有差異,不是遁門位置不對,便是三奇有出入。

她不肯認輸,非說哥哥算錯,哥哥無奈,笑道:“好,我們去找父親來評評理。”

想起記憶裡哥哥爽朗的笑聲,她心底彷彿被什麼蟄了一下,連忙翻個身,將念頭轉向它處。

這處客棧的格局自然比京城的流杯苑小上許多,可剛從進院門起,就有種揮之不去的熟悉感,從院中錯步到花園裡的草木,每一處似乎都事先算好,彼此距離和角度,一絲不苟地對等。

可惜無法窺看全貌,否則,若站在屋檐上,俯瞰整座客棧的格局,多半能看出問題所在。

正想着,林嬤嬤沐浴出來,摸着牀沿坐下,見傅蘭芽安靜無聲,以爲她睡了,替她掖了掖被子,挨着她躺下。

已是深夜,客棧大部分人都已入睡,外面偶爾傳來李珉等人的低語聲,林嬤嬤聽在耳裡,心裡不由得踏實幾分。

但仍記得平煜之前說過的話,不敢放縱自己睡着。

兩人正迷迷糊糊抵抗睡意,忽聽外面一聲低喝道:“什麼人!”像是李珉的聲音。

主僕二人心中一顫,立刻驚醒過來,屏息聽着外面動靜。

忽然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李珉驚聲道:“小心!暗器。”

隨後一聲尖銳的呼哨聲響起,像是有許多人同時涌到了走廊上。

有人喝道:“哪來的賊子,竟敢偷襲朝廷命官!”卻是王世釗的聲音。

傅蘭芽主僕再也躺不住了,坐起身,聽着外面越來越激烈的刀劍相擊聲,只覺那聲音彷彿每一下都重重敲在心上,令人心驚膽戰。

一片混亂中,似乎有人受傷,低低一聲悶呼,隨後便是重物倒地的聲音。

又有人含着驚怒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怎敢如此無法無天!”

傅蘭芽主僕再沒心思去分辨外面都是些什麼人,外面情況越來越混亂,時間彷彿結了凍,每一刻都萬般難熬,起身匆忙將桌上茶碗抓在手上,防備地盯着房門,提心吊膽地祈求門外能平息下倆。

突然房門被人從外一腳踹開,一個黑衣高大蒙面男子揮動着明晃晃的尖刀闖了進來。

傅蘭芽連忙將手中茶碗奮力擲向那人面門,惡狠狠罵道:“你們到底爲什麼要一再來纏着我!”

林嬤嬤先抖個不停,聽得這話,不知哪來的力氣,衝上前幾步,掄起桌旁的兩把椅子,就朝那男子擲去,大吼道:“我跟你們拼了!”

那男子好不容易闖進房中,原以爲對傅蘭芽必定手到擒來,不料遇到了殊死抵抗,雖揮刀擋開了砸到面門的茶碗,卻沒躲過林嬤嬤的龐大暗器,結結實實捱了一下,痛得眼冒金星。

等那股痛勁緩過來了,一邊低低咒罵,一邊便要揮刀砍向林嬤嬤,林嬤嬤如法炮製又丟出去兩把椅子,可這等粗陋的偷襲方法,對於習武之人來說,最多第一回時能起些效用。

果然那人早有準備,一拳便揮開砸來的椅子,來勢如風,眼看便要揮刀將林嬤嬤剁成碎片。

可下一刻,便聽噗的一聲,那人身形一僵,須臾,不敢置信地低頭看着從自己腹中露出的白晃晃的刀尖,喉嚨裡發出一串怪異的橐橐聲,轟然倒地。

鄧安宜一把將劍從那人後背拔出,不顧仍在淌血的刀尖,大步走向傅蘭芽道:“傅小姐,外面突然來了好些刺客,錦衣衛眼看要抵擋不住,快跟我暫避一二。”

說完,便要上前拉拽她。

傅蘭芽剛纔本以爲救不下林嬤嬤了,正萬般絕望,沒想到這位鄧公子突然出現,眼看他朝自己走近,忽然側身躲開,一把拉過林嬤嬤朝門外走。

可惜腳傷未愈,沒走兩步,便被鄧安宜伸臂攔住。

鄧安宜俊臉上透着焦慮,見傅蘭芽一臉防備之色,先是錯愕,隨後苦笑道:“傅小姐,外面太亂,我先帶你暫避一會,絕無害你之意,不妨信我一回。”

信你?傅蘭芽心中冷笑,這一路魑魅魍魎太多,她誰也不信!繞過他的阻攔,掙扎着往外走,

鄧安宜似是意想不到,這回未再阻攔,在原地默默看了一會傅蘭芽的背影,眸中意味不明,片刻,又邁步跟上。

主僕二人一出去,才發現原本寬闊的走廊上已亂作一團,李珉等人每個人身邊都圍着兩名刺客,被糾纏着舉步維艱,樓梯上,不斷有新的刺客涌入。

那些新來的刺客看見傅蘭芽,二話不說便直奔而來,林嬤嬤這時總算恢復了鎮定,顧不得多想,一把拉着傅蘭芽便朝另一個方向跑,可惜傅蘭芽腳疼得厲害,刺客又太多,雖有鄧安宜等人幫着攔阻,仍不時有刺客攆到傅蘭芽身後。

傅蘭芽疲於奔命,跌跌撞撞,走廊七彎八折,身後不斷傳來各種混戰聲,她混亂中辨認着方向,等她反應過來時,才發現林嬤嬤不知何時已跟自己衝散了。

“嬤嬤。”她心急如焚,倉皇回頭,正要沿原路找尋林嬤嬤,突然一柄長劍從斜刺裡殺到自己眼前,眼看離臉龐不過半尺一遙,她嚇得尖叫一聲,轉身拼命往前逃。

身後很快傳來重物倒地的聲音,鄧安宜在後焦急喊道:“傅小姐!“

傅蘭芽心怦怦直跳,極力辨認着彷彿迷宮般的過道,奇怪的是,傍晚還好好的樓道,此時不知出了什麼古怪,來來回回,原地打轉,她怎麼也找不到下樓的路。

刺客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涌來,樓梯仍然蹤跡全無,身後雖有窗,但此樓修得甚高,若從三樓跳下,必死無疑。

她感覺自己逐漸被逼入一個死角,正萬般絕望,忽然想起臨睡前想起的流杯苑,腦中彷彿劃過閃電,猛的擡頭一看,發現自己身旁正站在一處極窄的過道里,左右各有一扇窗,各自緊閉着,透過右邊那扇窗的窗格,清晰可見外頭的明月。

她怔住,整座樓的格局似乎都發生了微妙的改變,這座客棧的主人,跟京城流杯苑的主人一樣,是個玩弄奇門遁甲之術的瘋子。剛纔她驚慌失措走入了犄角,所以才一步錯,步步錯,

“東邊這處纔是遁門。”哥哥的笑聲在耳邊響起,“陰陽順逆妙難窮,二至還歸一九宮。小丫頭,你算的時候,漏了一宮。”

身後傳來腳步聲,有人朝她奔來,前面再沒有可逃之處,她咬了咬牙,毫不猶豫推開右邊那扇窗,往下跳去。

無路可退,哥哥,我只能相信你。

便聽身後那人含着驚怒道:“傅蘭芽!”很快便飛奔而來,在她縱身跳下之前,欲要抓住她的胳膊,可惜到底錯過了一步,倉皇間,只撕下她的一塊衣袂。

傅蘭芽聽耳邊風聲獵獵,緊緊閉着眼睛,心幾乎直從胸口蹦出來。

原以爲會一直下墜,繼而摔得粉身碎骨,誰知很快便跌落到了實處,跌落處厚實棉軟,顯然預先有人在此處墊了東西。

她心底一鬆,不管這樓的主人爲什麼要建這麼古怪的樓,總算沒有胡亂改動規矩,遁門果然在哥哥當年算出的位置上。

誰知還沒等她鬆口氣,就有人一躍而下,落在了她身旁。

她驚愕地睜開眼睛,還沒說話,平煜便一把將她從地上拽起,氣急敗壞道:“你瘋了!”

傅蘭芽驚詫地看着平煜:“平大人?”

平煜臉色極難看,瞪着傅蘭芽,剛要說話,忽然頭頂傳來緩慢的重物移動聲。

兩人同時一怔,擡頭看去,就發現她們正在一處寬闊的地洞中,頭頂月光傾瀉而下,地洞上方,乎有井蓋狀的東西緩緩從兩邊合攏。

兩人面色一變,顯然這地方另設了機關,他們若再不出去,很快會被困在此處。

平煜猛的站起身,四下裡一看,地窖牆壁雖然光滑,卻有凹凸不平之處,正好用來借力。

他計較已定,一把將傅蘭芽攬到懷裡,緊緊摟着她的腰肢,便要踏上一旁的牆壁,提氣一口氣躍出地窖。

傅蘭芽此時已顧不上害臊,在他懷中一動也不敢動,唯恐加重他的負擔,連累兩個人都逃不出去。

誰知眼看便要躍出地窖,平煜不知何故,胳膊驟然一鬆,兩個人又同時跌落回地窖裡。

傅蘭芽被跌得七葷八素,撫着痛處看向平煜,心底詫異莫名,她早前見過平煜身手,頗爲不凡,怎會連這麼矮的地窖都越不出去。

平煜心跳得幾乎震耳欲聾,喘了片刻,等緩過來勁,沒好氣對傅蘭芽道:“你轉過去!”

“轉過去做什麼?”傅蘭芽莫名其妙,語氣也變得有些不耐。

平煜不再廢話,一把將她拉到身前,改爲後面摟着她的腰肢,貼着她的背,重新提氣往上躍去,這回胸膛處沒貼着她嬌軟的兩團,身上那種一陣冷一陣熱的滋味總算好了許多,一口氣便越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