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點了兩盞油燈,雖然還是昏昏,但比起其他時候明亮多了。
木桌上擺滿了碗,春桃還在忙碌,又端進來一大碗燴菜。
“這是我們家自己曬的乾菜。”春桃說,看着坐着的女孩兒。
雖然女孩兒穿着打扮普通,但春桃莫名覺得這女孩兒有着另一種貴氣。
是乾淨的貴氣。
她有些拘謹和羞怯, 忙又補充一句:“用豬油燉的。”
她把家裡最好的都拿出來招待了。
孟溪長說:“春桃不用做那麼多菜。”
“那怎麼可以,是阿水大哥你家的親人。”春桃說,“我們一定要好好招待。”
說罷感激地看了七星一眼,轉身出去了。
七星笑了笑,說:“想招待就招待吧,把家裡現有的吃完了——”
說到這裡看了青雉一眼。
青雉接過話:“我去把咱們買的卸下來。”
她起身走出去了, 院子裡響起嘈雜的推辭道謝聲, 竈火房裡熱熱鬧鬧。
這是母女相依的家裡從未有過的熱鬧。
孟溪長默默聽了一刻,對七星道謝, 說:“滾地龍的事,果然是七當家的親自來了。”
七星說:“先前我看到山賊假冒墨門的消息是你傳遞的,我就想你應該在附近,也因此想到,滾地龍解救的時候,引走官兵的是你吧?”
孟溪長點頭:“是我。”又一笑,“很榮幸能幫上忙。”
七星看向孟溪長的右手:“這手就是.”
孟溪長倒也不藏着掖着,大方地用左手拉起衣袖:“還好,只是斷了手。”
衣袖拉起來,露出殘留的半截小臂。
孟溪長在胳膊上比劃:“多虧大娘和春桃救助及時,幫我請了大夫,花了很多錢用藥, 否則整條胳膊都保不住,現在這樣——”
他晃動了一下光禿禿的小臂。
“只是少了一截, 很不錯了。”
春桃和青雉也在這時候端着飯菜走進來,聽到這句話,兩人心裡都嘆口氣。
沒有了手,胳膊多留一截和少留一截有什麼區別?
這是寬慰自己和他人的話啊。
七星擡手托住孟溪長的手腕, 在油燈下仔細看,點點頭:“是,這樣的確很不錯。”
春桃愕然,青雉還好,她知道小姐有時候說的話聽起來很古怪。
孟溪長哈哈一笑,說:“不好的是,沒了手,我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行俠仗義。”
話雖然這樣說,但他並沒有黯然神傷,只是在表達遺憾。
七星點頭:“我就是想到了這個,按照孟俠你的秉性,遇到那種賊人一定會親自動手,但這次只發了消息,所以我就猜到你遇到了難處。”
原來是這樣,所以她就找來了,孟溪長看着對面坐着的女孩兒,雖然知道墨門相幫相助, 雖然他從不在意人情往來, 一向江湖行事獨來獨往, 但這一刻還是莫名心中一軟。
“多謝。”他說, 又一笑,“不過,七當家的不要同情我,人在江湖,生死早就置之度外,更何況只是一隻手,我並不難過傷心。”
春桃輕聲說:“阿水大哥俠心在,就依舊能行俠仗義。”
孟溪長哈哈一笑:“春桃姑娘說得對。”
七星端起茶碗。
孟溪長用左手端起自己的茶碗,輕輕一碰,兩人各自飲盡。
“不過,我跟七當家的也不客氣。”他說,“大娘和春桃救了我,我兩手空空無以爲報,所以借七當家一些錢。”
春桃忙說:“阿水大哥你別這麼說,我們不要你的錢。”
七星已經說聲好:“錢不是問題,除此之外,我還可以爲你做件事。”
爲他?孟溪長微微愣了下,做什麼事?
七星再次伸出手,拖住他殘缺的右臂,手在其上一寸一寸地量,視線一寸一寸地看。
她說:“我爲你做一隻手。”
七星和青雉回到家的時候,楊夫人的婢女夢禪坐在院子裡跟郭大娘一起裁鞋樣子。
見到兩人風塵僕僕進門,夢禪笑着問:“踏春好玩嗎?你們這次走的夠遠的。”
七星笑說:“跟咱們那邊的春天不太一樣,別有風味。”
這就足夠了,夢禪也不會追問去了哪裡看了什麼,她來也不是閒談的。
“我們這幾天就要回許城了。”她說,“你和我們一起走嗎?”
七星道謝:“托夫人和老夫人的福我接了不少繡活,已經傳信給玲瓏坊了,等候她們的安排。”
夢禪笑着道喜:“玲瓏坊要在京城開分店,你就要當掌櫃的了。”
各人有各人的前程,夢禪沒有再勸。
楊夫人啓程的時候,七星帶着青雉親自去送行,話別後目送,大路上楊柳依依,入目一片青綠,青雉頗有些感慨。
“來的時候還是冬天。”她說,“一轉眼就花紅柳綠了。”
她轉頭再看七星,過了年又長高了,換了春衫,腰身盈盈一握,但並不顯得纖弱,肩背挺拔,越發如青竹俊逸。
一轉眼,小姐也不再是在陸家那個柔怯悲苦的孤女,不僅在許城站穩腳,京城裡都能助東家開分店了。
“今天來,今天不來——”
高小六撿着花瓣一片一片往外扔。
這邊籮筐裡的花瓣快要見底了,外邊又有店夥計拎着花籃進來。
“外邊有人替咱們算了。”他跟室內的店夥計低聲說,“公子這樣還不如去賭場賭錢呢,賭錢還有贏的時候,當天女散花可是一把一把撒錢,血本無歸。”
每天買這麼多花也很貴的。
室內的店夥計小聲安慰:“等到了夏天,花多了,就便宜了。”
好像也對,但又哪裡不太對,店夥計要說什麼,就聽得高小六大喊一聲“喂——”
然後軟如無骨倚着窗戶癱坐的人撐起了身子,幾乎半個身體探出窗外。
哎呦我的天,公子不會等不到夏天了,兩個店夥計忙撲過去,一左一右抱住腿。
高小六並沒有從窗戶裡栽下去,他一手抓着窗櫺,一手揮動,手裡的花瓣隨之飄落。
街上有兩個女子正站在會仙樓門口,其中一個女子擡起頭,看着翻飛的花瓣,擡手捏住。
“一個墨俠?女的?”
昏暗的帳子裡,高財主問。
知客點點頭:“年紀比公子還小,長得挺好看的。”
說到這裡笑了。
“我本想跟過去仔細看看,結果公子把我趕走了。”
高財主哦了聲,鬆口氣:“以後不用再買花了吧?我們會仙樓不用變成花坊了。”
知客哈哈笑,又感嘆:“公子從小到大都沒出過門,也沒有同齡的夥伴,如今見到這般一個人,怪不得他喜歡。”又好奇,“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高財主呵了聲:“不管說什麼,他肯定都覺得好聽,臉上笑開了花。”
高小六神情端正,看着面前擺着的桌案。
“怎麼只點了這幾個菜啊,到家裡來了,別客氣啊。”他說。
對面的女聲說:“在家就是這樣吃啊。”
是個板正的小姑娘,高小六擡起頭,看着對面。
現在是青天白日,室內明亮,不是夜色昏昏生死搏鬥,這位妹妹也不再斗篷圍巾遮蓋重重。
她穿着青色衣裙,頭上耳邊毫無飾物,但在金光閃閃的高小六面前,並沒有黯然失色,反而更添柔亮。
高小六看着她,微微愣了愣。
“哦,你——”高小六忽指着她,“我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