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節。
大浥朝的上元節,素來分外熱鬧——
鳶州太守說是要與民同樂,於吳縣、鳶州、錦華城、桐城,四處開展燈會。
花燈自鳶州西北處的錦華城開始,一路掛到城郊驛站,官道同樣不落下,不過是隔得遠些,直接到鳶州的城郊驛站亮到鳶州城中。再由鳶州城中而出,分做兩路——東南的濱海桐城縣,西南的吳縣。
如若怕燈籠着火,太守同樣想到了,平常老百姓家,每家每戶做的燈籠提前上報數量,分發了鐵質的燭臺與花雕護罩,不僅不會着火,還能避免風吹燭滅。
太守府衙做六十個花燈,錦華郡的郡守府衙做三十個,吳縣與桐城縣衙各做十五個。
準備燈會的消息一早便放出,一個月前,州郡縣層層下達命令——安家落戶的百姓中,擁有良田十畝及以上者,必須每家每戶做一到三個花燈,可無燈謎,形態、樣式隨意。若有百畝良田者,須做十個花燈,每家至少一個燈謎;其餘大門大戶者,花燈至少十五個,燈謎不得少於三個。
江南自越朝開闢以來,又在景朝迅猛發展,商賈與江湖豪傑層出不窮。
景朝末年建昌年間起,鳶州竹家、吳縣秦樓歷經六帝,至今將要兩百年,即便改朝換代,仍屹立不倒。錦華城離府起始於陳朝建元年間,至今恰好一百年,家底誰清楚多厚實呢!
故,太守特令,竹家、秦樓、離府,每戶必須超出二十五個燈籠,燈謎不得少於十個。
離歌收到消息便樂了,太守當真看得起他們呢!很快便命人準備竹蔑、白綢、燭臺、燭罩,共做三十六個花燈,二十個燈謎。
竹塵賦深知離歌脾性,不與他爭,只做二十八個花燈,兄弟二人同夫人分別繪圖,另附十五個燈謎。
至於秦樓,秦楓派去的僕人來報:“樓主,離府主那邊定好做三十六個花燈,將三十六計搬到燈上了,燈謎爲二十個。竹家主這邊,畫了二十八星宿,十五個燈謎。”
秦楓揮了揮手:“好,下去吧。”
秦柏思忖道:“這二人將有趣的數挑了!”
秦楓輕啜一口茶,淡淡道:“自古三十而立,曉四書通六藝。我們便做三十花燈,十個燈謎。如此,不妨礙離府的面子,又體諒了竹家的謙虛,亦顯得秦樓低調。”他輕置茶盞,看着堂下的女孩兒,笑道:“至於燈籠的圖案,驀丫頭與綵衣來出主意吧?”
令綵衣美目微轉:“乾脆將秦樓畫上去!燈籠做成雙面的,一面繪樹木——鬆、竹、梅、桃、李、杏,一面繪樓閣——迎鬆閣、竹韻樓、梅亭、桃屋、李園、杏村。無需登名,是個人都知道出自秦樓了!”她洋洋得意地看一眼秦楓與秦鬆:“如此,既遂了大叔喜好的低調,又符合二叔以往的張揚!”
秦豈眨眨眼,數了數:“松竹梅桃李杏,可是隻有六個?加起來才十二個?”
令綵衣拍了拍他的腦袋:“傻小子,不會重複的啊?三十個燈籠,六幅圖,剛好重複五遍嘛!”
秦柏眸中頗有讚賞:“不錯,你的鬼主意的確多!”
令綵衣杏眼熠熠發光,歡喜地趴在秦鬆肩頭:“是吧?我也覺得!”
秦柏耳邊傳來溫熱的氣息,脖頸微癢,他忍不住回頭,險些捱到耳畔的紅脣。他有片刻的錯愕,伸指點着她的額頭輕輕推開:“離這麼近做什麼?”
令綵衣打開他的手,再次靠過來。
秦柏眉頭微蹙,側了側身子躲開,令綵衣便順勢倒下來,秦柏擡起手臂攔住,避免她栽到自己懷裡。
令綵衣鬱郁地起身,全然不覺四下曖曖的氣氛……
第五驀發現,一個多月不見,這丫頭更膩着師叔了。再看看師叔,一副見招拆招的無奈,卻並無反感。這,值得深思啊!
幾人商議罷,命人準備東西。
秦楓筆力素來幹練簡明,由他畫翠竹;秦柏則人如其名,下筆遒勁有力,他畫鬆。令綵衣搶了杏作畫,第五驀則選了梅花,秦葉繪桃花,秦豈描李子樹。
數日後,燈籠的骨架都趕做好,衆人一齊將絹畫固定在花燈是,再配上一根紅蠟燭,用鐵罩護住。三十個燈籠掛在梅亭通往桃屋的八曲迴廊,周遭的燈火通明,稱得幾幅美畫分外好看!
上元節終於在官民的翹首以盼中到來,各府衙早在酉時便開始點燈火了。待錦華城、吳縣、桐城這一郡二縣的燈火全部點燃,鳶州城的花燈亦亮了起來。
此時,已至初夜。
吳縣離鳶州最近,而秦樓的杏村與桃屋皆有小道可以繞到西嶺湖,這兩條路可有不少機關呢!不然,如何保證秦樓的安全?他們挑選了杏村那條比較寬闊的道路,抄近路到了西嶺湖的一處密林。到了城郊客棧,乘了快馬,不及半個時辰便至鳶州城內。
秦楓領着秦豈,秦柏牽着秦望,令綵衣一邊逗着秦望。秦葉握着第五驀的手,見她並無反對,心裡是一陣歡喜。
秦葉擡眉望去,兩抹熟悉的身影,他忙跟上去:“姑父,姑母。”
藍裳男子回眸,驚喜一笑:“早聽阿秦說,你追着愛妻來了鳶州。好嘛,根本沒當我是個活人唄?”
秦帥不再着往日的黑色,而是喜慶的正紅,白色兔絨斗篷,大紅色深衣,儼然一副貴婦模樣,話卻嗆到秦葉:“追了許久,如何了?準備何時娶回府?”
秦葉尷尬之下很是懊悔,早知不該打招呼。他無奈地陳述:“阿驀還未應允。”
竹塵賦急了:“傻小子,你不會霸王硬上弓啊!阿秦說你跟驀兒自小有婚約,早晚成連理,還怕什麼!”
秦葉不曾想,一向正人君子的姑父,怎會說如此之話?他無語了,看向不遠處,第五驀正欣賞着形態各異的花燈。
秦帥輕咳一聲,解釋着:“你姑父都被離歌那貨帶壞了!”話鋒一轉,催着他:“不過葉子,你真該抓緊時間了!”
“我說嫂子,背後說人壞話,當心教壞你腹中孩兒啊!”一個欠扁的聲音掠來,鬼魅般的身影將竹塵賦手中的玉鐲奪去,迎着燈火道:“這鐲子不錯,等下回去上交夫人!”
竹塵賦白他一眼:“你夫人呢?”
離歌將玉鐲還給竹塵賦:“她近日特殊情況心情不好,我來買些她喜歡的玩意兒,順便命下人多備些必用品。”
秦楓神出鬼沒地站在離歌身後:“頌揚是越來越會疼惜妻子了啊!”
離歌一驚,咒罵:“拜託霜染,您老人家能別玩這種低智商的遊戲不?人嚇人嚇死人的,你不知道!”
竹塵賦幸災樂禍道:“霜染干的漂亮!這人吶就該多嚇嚇!”
離歌雙臂一伸,勾住身旁兩人,嬉皮笑臉道:“走走走,一起去喝兩杯!”
竹塵賦滿口答應:“我自然無妨,但霜染舊傷難愈,怕是不妥。”
秦楓走在前面:“無礙,難得再會,又逢佳節,多喝幾杯!”
三人漸行漸遠,秦豈拉着秦葉去猜燈謎。
那孩子聰慧異常,秦帥的一個眼神,他便懂了。
秦帥由第五驀扶着來到西亭,輕聲試探:“公主,我本不該冒昧地說什麼,但,韜兒是個倔脾氣,又認死理。他對你的心思,料來你亦知曉。若……他何處做的不夠,煩請你指出來,他定會改過的。”
第五驀懵了,看來,這竹塵賦的髮妻秦帥絕非普通人,連秦柏師叔與竹家主都不知道的事,她居然一清二楚!不但知道葉子就是涼王世子,還知道她就是薄公主沈驀!
她只聽秦葉簡單說過,當初賀江北護住他的心脈,但缺了藥引救命,必須來江南尋藥。後來秦帥爲他尋了藥,方得以保全他。此後,他便與秦帥姑侄相稱。關於這個說法,她總是覺得哪裡不對!
“竹夫人,葉子,葉子對我很好,是我自己……”她完全不知從何說起,一點頭緒都沒有!
天空掛着一輪滿月,遠處的花燈光彩奪目,鳶州喧鬧如白晝。
唯有西嶺湖畔安靜得緊,或是這西亭太寧靜,其實東亭很熱鬧的,只不過,西嶺湖很大,東西相隔甚遠。
第五驀還在思索如何交代,秦帥很有耐心地等待着,並不催促。
“嗖——”烏雲遮月的一剎,夜色中飛來一道暗箭。
第五驀橫空一劍,月下那道黑影被劍氣彈開。
眨眼間,西亭已圍了一層,那些人統一着玄色勁裝,腰間各配銀色匕首,手中各一把大刀,氣勢洶洶。
秦帥雖懷胎八月,但劍不離身。她在動手前抽出隨身攜帶的沖天令,一朵紅色焰火竄天而起,在空中炸開一朵紅花。
殺手刀刀致命,身手敏捷,出手狠毒。
可見目標有多明確!
第五驀拼盡一身所學,從一剪寒梅初起式,到上乘的凌寒獨放,無數變化中領悟新的招數。
然而,殺手倒下一批,立刻又補上來,根本不給她們喘息的機會!
秦帥混跡江湖年數短,但她是將帥出身,武藝自不在話下。但面對只多不少的殺手,饒是功夫再強,猛虎亦難敵猴羣啊!若是平時便罷了,偏她此刻挺着大肚子!她額間滾落細密的汗珠,喘着氣努力支撐。
第五驀察覺到秦帥已動了胎氣,在殺手死命衝到秦帥身側前,她飛身將秦帥護在身後,長劍橫掃而過。
她在彈指間穩住呼吸,將所有內力及意念柔和爲一體,再匯於劍身。
在殺手舉起長刀的瞬間,第五驀如泰山般佇立着,承影劍上霎時飛出萬丈光芒。
藍光刺的人睜不開眼,那道劍氣在空中凝結成一隻鳳凰,一聲長嘯,掠入所有殺手的身體,又如破蛹之蝶般飛出。
如此,那道生死之間噴薄而出的劍光方散去,宛若點點星光墜落。
爲首的黑衣人四下張望,驚恐萬狀,只想逃離。
第五驀長劍掠過,不輕不重,恰好劃開對方的胸口。
秦帥原想問問第五驀有無受傷,奈何肚子不爭氣地痛着,教她一絲力氣都沒了。
第五驀警惕地環顧四周,見殺手已無,便鬆了氣,而胸腔中翻滾的氣血再也抑制不住,粘稠的液體在月下如一股泉流,不住地從她口中涌出。
這噴出的鮮血彷彿抽去了她所有力氣,她雙膝一軟,癱倒在地,有氣無力地回望一眼,見秦帥疼得撕心裂肺,她又拼命站起來。
她,還不能倒下!
第五驀拾起秦帥的畫影劍,捂住嘴,艱難地嚥下一口血,用劍撐起身子,執拗的身體在冷風中顯得搖搖欲墜。她拭去脣邊的血跡,儘量不讓秦帥看出來,再艱難地挪動步子,拼盡全力扶起秦帥,踽踽前行。
她不知道,秦帥雖然痛得死去活來,但自己眼中的深如海的執念,卻全部入秦帥了眼。
秦帥發誓,饒是自己這般疆場馳騁、刀口舔血過來的人,同樣爲那堅定如磐石的意念震驚!第五驀今年不過十七,但這樣執着的信念遠遠勝過太多人。
甚至,這世間都沒有幾個男子,可以擁有那樣無畏無懼、風雨無阻的果敢!
第五驀用自己單薄的身體支撐,拼命馱着秦帥走着。
秦帥似乎明白了一切,明白賀江東爲何對這個女孩兒刮目相看,明白秦楓爲何對這個徒弟疼愛非常,明白侄子爲何對這個未婚妻子執着不已。
甚或,亦明白了聖上,爲何會心甘情願地對這個孩子用心良苦,多方培養!
第五驀,是這個未來的希望,她的執念,可以戰勝一切的邪魔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