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神染非大概是唯一一個敢在蕭此眼皮底下把千秋暖摟在懷裡揉來揉去的人。
此時的玄木大帝歪靠在寶座上,白玉般的赤足搭在桌案邊一晃一晃,一條胳膊摟着千秋暖的腰,愜意地將酒杯一遞:“再滿上。”
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千秋暖只好哭喪着臉給他倒酒。
蕭此索性不去看這讓自己光火的畫面,轉而詢問一直沉思不語的凝時和思賦:“你們怎麼看?”
二人一回到木神宮,第一件事便是將疏翎被掉包的事告訴他們,對於辨陽竟敢如此大膽,行偷樑換柱之計,思賦顯得十分震驚。
“紫鳶與辨陽均是仙籍,任何法術都該瞞不過小暖,唯一的可能性便是,”凝時揉着眉心說,“紫鳶在辨陽的協助下使用了移魂術,強行佔據了疏翎的身體。這是個一石三鳥的計策,失去靈力的紫鳶已經是個廢人,身子也不潔淨,更是虛璃的轉世金族的宿敵,倘若得了疏翎的肉體,這些問題就都不復存在,所以只要她提出來,辨陽一定會幫她。”
思賦也點點頭:“我也是這樣想,否則無法解釋小暖看不破他們的障眼法。”
蕭此抄着胳膊靠進椅子裡:“若真是移魂術,疏翎魂魄離體,豈不是死定了。”
“那倒未必吧?”千秋暖掙扎着轉過身來,“花魁哥哥,先別鬧。返魂鏡不是在我們手裡麼,它既是金神的魂之所歸,又能吸容離體之魂,我們先設法找到疏翎的魂魄,再讓她重新回到自己肉體裡不就成了?”
染非哼地一聲,敲了她腦袋上一下:“被虛璃佔據過的肉體,你覺得疏翎還會要?”
凝時也附和道:“對,只怕我們找到了她的魂魄,她也不肯與我們合作,須記得,你借走了返魂鏡與紫鳶辨陽暗算她雖無因果聯繫,但畢竟是先後發生的,她若是認定了這是你與他們共同策劃的陰謀,可就麻煩大了。”
千秋暖癟着嘴,染非笑嘻嘻地摘了顆葡萄餵給她:“那是疏翎和虛璃之間的恩怨,隨他們去不就好了。來,笑一個。”
千秋暖卻神情嚴肅地搖了搖頭:“不行,疏翎處處遭虛璃暗算,我不能坐視不理,在金神宮的這段時間裡她和我談了好多過去的事,我隱約覺得她並不像我們過去知道的那樣壞,我甚至覺得……她和虛璃的矛盾起因,很可能是虛璃對不起她。”
凝時微微一笑:“你這麼容易就被她拉攏了?這可不像你的作風。”
對這帶了幾分挖苦的反問,千秋暖沒有吭聲,倒是蕭此若有所思地說:“從前聽炙燕說起過她們之間的事,似乎是爲了一個男人才反目成仇的,事情過去太久太久,炙燕又是個不愛關心別人死活的傢伙,記得不是很清楚,說得就更含糊了。”
“爲了一個男人?”思賦十分吃驚地重複,“二神反目竟是爲了一個男人?她們置天規何處!那男人是何方神聖,竟能讓疏翎和虛璃爲他不惜兵戎相見。”
嘛,這要是知道,問題就不復雜了。千秋暖愁眉苦臉地道:“不管怎麼說先得救活疏翎,旁的事慢慢再想也來得及。”
染非慢吞吞地嘬了口酒,說:“救她倒是不難,就怕她不肯,疏翎那性子,就愛鑽牛角尖,我是沒那耐心去對着她說教。”
思賦一聽就笑了:“你連吃都沒什麼耐心,誰指望你說服她。”
染非用力將酒樽拍到案上:“看不起我是吧?走,小東西,給你見識下本座的厲害之處!”說完將千秋暖挾在腋下,大搖大擺地朝後殿走去。蕭此眉毛一挑,想要跟過去,被思賦擺手制止:“讓他們去就是。”
“喂喂!幹什麼,放我下來!救命啊!”千秋暖四肢亂舞,沒想到他有這麼大勁兒,看來即使是花魁,男人的力氣也是不可小覷的啊。
“腳別亂踢,踢翻了鏡子你賠?”染非將她硬拖到一間房內,一腳踹上門,這才放開。
千秋暖頭暈眼花地站穩,看到角落裡立着扁平的一物,覆蓋着黑布,正要開口問,就見染非幾步上前去,將那黑布一揭,原本昏暗的房間裡頓時明亮起來。
如水晶牆一般閃亮剔透的圓形鏡面眩光耀目,卻映不出房中景象,看上去深不可測,右下角一朵雕刻精美的銀薔薇花,蜿蜒開的藤蔓盤出鏡框,栩栩如生。比一般的妝鏡略大些,擱在一座梨木的架子上,熠熠生輝,襯得這房間裡的一切都黯淡了。
千秋暖瞪大了眼睛望着這件藝術品,問:“這就是返魂鏡?”
染非點點頭,扣了扣那鏡面:“疏翎和蕭此可不同,返魂鏡是她自己的東西,魂魄一旦離體,必然會附着到鏡中,根本無需去找。這幾日宮中總有人說聽到詭異的女子哭喊聲,我還當是鬧鬼了。”
千秋暖:“……”
她看到鏡子裡逐漸浮現出模糊的影像,一些不甚明晰的色塊一點點拼湊起來,最後顯現出疏翎蓬頭垢面的臉,那神情猙獰得猶如厲鬼,染非的手指就正正敲在她額頭上。
“疏翎你聽我說……”
“我不聽!”
一聲淒厲的吼叫,把染非嚇得差點撲到千秋暖懷裡躲起來。
疏翎抓狂地撲在鏡面上,像是被關在一個玻璃密室裡般,她雙目赤紅,額上青筋暴起,憤怒地吼道:“事到如今你還想狡辯什麼!你與虛璃俱是一般的狡詐,謊話說得三分真七分假,把我唬得團團轉!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了,你還想狡辯什麼!我不想見到你!”
染非擦擦後頸上的冷汗,好心地插嘴道:“其實疏翎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們都是一夥的!都給我滾!滾啊!”
鏡中的女神已然完全失去了理智,瘋狂地咆哮着,拍打甚至以頭不斷地撞擊着鏡面,而後又捂着臉絕望地大哭起來。
染非摸着鼻子,還想說什麼,被千秋暖扯住了衣袖:“花魁哥哥,你先出去吧,我和她說就是。”
此處是木神的管轄範圍,疏翎又只剩一縷幽魂,還被困在返魂鏡中,諒她也傷不了人,染非本想親自出馬說服她,可是看她這狂躁的模樣,又覺得爲了在思賦面前爭口氣而虐待自己的五感不太划算,於是“嗯”了聲,指門外:“我就在門外,你好好和她說,能說通最好,說不通就隨她去。”
千秋暖點了下頭,將他推出門外,又拽了只椅子過來,在返魂鏡前坐下,默默地看着她哭。
過了一陣疏翎哭得累了,擡眼看到她,立刻惡狠狠地撲上前來:“看什麼看!”
千秋暖也不惱,伸手在鏡面上擦了擦:“別哭了,我是來救你,不是來看你哭的。”
疏翎冷笑一聲:“你會這麼好心?你和虛璃,骨子裡都是一樣,有什麼事做不出來,你取代了她,她便要取代我,你們這兩個喪心病狂的……”
“你認爲正神是可以被取代的嗎?”千秋暖冷靜地打斷。
“……”疏翎微微一怔,將額頭抵靠在鏡面後,“我現在是虎落平川,你愛怎麼奚落怎麼侮辱,儘管來就是,何必說這些廢話。”
千秋暖又將椅子朝前挪了挪,和她更接近了些:“疏翎,你冷靜下來想想,如果我和她是一夥的,現在已經把返魂鏡交出去了,還容得你在這兒又哭又鬧?”
她嘆了口氣,兩手虛扣在身前:“我知道發生了這麼可怕的事,換做誰都會哭會崩潰,可是哭過之後,是不是該想想怎樣擺脫困境?你先冷靜一下,告訴我你是怎麼會遭到他們的暗算,以你的能耐,他們倆連手也不可能鬥得過你纔是。”
疏翎像是終於把一腔憤怒和悲傷抒發盡了,此刻倒是稍微冷靜下來,低垂着眼瞼:“你真的是來幫我的?”
“你說呢?在你和虛璃之間選一個,你覺得我會選誰?”
憔悴的金族女神終於虛脫地閉上了眼,緩慢地說道:“是歸泉……我找到他們時,是歸泉假扮成了虛璃,我從來也未見過她轉世後的模樣,只追着辨陽的蹤跡一路到了雙英山,看到他和一名女子卿卿我我地依偎在一處,便怒不可遏,正要上前將他們碎屍萬段……”
後面的不說也能知道了,定是歸泉與辨陽二人聯手將她制住,逼得她魂魄離體,再讓虛璃的靈魂擺脫了紫鳶的肉體,進入到她體內。千秋暖嘆氣,隔着鏡子摸了摸她的側臉:“凝時會馭夢術,歸泉必然也會,他們一定早就勾結起來,專等着你前去,大意了……”
疏翎像是感覺到她手傳來的溫度,睜開淚眼,凝視着她,千秋暖也不避不閃,回望着她。
“我究竟做錯了什麼,怎能如此對我。”良久,她灰心喪氣地長嘆一聲,轉過身去,只留一個後腦勺給鏡前的人。
千秋暖想了想,說:“應該是歸泉在權衡了利弊之後,又決定倒向虛璃了,你要知道,他去找你決定於你聯手對付的,其實是我,而非虛璃,或者說也不是我,而是凝時。”
疏翎稍微轉過頭來,聲音乾澀地問:“那個凝時,究竟是何許人,我只知當年他忤逆歸泉方被囚幽姬山,歸泉身爲正神,沒理由鬥不過一介散仙,縱然是護法,也絕非他的對手。”
對此千秋暖只能皺眉搖頭:“從來也沒問過,或許比我們想的要複雜得多。”
二人隔着鏡子沉默了很久,疏翎方用疲憊不堪的聲音說道:“我一生執念頗深,或許便該落得這麼個下場。其實冷靜想來,爲了一個男人,真的不值得,但卻怎麼也阻止不了自己的恨……恨虛璃橫刀奪愛,更恨……恨他薄情寡性,虛璃給他三分溫柔,便毫不猶豫地拋棄了我……小暖,男人是靠不住的,我便是最好的證明,你不要對蕭此用情太深,否則遲早有一天也會和我一般痛苦。”
千秋暖抿着嘴,心跳如擂鼓,忍了許久,還是顫聲問:“你說的那個他,究竟是誰?”
然鏡中的人影漸漸渙散開,又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