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互相愣愣地對視着。
接着,這個女人開始打量這個湖,打量四周的一切。
她的臉有點扁,眉毛很淡,幾乎跟沒有似的。我感覺她不怎麼健康,臉上似乎缺點什麼,仔細看,五官都在。她的眼睛裡透出一種病態的悲觀色彩。
季風嘀咕了一句,聲音很小:“我怎麼覺得她很眼熟呢……”
漿汁兒在季風旁邊使勁點了點頭:“我也有這種感覺!”
我先開口了:“你是誰?”
白髮女人說:“我叫安春紅。”
安春紅。聽了這個名字,我的心裡“咯噔”一下。爲什麼,一會兒我再說。
我說:“你們是做什麼的?”
她說:“我們是來找你們的。噢,我是個志願者。”
我說:“他們都是誰?”
她說:“隊長叫艾尼江,是個維族人。還有蘭城電視臺的,有個負責的叫逗豆,那個記者叫小A,還有個攝像的,叫竹子。”
我說:“這麼說,你們瞭解我們的情況?”
她說:“大概知道你們的人數和名字。”
我說:“你是幹什麼的?”
她說:“我說了,我是志願者。”
我說:“我問你,你過去是幹什麼的?”
她說:“我搞慈善。”
我說:“你怎麼想到參加救援了呢?”
她說:“不止我一個人,有十幾個志願者都來了羅布泊。”
我牢牢地記着,這個女人曾經在我的生活裡出現過——6年前,我出去喝酒,下樓之後,我遇見了她。也許,我記不清她的面容了,但是我記得她的白髮。她說她有急事兒,想借我的手機用一用,我發現,我把手機落在辦公室了,然後就匆匆上樓去取,結果看到了一個女讀者的留言,這個女讀者就是季風……
前不久,我又在視頻中看到了她,她在我們每個人的生活中都出現過!
在我眼中,她就是那個惡魔,正是她製造了那塊寫着古佉盧文的木牌,製造了**地,製造了喪膽坡,製造了幻影般的吳城,製造了這個移動的湖以及湖裡那些嬰孩……現在,她搖身一變,成了救援人員!
而且,她說她叫安春紅!
我是個懸疑作家,經常買一些特殊書籍,比如全球神秘事件,未解之謎,等等。
我記得有人總結過一個驚人的巧合——
1937年,南方粵漢鐵路一趟火車出軌,400多名乘客幾乎全部遇難,倖存者一人,她叫安春紅;1985年,一艘輪船在松花江上發生沉船事故,船上211名乘客幾乎全部溺亡,倖存者一人,她叫安春紅;2011年,韓國韓亞航空公司的一架波音747型貨機,當天清晨3時離開仁川國際機場,飛往中國浦東,他們在發現機械異常之後,返飛濟州國際機場,在濟州以西107公里海上墜毀,倖存者一人,她叫安春紅……
我在很多小說中用了這個名字,比如《天惶惶地惶惶》,比如《藍袍子》,比如《失常》。
有個讀者曾在我的貼吧發過一個帖子,問:爲什麼周德東在作品中總是用“安春紅”這個名字?只有我知道答案——因爲我害怕這個名字。
老實說,我有些猶豫,我對自己說:會不會是巧合呢?她們只是都染了白髮而已。而且,安春紅這個名字太普通了,很可能重名……
被困太久了,我真心希望她就是前來救援我們的,沒有任何秘密。
我說:“你能說說剛纔的情況嗎?”
她說:“剛纔?”
我說:“你來到我們這兒之前。”
她說:“三天前,竹子在攝像機裡看到你們了,那個逗豆也看到了,大家都嚇得夠嗆,後來你們消失了,我們就坐在一起商量,認爲你們可能就在這個地方,只是和我們不在同一個空間裡,所以我們就駐紮下來,等着你們再出現。剛纔大家都在帳篷裡睡覺,我一個人拿着手機出來找,沒想到真的看到你們了……”
漿汁兒說:“周老大,你怎麼想到讓她調時間的啊?”
我說:“瞎蒙的。我們和他們都在同一個地方,之所以互相看不見,可能是時間不一樣。”
漿汁兒說:“要是我們調到他們的時間,說不定就出去了!”
我說:“有這種可能。只是,我懷疑再也看不到他們了。”
漿汁兒說:“我再試試。”
接着她舉着手機四下搜索去了。米穗子跟她一起去了。
安春紅身邊,只剩下了我和季風。
安春紅問我:“你們都經歷了什麼?”
我說:“**地,你知道嗎?”
她問:“什麼叫**地?”
我說:“所有通訊和導航設備在同一時間統統失靈。我們還經歷了喪膽坡,到了那個鬼地方,就像做噩夢似的,我們開始互相殘殺,死了很多人……”
她說:“然後呢?”
我說:“然後,我們好像走出去了,到了一個叫吳城的地方,待了好多天,結果發現它是個幻影,根本不存在。沒辦法,我們只能退到這個湖邊。”
她看了看不遠處的那個湖,說:“對了,這地方怎麼冒出一個湖呢?”
我說:“不知道。”
她說:“鹹水湖嗎?”
我說:“淡的。”
她搖搖頭:“不可能,從來沒聽過羅布泊上竟然有水!”
我說:“很多事都不可能,還是一個個發生了。之前你們看不到這個湖?”
她說:“看不到,這裡只是一片低窪的沙漠。”
我說:“那你們爲什麼停下來了?”
她說:“最早,有人看到了一塊三角形石頭,接着,我們看到了一張羊皮紙的畫……”
我說:“畫?”
她說:“嗯,像個小孩畫的。”
我敏感地問:“畫了什麼?”
她猶豫了一下才說:“一個湖,四周都是草……”
我的心“嗵”地跳了一下,和季風互相看了看。
不用懷疑了,這個湖是假的。
我對季風說:“不要對其他人說。”
她愣了一下,馬上就明白了我的意思,點了點頭。
接着,我對安春紅說:“對了,吳城消失之後,我們在太陽墓底下找到了很多條通道,據說只有一條是對的。有個人叫碧碧,他鑽出去了,到了南太平洋的復活節島……”
安春紅說:“南太平洋?復活節島?”
說到這兒,她突然笑起來,那樣子就像有人在背後偷偷捅她的胳肢窩,她一直忍着,實在憋不住了,一下爆發出來,哈哈大笑……
我盯着她問:“你笑什麼?”
她說:“他怎麼可能從復活節島鑽出去呢?太雷人了……”
說着,她把帆布揹包放下來,打開,從裡面拿出了一個精緻的地球儀。她指着這個地球儀說:“你看,羅布泊在這兒。”然後,她把地球儀轉過來:“復活節島在這兒,正好在地球的另一端。”
我看着那個地球儀,問她:“你怎麼帶着地球儀啊?”
她說:“我喜歡到處走,每到一個國家,或者一個地區,我都會在地球儀上畫個記號,感覺更直觀。你看,這上面佈滿了我的足跡。”
地球儀上,果然畫了很多紅色的對號。
漿汁兒她們回來了。
我看了看她,她搖了搖頭。
我對安春紅說:“你暫時回不去了,只能跟我們待在一起了。”
安春紅四下看了看,苦笑了一下說:“我是來救援的,一轉眼變成被救援的了。沒關係,隨遇而安吧。”
回到帳篷之後,三個女孩弄了些吃的,大家吃了。
這中間,安春紅慢悠悠地問了些問題,很多都比較初級,比如,我們爲什麼不開車去找路,試着離開羅布泊?比如,湖邊那些像墳的沙包下是不是埋着人?比如,那些車輛還能開走嗎?比如,米穗子是第一團隊還是第二團隊的?比如,我們還有多少吃的,多少汽油?比如,那是誰的吉他?等等。
季風一一回答了她。
吃完飯,我對安春紅說:“今天晚上,你和我睡一個帳篷,可以嗎?”
她說:“沒問題。”
我讓那三個女孩睡一起,我來監督這個突然來臨的可疑女人。
至少季風會明白我的意思。
我把安春紅帶進白沙那個帳篷,然後返回了季風的帳篷,拿走了那個電擊器。
漿汁兒小聲問我:“你爲什麼離開我們?”
我說:“我要跟她好好聊聊。”
漿汁兒說:“你不會喜歡上人家了吧?”
我怔怔地看着她,半天才說:“這個笑話太冷了。”
季風說:“她那頭髮,讓我想起殺馬特。”
我笑了:“你見過那麼老的殺馬特嗎?”
漿汁兒說:“什麼是殺馬特?”
我說:“一個很封閉的圈子,另類而怪誕,頭髮染成赤橙黃綠青藍紫,吹着各種突破重力學規律的‘刺蝟頭’,描眼線,化濃妝,掛鐵鏈,穿體環,總是一羣羣出現。在他們眼中,所有正常人都是土氣的。”
漿汁兒說:“我要是在大街上遇到一個這種人,肯定揍他一頓。”
季風笑了:“漿汁兒,你見過一個殺馬特單獨外出嗎?”
我也哈哈大笑。
這時候天已經黑下來,竟然有點冷了。
我把碧碧的車燈打開了,萬一白沙回來,我怕他找不到營地。
然後,我回到了安春紅的帳篷,她正在黑暗中掏揹包,好像在找衣物。我說:“穿着衣服睡吧。”
她說:“我在找牙具。”
她找到了,站起來走出了帳篷,去湖邊洗漱。
我鑽進了宮本忍的睡袋,把白沙的睡袋留給了她。
過了會兒,她回來了,鑽進了白沙的睡袋。
有點風,吹着帳篷“啪啪”響。
漿汁兒說了,她感覺有個不祥之物越來越近——是的,她已經出現了,就躺在我旁邊,跟我相距不到3米。
我突然說:“你困嗎?”
她在黑暗中說:“不困,我平時就睡得晚。”
我說:“我們聊聊天吧。”
她說:“聊吧。”
我想了想,說:“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我希望打破天窗說亮話。”
她說:“你……什麼意思?”
我說:“我知道,我們很難離開羅布泊了。”
她說:“救援人員正在找你們啊。”
我沒有接她的話,繼續說:“我知道,我會死在這兒。”
她說:“你是唯一的男性,你要是這麼悲觀,我們怎麼辦?”
我還是沒有接她的話,接着說:“平時我們是看不見死神的,因此,我們從來都不確定他到底存不存在。可是,一個人臨死的時候,死神就不再隱藏了,他會現身。現在我就快死了,因此我什麼都不怕了,我希望你掀開面具。”
她似乎愣住了,過了會兒才小心地問:“周先生,你是不是脫水……出現幻覺了?”
我轉過頭去,朝她聲音的方向看去,說:“我很清醒。”
她說:“那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繼續盯着她的方向,突然問:“你是不是在我們每個人的生活中都出現過?”
她在黑暗中一下就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