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血匕似是被某種力量吸引着,越是向外拔,它往下插得越深。
幽蘭眼睜睜的看着那柄血匕又往九辰胸口沒入了一寸,水眸驚得失色,便聽景衡在她背後疾呼:“公主快住手!這血匕乃是血陣陣眼所在,強行拔出,會要了殿下性命的!”
幽蘭悚然鬆開那把血匕,見九辰被折磨得愈加痛苦,沉眸盯着那兩根血線看了片刻,倏然起身,一道寒光閃過,掌中彎刀已斬向第一根血線。
“不可!”
驚呼聲中,一個柔弱的身影,已傾身撲了過來,堪堪擋在那素衣少女刀前,哀求道:“公主不能破壞血陣,否則,彥兒會沒命的!”
幽蘭冰眸一沉,冷冷道:“子彥公子的命是命,旁人的命便不是命麼?娘娘難道沒看見,這血陣處處透着古怪,世子殿下體內的血根本流不出去。若讓血陣繼續下去,不僅殿下會血管爆裂而死,子彥公子也會血盡而亡!”
說完,她也不顧雲妃驚愣之色,直接揮刀斬斷了第一根血線。血線一斷,九辰痛苦的嘶吼一聲,積攢在他體內的血再不受控制,沿着血匕噴薄而出,濺得滿地都是。
幽蘭素白衣裙,染滿斑斑點點的血跡,她深吸一口氣,屏息片刻,又揮刀斬斷了第二根血線。雲妃阻止不及,無助的看向景衡,景衡嘆了一聲,悲縈於胸,道:“公主所言不虛。”
雲妃頓時面如死灰,哀聲道:“太祝令暴斃,誰還能救彥兒?!”
景衡目光決然:“臣會另想他法,就算豁出老命,也會盡力保住公子的性命。”
幽蘭唰得收起彎刀,聞言,眉尖一挑,道:“娘娘也聽到了,即使此法不通,子彥公子還有其他轉機。可若爲了救子彥公子,而置旁人性命於不顧,未免太過自私!”
說完,她也不管景衡和雲妃驚訝的目光,重新跪到那黑袍少年身邊,徒手握住血匕,想要拔出來爲他消除痛苦。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子彥不僅沒能成功解毒,還失血過多,情況更加危急。
雲妃至此方纔恍然大悟,原來,幽蘭心中所繫之人,並非子彥,而是……!難怪這兩年間,幽蘭對她和子彥的態度都異常冷淡疏離。她本以爲,是巫後的原因,幽蘭纔有所忌憚,如今看來,卻是另有內情了。
當真是……冤孽……
雲妃拭乾淚水,由珊瑚扶着起身,衝着景衡鄭重施了一禮,懇求道:“彥兒命懸一線,還請景館主施以援手。”
景衡過去摸了摸子彥脈息,的確是命如遊絲,也不敢再耽擱,先命人把巫後送回章臺宮休息,才和雲妃一起,將子彥帶回杏林館醫治。
雲妃走到殿門口時,才忽然想起來問:“太祝令爲何會突然斃命?”
景衡自然不敢說出真相,只含糊道:“大約是受了血陣的反噬之力。臣和王后進來時,太祝令已然暴死,王后直接嚇得昏厥了過去。”
雲妃心繫子彥安危,便也沒有再深問,只不過離開時,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眼太祝令頸下的那攤血跡,心下惻然。
空曠冰冷的祭殿裡,除了橫屍陣中的太祝令,便只剩下了九辰和幽蘭。
因爲血陣反噬之力,那柄血匕已穿透九辰胸口,插進了地面,想要拔出來並不容易,稍有不慎,就可能弄巧成拙。幽蘭害怕傷了九辰,不敢太用力,試了幾次,直到雙手已塗滿鮮血,仍然沒有撼動那血匕分毫。
“呃——”
昏迷中,九辰飽受折磨,慘白的指節陡然攥緊鐵環,身體劇烈的抽搐起來。這血匕和血線一樣,都是引血之物。血線一斷,越來越多的血,開始順着血匕流出。
這已非常人所能忍受的痛苦,若斬斷鐵環,九辰癲狂之中極可能被血匕所傷。幽蘭望着自己滿身滿手的鮮血,一顆心砰砰直跳,遍體生寒。
九辰感覺很冷,彷彿身置冰窟,四肢百骸都要被冰刀無情的割碎,心脈和五臟六腑間,無數冰針四處遊移,刺入脈間,撕扯着他每一根神經。
他知道,刺心草又開始發作了,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兇猛。內力盡失,他毫無力量來對抗這種痛苦,喉間也如干礪的砂紙般,發不出一點聲音。
血,一點點從體內流失,身體也漸漸冰冷下去。這種感覺並不陌生,他曾無數次在生死之間掙扎,品嚐最多的,便是這種滋味。
渾渾噩噩間,有溫暖的液體,一滴滴,流進他脣齒間,如世間最甜美的甘露,滋潤着他乾裂蒼白的雙脣,和火燒火燎的喉間。九辰用力的吮吸着,緩緩張開了沉重黏溼的眼睛,想看看救他於水深火熱之中的人究竟是誰?哪怕是一眼也好……
映入眸底的,是一張清幽如蘭的面龐。一身素衣的少女,正半跪在地上,將染血的手遞到他脣邊,用自己的血餵養他。
見那少年終於醒來,素衣少女清眸深處,乍然亮起一道光華。九辰費力的張開嘴巴,半晌,吐出幾個低啞的音節:“用力……拔掉……它……”
幽蘭只他指的是那把血匕,頓時臉色發白,聲音微微顫抖:“我有些害怕。”
九辰偏過頭,緊緊咬脣捱過一陣絞痛,才緊抿起嘴角,黑眸泛寒的盯着胸口那把血匕,喘息道:“不要怕……閉上眼睛……再拔……”
短短一句話,他彷彿用盡了全身力氣,整個人也像是從水裡撈出來一般,蒼白的面上,各處都在淌流着冷汗。
幽蘭心裡明白,再猶豫下去,血盡而亡的便是九辰了。她如以往一般,在幹大事之前,先深吸一口氣,給自己長長底氣,等心跳平穩一些,纔敢伸出染血的雙手,重新握上那柄血匕,緩緩閉上眼睛。
九辰也輕輕閉上了眼睛,俊美的五官,雖被折磨得扭曲,依舊微微揚起嘴角,輕笑了一聲。
幽蘭頓時又緊張了起來,惱道:“不許再笑。”
那少年立刻又笑了一聲。
幽蘭愈加氣惱:“你再笑,當心我失手捅死你。”
“……”
話雖這麼說,幽蘭緊繃的心絃,倒是微微鬆了些。她又深吸了一口氣,抿緊脣角,雙手灌注全力,用力一拔——
悶哼聲中,一道溫熱的血柱,噴濺而出,直接濺了她一臉。
九辰只覺全身骨頭皆被撕裂,血匕離身的一瞬,他身體被帶的猛然彈起,又重重墜落於地。
幽蘭握着血匕,雪容慘白,手足冰涼,身體劇烈的顫抖着。許久,她纔敢睜開眼睛,見九辰已徹底昏迷過去,胸口極輕極輕的起伏着,眼眶一熱,霎時間淚流滿面,手中血匕也砰然墜地。
殿外,大雪依舊在肆虐,天地之間,唯有蒼茫的白色。
幽蘭替九辰止完血,見他額頭滾燙,身體不停的發抖,不敢再耽擱,便用彎刀斬斷血陣中的鐵環,扶起他艱難的朝祭殿外走去。
玉階很滑,短短一段路,兩人已摔倒兩次,留下一長串血印子。好不容易走下玉階,昏迷中的九辰,卻突然睜開了眼睛。
他仰首望着漫天落雪,黑眸裡,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和涼薄。
“我想看會兒雪。”
許久,那少年嘶啞着聲音道。
只有下雪的時候,這座巫王宮看起來纔沒有那麼冰冷。
“好。”
幽蘭靜靜一笑,素色衣裙隨風飄揚,清眸裡滿是柔色。
說罷,她輕輕伸出雙臂,抱住了對面的少年,爲他驅走寒意。
九辰身體驀然一僵,徹骨冰冷中,一股暖意襲入懷中,令他猝不及防。
這一刻,往事如夢,恩仇了去,蒼茫的天地間,彷彿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緊貼在一起,相互依偎,相互取暖。
直到三更鼓響,祭殿之前,快被凍成雪人的九辰和幽蘭才同時驚醒過來。
兩人相視而笑,幽蘭道:“我們該去杏林館了。”
九辰嘴角一揚,卻道:“不去那裡,我帶你去另一個地方。”
雪中的蘭臺,早已辨不出原來模樣,唯獨兩池池水,依舊泛着幽冷的光澤。
兩人並肩坐在水池邊上,九辰默了許久,忽問:“他……怎麼樣了?”
幽蘭知他所指,輕道:“血陣失敗,景館主已將他帶回杏林館救治。”
她忍不住奚落:“殿下自身難保,倒還有時間去管別人。”
九辰喉間溢滿苦澀,依舊仰首望着飛雪,道:“從七歲起,我便把他當做生命裡唯一的光明。如果沒有他,我可能沒有勇氣長大。”
“我……明白。”
幽蘭觸動心事,凝眸盯着擱在膝上的那把彎刀,道:“大約,就像我和阿雲在幽掖庭相依爲命的日子一樣罷,若無阿雲,我可能也沒勇氣活下來。”
她無端憶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幽麗的容顏,瞬間煞白如雪,身體也控制不住的顫了顫。
一隻冰涼的手,輕輕握住她同樣冰冷的手,漸漸生出一點暖意。幽蘭訝然擡眸,便見九辰正看着她,笑道:“本以爲,我已經是這九州之中最寒磣的世子,沒想到,還有你這麼一個寒磣的公主。”
幽蘭水眸一彎:“既然我們都這麼寒磣,日後,就不要再相互恭維了。我母親喜歡喚我阿幽,以後,殿下就不必再以公主稱我,直接叫我「阿幽」就行。”
“阿幽?”
九辰咀嚼着這個名字,嘴角輕揚:“是個好名字。”
“那日後,我又該如何稱呼殿下,纔不顯得恭維?”
九辰默了默,道:“叫我九辰便是。”
幽蘭甚是自覺的心領神會:“那就喚作「阿辰」罷。”
“阿辰,阿辰,阿辰……”
她彷彿發現了極有趣的事,一遍遍的故意在那少年耳邊喚着。
九辰:“……”
幽蘭不再逗他,極自然的挽住他手臂,道:“那你告訴我,九辰,到底是什麼意思?”
“九辰的意思,就是九天星辰……巫國的王宮,總是黑沉沉的,除了那一天,那是……我小時候見過的最美麗的夜晚。”
“哪一天?”
“忘了。”
幽蘭也不深問,只隨着他的目光,仰望着漫天飛雪,水眸間,緩緩漾起一道漣漪。
兩人就這麼默默的坐着,東方初白時,九辰從懷中取出那塊青色環珮,遞到幽蘭面前,道:“此物我歸還了兩次,都沒有成功。這一次,請你收下。”
幽蘭沒有接,展眸,認真的看着那少年清亮的黑眸:“如果,我想辦法毀掉那個婚約,你願意一輩子收着它麼?”
九辰一怔,偏過頭,驟然低咳了一陣,用力嚥下喉頭腥甜,輕笑道:“我壽數無多,只怕會讓它成爲無主之人。”
少女眸間緩緩溢出水色:“他住在我的心裡,與我同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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