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暗花明

落花時節又逢君

他站在燈影裡,俊美的臉上神情不辨。

雖然獲救,帶來的卻是更多的灰心,她走到他跟前,眼神裡盡是嘲弄:“滿意了?中天王果然法力無邊,我承認我鬥不過你,封印我的法力,現在又前來相救,欠了你的情,我應該跟你說聲多謝?”

錦繡沉默,並非有意令她受辱,而是早已不能卜算她的命數,能及時趕來,只因方纔突然心神不定。

紅凝道:“我的法力還要被封多久?”

錦繡沒有正面回答:“強取內丹有損功德。”

紅凝道:“我不修仙,不需要那麼多功德。”

錦繡道:“你傷得太重,最好休養一段時日。”

紅凝笑了:“中天王很會說謊。”

因爲他說謊,致使她違背本性,一心順着他的安排,不顧一切,急於求進,最終墮落凡塵,但她是不是並沒完全忘記?錦繡看着她許久,輕聲嘆息:“何必以身犯險,與仙界作對,對你沒有好處。”

紅凝道:“這是威脅?”

他搖頭:“你不能動陸玖。”

她揚臉:“你一定要阻止我?”

他不再回避:“是。”

雙拳微握,紅凝看了他半日,冷笑:“你真以爲這樣就能阻止我?”

錦繡道:“這是我的印,無人能解。”

紅凝冷冷看着他。

錦繡微側過臉:“崑崙天君之子註定難度情劫,既爲你而死,此劫已了,他與你從此便再無瓜葛,苦苦糾纏只會另生事端與禍患,縱使他將來登上仙籍,也不會記得你,天君更……”

紅凝愣了下,打斷他:“他將來能登仙籍?”

錦繡不語。

灰飛煙滅已是最壞的後果,誰知當你認定它的時候,卻突然看到了一線希望,紅凝心中大震,呼吸幾乎停滯,喃喃道:“你說,他還能活過來?”她迅速抓住他的手臂,定定地望着他,喜悅:“陸玖才五尾,法力不到,他……他沒有死對不對?”

明亮的眼神熱切而激動,充滿期待,就像當初她爲那人求情時的模樣,只爲還一世的情,全不顧將來的天刑,若非他助她脫胎換骨,她早已不在這世間。

此刻告訴她真相,或許她就不會有這麼多恨意,不會再執著於報仇?可能還會如願走上修仙之路,去尋找永恆的情?

鳳目中那些溫柔逐漸褪去,錦繡低頭看着她許久:“精魂無存,豈能復生。”

剎那間,臉上光芒盡滅。

錦繡擡手:“你……”

紅凝後退兩步,避開。

手停在半空,繼而放下,錦繡移開視線:“劫數已過,再糾纏也無益,你若果真不願求仙,過些時候……”停了半晌,他終於接着道:“過些時候我便送你回去,你會忘記這裡的事,不必傷懷。”做人也好,他可以隨時去照看。

“我爲什麼要忘記?”紅凝打斷他,“隨便更改別人的命運很有趣?修仙與不修仙,過來與回去,都是你一廂情願作的決定,可被你決定的那個人是我,我可以忘記你,不想忘記別人。”

正如當初送她去地府投胎時一樣,那身影越來越遠,甚至沒有回頭。

他不動,只是那雙鳳目更黯了些。

“她想必不知道你的苦心,你別計較,”一名白衣女子從暗處款步走出來,正是天女陸瑤,“別怪我多事,聽說你匆匆出關,我一時擔心便跟來了。”

錦繡沒有意外,頷首:“多謝。”

由於他作了法,方纔並沒聽清二人的對話,陸瑤站到他身旁,望着遊廊盡頭:“你在她身上用了花神的封印?”

錦繡道:“她性子急,恐怕會惹事。”

陸瑤一笑:“你這麼做必定有道理,只不過帝君已賜了瑤池金蓮露,她該不至於還在記恨,我聽說她如今降妖除鬼,倒像是在修行,或許將來真能得償所願,二人仙界重逢,你還有什麼擔心的。”

錦繡移開話題:“陸玖呢?”

陸瑤柔聲:“蒙你教導,他如今已收斂多了,我不會再讓他亂跑,倒是你的天劫,帝君與父王都很擔憂,你也知道我沒那麼小器,不如安心度劫,至於這邊,我可以時常來替你照看她。”

錦繡不置可否:“走吧。”

楊縝出身顯貴,待姬妾雖嚴厲,但在日常用度上絕對不委屈誰,王夫人的住處小巧秀麗,精緻的遊廊外種着幾樹海棠,幾名丫鬟站在門外,衣着皆不凡,其中一名手裡捧着半碗燕窩粥,見了二人忙行禮,又進去報知王夫人。

紅凝自覺退到他身後。

楊縝不理她,率先進門去了。

紅凝站在原地,進退兩難,小妾的房間他進去是理所當然,而自己未免有些不方便,畢竟主人沒表示允許。

丫鬟打着簾子,也不知道該不該放。

正在尷尬,裡面傳來冷冷的聲音:“還在外面做什麼。”

知道他是有意,紅凝不由苦笑,低頭走進去,說不緊張是假的,萬一這王氏真是昨晚的九尾妖狐,被揭穿身份就險了,如今萬萬不能讓她起疑。

房內,楊縝面無表情坐在椅子上。

王氏已替他解去披風,親手奉茶,嗔道:“王爺這幾日都不見,怎的大清早突然想起來看……”

見紅凝進來,她忙住了口,紅着臉陪笑讓坐。

王妃不在,園內日常瑣事都是王氏與曲氏代爲掌管,紅凝是客,彼此算不上熟,兩位如夫人並不曾因爲身份就簡慢於她,時常派丫鬟前來問候,所需物資一應俱全,丫鬟們更加客氣,禮數周到,不失王族之風。因想着對方熱情,紅凝雖懶於客套,也不好過分,略欠身作禮問了好,這才往椅子上坐下。

王氏細細問了幾句,無非是缺什麼東西丫鬟有沒有錯處,紅凝一一作答,又道謝。

楊縝低頭撫袖。

幾日不見他來,王氏正在忐忑,輕聲陪着說了兩句笑,見他只淡淡應答,更不擡眼看自己,饒是他在外人面前向來如此,態度也遠不似往常,頓時滿臉疑惑,垂首退到一旁。

模樣柔順,楚楚可憐,媚態卻遠遠不及,心思靈巧,善於察言觀色,但自己的心事也流露在外,實在不太可能是昨晚那妖孽,紅凝暗忖,見她不安,忙起身笑道:“民女住在園內多有打擾,蒙兩位夫人關照,本想過來拜謝,正巧遇上王爺。”

楊縝冷眼看她,不答。

王氏還禮不迭:“既是王爺的貴客,不嫌妾身失禮就好,姑娘說哪裡話。”

紅凝看着楊縝輕輕搖頭,表示並無異常,口裡笑:“如今也沒什麼要緊的事,民女就不打擾王爺與夫人,先回去了。”

楊縝淡淡道:“那就走吧。”起身便走。

王氏面露失望之色,知道他的脾氣,也沒有直言挽留,只是低聲道:“方纔叫她們熬了些燕窩粥,正要給王爺送去,王爺既來了,何不用過再走?”

楊縝不在意:“不了,我還有些事。”

王氏垂下眼簾,不說話。

走了兩步,楊縝回身:“近日園裡無事,你且好好歇着,少出門。”

王氏眼圈微紅,答應。

此人姬妾成羣,何曾費心去關注這些女人的想法,紅凝不好多說什麼:“城裡最近出了幾樁命案,王爺很着急。”

重州城的命案人人盡知,王氏聞言也釋然了,送二人至階下:“案子雖要緊,王爺也當珍重,不要太過勞累。”

全心守着一個男人,看着他的臉色辦事,然此人姬妾衆多,再受寵,失去興趣被冷落也是遲早的事,這在王族不新鮮,但這回似乎沒那麼單純,他竟對王氏下了禁足之令,紅凝暗自後悔,畢竟他親眼見到昨晚的場景,縱然知道那是別的女人借了自己小妾的模樣,恐怕心裡也不會舒服,委實不該將真相告訴他。

楊縝神色平靜,只管順着遊廊朝前走。

紅凝看看四周,見無人跟來,便開口道:“此事與王夫人無關。”

楊縝“恩”了聲,沒有表示。

紅凝不好再說。

楊縝停住腳步:“若我真要因此冷落她,你又能如何?”

想不到被他看穿,紅凝一笑:“民女怎好管王爺的家事,只是王夫人實在無辜。”

楊縝淡淡道:“你管的還少麼。”

紅凝不語。

目光略顯凌厲,楊縝繼續朝前走:“當務之急是先查出那妖女的下落,以免她再去外頭作惡……”

紅凝恍然,畢竟她頂着的是王氏的模樣,別人不知內情,萬一當作王府醜聞傳開,此人最好面子,怎容得這些風言風語,想來禁止王氏出門也是這緣故。

楊縝道:“她雖沒錯,卻與此事有關,否則那妖孽爲何偏偏借她的容貌?”

一個人若無非分之想,麻煩怎會找上門,可見那下人早已對王氏有覬覦之心,狐女纔會變作王氏的模樣去引誘他,有人敢打自己小妾的主意,紅凝這才明白他爲何發怒,於是岔開話題:“既然是府上的人,查起來也不難,只要找到他,或許就能打聽出……”她忽然停住,伸手指着不遠處:“那是誰?”

順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楊縝似明白了什麼,倏地沉下臉:“站住。”

那人穿着青衫,書生模樣,本無精打采朝前走,陡然聽見人呵斥,頓時嚇一跳,看清之後忙過來作禮:“王爺。”

楊縝打量他:“你不是府裡的人。”

那書生不敢擡頭,恭敬回道:“草民鍾文才,前日來探親的,趙興趙侍衛正是草民的表兄。”

精神委頓,目光不似常人清明,與中了媚術極其相似,紅凝越發懷疑,面上卻笑道:“怪不得眼生,我看鐘公子氣色不太好,可是住得不習慣?”

心中有鬼,鍾文才含糊了幾句。

男人更清楚男人的毛病,楊縝看他這副模樣,心底早已猜出大半,冷笑着正要說話,忽聽得背後傳來王氏的聲音。

王氏扶着丫鬟匆匆追上來:“王爺。”

楊縝怒道:“不是讓你好生歇息麼,出來亂走,成何體統。”

不明白他爲何發火,王氏垂眸:“王爺方纔忘了披風,妾身看天冷,王爺或許要出門,就趕着送來了……”說完示意丫鬟遞上披風。

楊縝愣了下,面色略緩:“不必,你先回去歇着。”

王氏答應,帶着丫鬟回後園去了。

紅凝一直在留意鍾文才,自王氏出來他就開始發呆,此刻更似失了魂,一時更加確定,原想着取畢秦的內丹替他解了媚術,可轉念一想,她又打消了這念頭:“鍾公子?”

鍾文才回神:“那……那是……”

楊縝臉色差到極點,正要發作,卻被紅凝搶先道:“王爺既有要事,還是別再耽擱了。”轉臉朝鐘文才笑:“鍾公子且忙去吧。”

鍾文才滿臉疑惑,諾諾地告退。

楊縝看她:“本王的事,你倒很喜歡作主。”

紅凝坦然:“無憑無據,王爺想要拿他怎樣?以王爺的身份,就算冤枉誰也沒人敢作聲的,衝女人發火更不算什麼。”

楊縝淡淡道:“既這麼聰明,說話怎的不知道討人喜歡。”

紅凝笑:“民女天生不討人喜歡。”

楊縝拂袖便走。

紅凝忙道:“王爺留步。”

楊縝不理會。

紅凝上前拉住他:“王爺且慢,民女當真有要事商量。”

看看她的手,楊縝忍怒:“口口聲聲自稱民女,卻敢強留本王,本王看你是越來越放肆。”

他不計較是顧及身份,自己也不能太過分,紅凝明白這道理,放開他,難得陪了笑臉:“民女不是擔心王爺只顧惱怒,忘了正事麼。”

怒氣逐漸消退,凌厲的眼睛反露出一絲笑意,楊縝道:“你打算怎麼做?”

紅凝毫不遲疑:“探出那妖女的底細,再設法對付。”

楊縝道:“怎麼探?”

“鍾公子是中了媚術,不如從他身上着手,”紅凝取出兩道符,“將這兩道符燒了令他服下,我自有辦法,這事對王爺來說很容易。”

楊縝接過符:“又拿人作餌?”

紅凝道:“不拿他作餌,他必死無疑。”

楊縝轉身正對着她:“你如今法力盡失。”

紅凝也看着他,語氣平靜:“那妖孽是九尾狐,三味真火煉人魂魄,所以不能打草驚蛇,否則我們難逃一死,不但死,而且連魂魄也要灰飛煙滅。”

楊縝愣。

紅凝笑道:“王爺若是怕,後悔還來得及。”不待楊縝作色,她又迅速斂了笑,正色道:“此事稍有不慎便兇險萬分,王爺帶兵上過沙場,自然不怕,民女卻怕死得很,現下沒了法力,只能用符探一探消息,還望王爺做得隱秘些。”

月色不如昨夜晴朗,勉強也能看清楚,時近三更,園內一片沉寂,假山旁果然有個人影在焦急等候。

不遠處的閣樓上,紅凝站在窗邊陰影中:“果然是他。”

楊縝緊抿着脣。

紅凝道:“那並不是王夫人。”

楊縝冷冷道:“混帳奴才。”

察覺他神情不對,似有殺機,紅凝皺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仰慕佳人並不算死罪,何況那妖孽對他施了媚術。”

楊縝看她一眼,輕哼。

聽出鄙薄之意,紅凝道:“愛美之心乃是人之常情,王爺若怕玷污了尊府,民女走就是。”

楊縝道:“你以爲你走得出去?”

紅凝聽得好笑:“王爺竟要仗勢欺人,強留我不成?”

楊縝道:“那又如何。”

想不到他這麼說,紅凝反不知該怎麼回答了。

楊縝看着她,怒氣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幾絲戲謔:“如今你法力盡失,武功也未見高明,本王果真要欺負你,你又能怎樣。”

紅凝不語。

楊縝道:“數次衝撞本王,該當何罪。”

紅凝微笑:“先前不知王爺身份,多有冒犯,但正所謂不知者不罪,莫非王爺真要民女磕頭賠罪不成?”

楊縝面不改色:“也好。”

紅凝怎會真的磕頭賠罪,只得乾笑兩聲:“哪有客人給主人磕頭的道理,王爺少不得多包涵些。”

楊縝道:“全無誠意。”

紅凝無奈:“王爺一定要降罪,民女的確無能爲力,但王爺絕不會仗着身份欺負一個弱女子,做出這等卑鄙無恥有**份的事。”

楊縝道:“好厲害的嘴,你是弱女子?”

紅凝不答。

楊縝看了她半晌,慢悠悠道:“愛美之心,的確是人之常情。”

紅凝意外。

楊縝上前一步,朝她俯下臉:“既是人之常情,本王自然也難免。”

他有意壓低了聲音,氣氛莫名變得曖昧,月光斜斜射入窗戶,看着那張俊美的似曾相識的臉,紅凝不由自主地想要後退,誰知就在此時,身上傳音符忽然有了動靜。

二人一愣,同時轉臉望去。

不知何時,假山旁已多出道白影,與先前那人抱在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