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我的家族。
很多讀者都知道,我是東北人,但對我的家族一無所知。
我家沒有族譜,我只知道我爺爺叫周姬發。
他是個厲害的角色,當然他死得早,我沒見過他。
聽說,這個人是村裡的二大布衫子。
“二大布衫子”是舊時關東的一種土布軍裝,後來指東北農村的一種特殊人物——這種人每個村子幾乎都有一個,滿身痞氣,沒人敢惹,誰家吵架了,村長解決不了,把“二大布衫子”請來,基本都不敢不聽。這類人也有一定號召力,嗓門大,經常爲村裡主持紅事白事。
我爺爺的嗓門並不大,他很能說,但是不說,很緘默,總是一副陰沉的表情。
他有多厲害?
半夜的時候,傳來雜亂的馬蹄聲和喊叫聲,大家都知道鬍子(土匪)來了,嚇得不知道朝哪兒躲。有人趕緊去找我爺爺。
我爺爺披上“二大布衫子”,趿拉着鞋,不拿槍不拿刀,空手走出村子,去跟鬍子交涉。半個鐘頭之後,就看見那些殺人不眨眼的鬍子紛紛退開,消失在夜幕中,我爺爺揹着手回來,也不說他怎麼讓鬍子離開的,回家躺在炕上繼續睡覺。
我奶奶過去是別人的老婆,硬被我爺爺搶了來,霸佔了。具體過程我不太清楚。我甚至不知道我父親是我爺爺跟奶奶生的,還是我奶奶跟原配生的。
我奶奶非常怕我爺爺,每次當他離開家之後,我奶奶就在竈坑前燒香,祈禱老天爺打雷劈死他,讓他永遠回不來。有一天,我奶奶正在燒香,我爺爺回來了,他在屋外咳嗽一聲,我奶奶嚇得一下就癱在竈坑前,動不了了。
我父親和我母親結婚之後,我母親也非常怕他。
有一次,我母親犯了什麼錯,他要打我母親,我奶奶拉着我母親逃走,跑着跑着,她們躲到了一片苞米地裡,就聽見我爺爺趿拉着鞋追來了,他停在兩個女人藏身的苞米地前,咳嗽了一聲,兩個女人頓時抖如篩糠……
我爺爺經常不在家。
我奶奶除了詛咒他死掉,開始練習巫術。聽我母親說,我奶奶確實有了一些本領,但是,她就是不敢對我爺爺使用,她說:鬼怕惡人。萬一被我爺爺發現是她在作祟,那她必死無疑。
後來,我母親也跟我奶奶學了一些招法,我小時候,經常在半夜的時候,看見我母親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動作,成了我童年的陰影。
我奶奶死的時候,據說她雙眼死死地盯着我爺爺,嘴裡一直重複兩個字:“畜生,畜生……”
這件事讓我很悲涼,兩個人過了一輩子,臨死的時候,沒有戀戀惜別,沒有眼淚,只有一個充滿怨恨的詞:畜生!
我沒想到,這句“畜生”其實另有含義。
關於我爺爺的死,我父母談得極少,偶爾說起來,他們也遮遮掩掩的,因此,我懷疑我爺爺是被我母親用什麼巫術活活害死的。
接下來說我父親。
我父親跟我爺爺性格截然相反,他非常軟弱,我家裡,我母親欺負他。
我母親喜歡賭錢,爲此家裡很破敗。算卦的說,我家有個摟錢的耙子,也有個漏底的匣子。
終於有一天,我父親離家出走,再也沒回來。
那是1977年的事兒,當時我9歲,讀小學。
一天我放學之後,我母親對我說,我父親離開家走了,只留了一個字條,說他去了西北,從那以後,他再也沒回來。那一年,他33歲。
他爲什麼去西北?這是一個重大的謎。
父親離開之後,母親鬱鬱寡歡,我甚至懷疑她精神不正常了,經常做噩夢,她面目猙獰,要掐死我。
半年之後,她也離奇失蹤。
老實說,這麼些年來,我一直懷疑當天我的父母可能發成了惡吵,然後我母親像對待我爺爺那樣,讓我父親永遠消失了。
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來到西北,陷入羅布泊,竟然從一個叫令狐山的人手裡,看到了我父親的記事本!
多像一張做了記號的錢,花出去之後,時隔多年,它又在另一個遙遠的城市回到了我的手裡……
這個記事本是桔色塑料皮,封面畫着一個女孩穿連衣裙的剪影,雙手捧着一個方框,方框裡是水上涼亭的照片,下面寫着三個很土氣的美術字“黑龍江”。
打開,扉頁上寫着三個字:周夫子。
我父親的原名不是這三個字,這是他的筆名,他用這個筆名曾經在當地的小報上發表過腐塊。
我馬上想到——如果我有個能撥出去的電話,如果我能找到母親,我多想把這個消息第一個告訴她。如果她活着,現在年齡已經很大了,應該非常想知道父親的屍骨埋在哪裡……
記事本里寫着密密麻麻的字,都是圓珠筆寫的,很多字已經模糊不清。內的紙太脆了,只要用力一碰,就可能碎掉。現在,它們已經殘缺不全。看日期,真的是1977年。
我確定,這是我父親的記事本。
他是個老實人,在外面和家裡總是受氣,他不說,只是默默地寫下來。
那麼,當年我父親真的來了羅布泊?真的參與了那場殘殺?
他會不會在羅布泊迷路了,乾渴而死,死之前出現了幻覺,然後寫在了記事本上?
季風進來叫我,吃飯了。
我對令狐山說:“看來,你的繼父沒有撒謊。”
令狐山說:“怎麼能確定不是他僞造的呢?”
我說:“因爲,這個記事本是我父親寫的。”
令狐山聽了,大吃一驚。半天才說:“你……肯定?”
我說:“我認識我父親的字體,他的手有個毛病,總是抖,你看這些字,全是歪歪斜斜的。他已經失蹤36年了。看來,這個記事本就是你父親他們撿到的,你繼父殺人的可能性不大。”
令狐山想了想,說:“那你把這個記事本收起來吧。”
我說:“這算是我父親最後的遺物了,你保存了12年,真不知道怎麼感謝你。”
令狐山說:“這也算物歸原主……的兒子了。”
我們走出帳篷的時候,我又問他:“你那個繼父是怎麼走出去的,他說過嗎?”
令狐山說:“他說過,如果把那個大坡當成一根橫線,他是朝着90度垂直方向離開的,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最後就出來了。”
這天,我們吃的是麪包,鹹鴨蛋,紫菜湯。
白欣欣走到了我跟前,冷眉冷眼地說:“你確定那個小孩沒問題?”
我說:“不確定。”
他說:“那你找個人照看他,不要讓蔣夢溪當保姆!”
我說:“沒問題。”
季風已經走到蔣夢溪跟前,把那個小孩領過來。
吃飯的時候,季風帶着那個小孩坐在我旁邊,耐心地喂他。
我大致觀察了一下,蔣夢溪坐在白欣欣旁邊,兩隻眼睛哭得紅紅的,低頭吃東西,一言不發。
黃夕試圖坐在郭美旁邊,郭美卻不怎麼理睬他,她主動坐到了周志丹旁邊,也許這女孩想拍戲當明星。周志丹對她很客氣,並不熱情。
白欣欣曾跟他開玩笑:周志丹,一看你的肚子就很有能耐!
周志丹自嘲道:把別人的肚子搞大那纔是有能耐,把自己的肚子搞大算什麼能耐!
吳珉有點尷尬,他想坐在孟小帥旁邊,孟小帥走開了。他想坐在漿汁兒旁邊,漿汁兒也走開了。不過,他很會掩飾尷尬,坐在了布布旁邊,故作開心地評點着食物。
張回和章回在一起,吃飯的時候,他都沒給章回打開手銬。
令狐山坐在季風旁邊,主動給季風盛了兩次湯。
馬然而最熱情了,他一邊吃飯一邊和很多人搭訕。
魯三國一個人坐在他的車下,靜靜地吃着麪包。一個富豪,竟然能忍下這麼艱苦的條件。
老丁一直少言寡語,他坐在我對面,雖然我沒看他,但是我知道他看過我好幾眼。
他說他是科考隊員,我現在對這種身份很不信任。按照他的說法,鄭太原死了。那麼,我們遇見的那個鄭太原要麼不是人,要麼就是害死鄭太原的人。
可是,這個老丁就可靠嗎?
我記得上是這麼說的:(羅布泊)最近的悲劇發生在2013年2月,一個科考小組去羅布泊尋找錳礦,7個人蹊蹺失蹤……
爲什麼沒說,有一個人走出來了?
我牢牢地記着那輛封閉式小貨車,上面寫着“危險貨物”四個大字,一陣大風颳掉了一些筆劃,變成了“危險人物”。那個自稱鄭太原的人就是從那輛小貨車上走出來的。
我們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暫且叫他鄭太原。
這個老丁是不是他的同夥呢?
雖然季風他們也被困住了,但是見到他們之後,我們這些人都很高興,畢竟我們看到了兩卡車物資,那是我們跟死神作戰的後勤給養。而且,人這麼多,我們也不那麼孤單了。
只有一個人除外——布布。
她依然沒看到老公,臉上露出藏不住的失望和憂慮。
餐後,季風給每個人分了一根香蕉。今天是他們這個團隊進入羅布泊的第4天,香蕉基本完好。
我把布布叫到旁邊,問她:“你和老丁聊了嗎?”
她點了點頭。
我模棱兩可地說:“再看看吧。這個地方很詭怪,也很神奇,有各種各樣的可能性。”
她說:“兩個月了,他們堅持不了的。我不抱希望了,可能我從他旁邊經過過,只是沒看到他。反正,我來看過他了,他會很高興的……就行了。”
這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多鐘了。
我把季風、魯三國、周志丹、張回叫到一起,簡單商量了一下。淖爾一個人在沙地上玩兒。
如果我們近期走不出去,如果這個團隊需要有個領導小組,就是這5個人了。
前面說了,季風的內心很強大,做事很沉穩。最重要的是,她跟我一條心。如果有事需要表決,我們再爭取一個人就是多數。
魯三國的年齡大些,他是個有想法的人,身上透着一種大商人的氣度。如果我和他在同一個單位,說不定是他領導我,還是我領導他。
看得出來,周志丹是個性情中人,他旅遊全球,喜歡接近大自然,這類人一般不可能邪惡。而且,他有野外生存的技能。
張回是個警察,雖然此人年齡不大,並且有些傲慢,但是職業帶給他一身正氣。
我對大家介紹了當下的情況。
每個人都很沉重。
沉默半天,周志丹先說話了:“我叫你周先生吧。”
我說:“隨意。”
他說:“我相信這是個神秘的地方,也許,我們只能寄希望於神的指示了。早上的時候,我們曾經路過一個地方,我看到了一個巨大的棋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