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將大地變作一片雪白。雪花砌上累累冷屍,給四人的戰團圈起一道圍牆。
白雪飛舞處,暗器銀光舞動,長劍藍光沖天,湘妃竹扇風聲虎虎。只有那個血衣冷麪的人負手站於屍牆之上,漠然看着這一切。
他們三個是不可能贏緋雪的。因爲這三人中,天亦是致命的弱點。
不論其他原因,緋雪與寒逐風交戰多年,對他的劍法已經瞭若指掌;天亦的劍完全是學着他師父來的,他招招都被緋雪預料不差,如何能攻破緋雪精妙細密的防守?
除非,他能刺出,屬於自己的一劍。
吹塵血紅的衣衫又被漸漸融化的雪花染作粉紅。他凝視着四人的一招一式,絲毫沒有上前插一腳的意思。
“代掌門大人!救救我們!”被緋雪以光陣牽制動彈不得的五門弟子紛紛衝吹塵呼救,只要緋雪手指一動,他們數十人可就要加入那片黑壓壓的屍牆了。
廢物。吹塵沒有看那些拚命呼救的人一眼,奇怪的是,他一上場時便不準玄鐵殺人,此時緋雪殺了這麼多人,他卻不問了。
那是因爲……他看到緋雪殺人時的那種眼神。快意如碎裂的花瓣浮在水面,絕望和空虛卻如濃墨般虛沉而下,將世界染成一片漆黑……
既然她覺得殺人可以解決一切問題,那就讓她殺吧。
連這三人,也一齊殺了吧。
吹塵轉身,連觀戰的心也淡了下來。他隨即轉身,就要離開。
“咻!”一片明柔的光從依依扇面上照來,映到緋雪一手的紅繩上,卻是先前棠雨針刺上去的兩行字: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海棠詩咒……解語君棠棣的獨創,海棠詩咒。
吹塵腳步止住,他不由轉頭,正看到依依與棠雨施展“恐”字訣。漫天花粉如詩意般直襲人的意志,連遠離陣中的吹塵,都被襲得心中一動。
而隨着詩咒生效,緋雪手中紅光果然一鬆,將那被擒住的人質統統放開了。
好厲害。吹塵目光幽幽望向那個蒙面女子。剛纔棠雨叫她“宛城”?
想不到,柳葉坊的花魁柳依依,與銜櫻堂宛城君竟是同一個人。
吹塵仍然記得,那日他與墨景陽在柳葉坊的房間裡爭吵。他早發覺牀內有人旁聽,聽着呼吸聲,是個女子。他不在乎,因爲聽到他骯髒過去的人,只有一個結果,那就是死。
他掀開簾帳,看見了蜷縮在牀中的女子。
她渾身不着絲縷,長長的頭髮散開披在背上,雙手緊緊握着錦被的一角擋在身前,一條雪白的長腿卻露在外面,怕得忘了收回去。
薄薄的錦被遮不住她芳香的凝脂和完美的**。她雖然害怕,但兩隻眼睛直直盯着吹塵的臉,絲毫沒有讓避。
她是天生尤物,令她不凡的卻是隱藏在美麗外表之下的光芒……吹塵放下簾子,眼中她的影子沒有即刻消失。回想起來,她就是今日首次登臺的豔妓,柳依依。
吹塵一言不發得走了出去,只給墨景陽扔下一句話:“不要動她。”
他不是心軟。只一眼,他便看到這個女子的靈魂是如此閃亮,如此堅強。她是個豐富的人,不該就這樣簡簡單單死在自己的掌下。
而今天的一切也證實了吹塵的想法。既有這樣的機會,何不跟她來一場精彩的對決呢?
吹塵嘴角一動,手起筆落。夕照一揮,已將棠雨和依依合力發出的一招“燒”字訣攔了下來。夕照筆鋒散下的餘暉如燃燒般在半空劃下火一般的痕跡,豔麗萬方。
“那是屬於他們的戰場,你跟我來!”吹塵說罷,御筆高飛,“你在這裡,是等不到你想要的答案的。”
依依聽了吹塵此言,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隨即撤出戰團,對棠雨道:“小雨小心,宛城去去就回。”
看着一個雪白一個殘紅雙雙消失在天際,這一邊的爭鬥,卻更爲激烈。
緋雪單腳點着一片雪花,御風獨立。她操縱着的雪花在空中組合爲劍,萬劍奇飛,如天羅地網,正是微瀾劍法中,寒逐風苦心鑽研卻一直無果的劍陣“函靈”。
看着漫天雪劍在空中排陣,天亦手中的月神劍藍光激越,卻突然隨着他的眼神閃爍不定。
他握劍的手更緊了,出劍的速度,卻越來越慢。
他想起那次在火之靈宮,與自己交手的黑衣靈渡,使得是微瀾劍法;
他想起在烈焱廢院緋雪與自己對決,使的是師父獨創的“擾靈”、“破武”;
而現在,緋雪又將師父一直藉口自己未研究完全,而不願傳授的函靈劍陣使得出神入化……
似乎這一切跡象都在指明,師父他,師父他……與妖界有所牽連……
師父將微瀾劍法偷渡給妖界?
怎麼可能?不可能!師父他,師父他被緋雪困在血陣中,日夜受痛苦煎熬,他怎會會幫妖界做事!
天亦想着想着,直覺眼前襲來一陣極冷的冰氣,憑着平時訓練所得的靈覺揮劍在眼前一擋。數支雪劍砰砰砰震散做細雪紛揚,天亦的手臂也是一陣痠麻。
“你怎麼了,出招這麼慢。”緋雪號令之下,百萬支雪劍在空中圍成一個巨大圓圈,如積蓄能量般緩緩轉動。縷縷天光從雪花的縫隙中射出,將整個天空映作一個光與雪的世界。
“哦……我明白了。你是在懷疑你的師父。”緋雪冷笑着,劍圈中的劍卻越轉越快。
不,我沒有。天亦劍眉倒豎,長劍一揮,藍光翻江倒海,將原本有序的劍陣攪亂。他揚聲道:“不,我師父不會的。”
緋雪聽話,眉毛一揚:“那你覺得,我因何能驅動這函靈劍陣?”
微瀾門有內奸。天亦輕蔑地一笑,他心下明白,但怎能與緋雪示弱?月神劍萬丈光芒吞吐,早已飛身迎上:“等我殺了你,再慢慢查清此事也不遲!”
好大的口氣。緋雪手印一變,所有雪劍登時劍鋒一擺,齊齊對準天亦。
“殺!”
而一旁的棠雨,卻以木系法術爲根本,爲天亦結成一層牢不可破的生命守護。她手臂上纏繞着細細的花藤,長長的藤條垂下,竊竊私語的花兒沐浴着風雪,將她包裹得如同春天之神。
而花苞中花藤中撒下的生命精光,卻組成一道透明的盾牌,擋在天亦身前。
她看着天亦成爲衆矢之的,向萬劍衝去。直到今天,她才發現這個沒有一時離開過自己腦海的男子,是那麼的……脆弱。
脆弱。
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被利刃般的雪片割下,在風中飄零,殘紅飄飄灑灑,最終不知去了哪裡。
天亦,他擁有別的修仙者難有的際遇——與世無爭,日益興旺的門派,靈州第一,尊爲劍聖的師父。還有他自己的根骨奇佳,天生聰慧。
然而他的心卻……
他不相信任何人。記得初識的第一夜,虹鏡出現之前的漪淪山腳下,天亦一邊幫她找着法杖,一邊回答着她絮絮叨叨沒完沒了的問題。
提到父母,他的眼神是那麼溫暖而渴望。多少兒女承歡父母膝下,卻仍不知足。這對他來說,反而是一個日夜期盼卻無法實現的夢想;
提到妹妹,他的神情是那麼輕鬆而自豪。因爲這世上,無論發生了什麼,還有這樣一個溫厚和平,善解人意的小妹妹,與他相依爲命,親密無間。
提到門主瀲灩,他又肅然起敬。是瀲灩姑姑讓他始終覺得,世上可以有此一人,澄澈如水,不染塵埃。
而提到寒逐風,他是無限的尊敬與崇拜。是寒師父讓他終於明白,這世上還會有一個人,像父親一般愛他,教他劍術,呵責他,激勵他……
除了面對這些人,天亦都將自己層層包裹,藏起所有的脆弱,瘋狂,恐懼……而表現得像一個溫和隨意的人。
他心中有秘密,他心中有負擔。他願爲別人解決所有問題而一笑置之,卻不願別人分享自己的問題。
在別人眼裡,他永遠瀟灑俊逸,善知人意,無所不能。
但他並不自由。
天亦啊天亦……是什麼讓你如此,若是我棠雨,能博得你的信任麼?
棠雨恍惚之間,也不知自己對他的瞭解對不對。萬柄雪劍已經齊齊擊中棠雨的生命之盾,透明的盾牌上,已經延伸開道道裂紋。
“不用再顯擺你的微瀾劍法了,至此一百二十招,招招被我預料得絲毫不差。天亦,你還有什麼話可說?”緋雪手中握着一柄雪花巨劍,長劍闢天,幾乎要把天亦和月神劍撕成兩半。
天亦手中藍光如一。他舉劍格擋,藍色的光亮劍身上映着他湛黑的眸子。他咬緊牙關,沒有說話。
“認輸吧。”緋雪櫻紅的雙脣輕輕開闔,如同咒語。
天亦也不答話。他握着劍的手沒有放下,嘴角輕笑着,一如此時已經照耀大地,清朗無遺的月光。
“既不肯認輸,我們就一直打下去……”緋雪深吸一口氣,她看着棠雨,她的身體就像長進了一棵茂盛的花樹之中,春風的味道充斥着血腥味,和風雪的寒氣,將這一切風光,變得截然不同。
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我不能再姑息你們……我只有如此了!
緋雪將懸在空中的沐雪傘一張,雙手張開,朝天空喝道:“蒙月神光輝,賜我與融城之雪,掃盡天下污穢!”
融城之雪,終於……終於在此時,緋雪真正動了殺心。融城雪覆蓋上屍牆,屍牆頓時化作血水,順着那些還未被化開的屍體淌下,流成一條粉色的河流。
微瀾劍法……仍然會被她破解,用了也是無效。而水之術法,又正好被緋雪本身的土屬性剋制,是傷不了她的。
天亦擡眼望着飄舞的雪絮,沒有逃避。這落雪不就像人心裡的痛,雖然無聲,但它的冰寒,只有身處其中的人,才能體會。
他伸手,接住一片迎面飛來的雪花。
緋雪眼睛猛得一張,這……不可能!
他能空手接住融城雪,沒有立時被融化?
她幾乎不敢相信,看着那朵雪花,在天亦掌心裡,融成一滴淺流,最後,消失不見。
“你不是說融城雪,是掃盡天下污穢的麼?”天亦長劍一掃,捲起雪花隨劍飛舞。他雙眸光舞如銀河,一字字說道:
“舉世清明我獨濁,天下皆白我獨黑!”雪花隨着天亦的聲音,在劍身上貼作一片片寒霜,月神劍的寒光更爲凌烈——這一招,是微瀾劍法中沒有的——
“我天亦偏要作天下最濁,來挑戰你這融城之雪!”隨着月神劍開始結霜,月光便如凍結一般,將雪劍雪花統統凍在澄澈的明光之中!
好強的濁氣!緋雪又是一驚。天亦明明是師從名門正派的修仙者,他身上怎會有這樣強烈的濁氣?而且,已經近乎於魔氣?
緋雪不得多想,掌中紅影飛動,不敢絲毫怠慢。
“一劍,霜寒!”隨着天亦一聲暴喝,劍風捲着霜風,帶着無比剛猛的力量和濁氣,一時間星沉地動,風冰雪天,這世界如同一面薄鏡一般,就要被他如此劈碎!
紅影倒退。這樣魔性暴漲,冰寒之極的劍,就算是寒逐風親眼見了,也會不可置信吧……
脆弱,多疑,僞裝。魔心結合了他心中所有的負面,而這負面的心緒的爆發,正是他一劍霜寒的要訣。
誰的心中都會有弱點。但只有天亦,也許將來真正成就他的,是他的不完美。
也許有一天,他會狂性決堤,一日成魔。
溫和,瀟灑,不羈。仙靈構成了他心中所有的正面,而這正面的心境,是支撐着他面對千人萬人的垂涎刁難,卻清和平靜屹立不倒的支柱。
也許有一天,他會看透塵世,飛昇成仙。
也許……
風靜,霜落。
天亦的月神劍光滑如鏡。他微笑着,仰頭去看那個在花樹下甜睡的綠衣女子。輕柔的花瓣給她蓋上一層薄被,風霜不近,雪寒不侵。
而紅衣飄搖的緋雪,卻合着緋雪傘茫然四顧。她雙手冰冷,繼續着對天亦命運的猜測。
也許,也許……
只有一個一定——她已經輸了。輸在天亦自創的劍技,一劍霜寒之下。小說.輪迴仙妖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