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和原本以爲,這所謂的她們將早膳送至前廳,便是老老實實地將膳食送來等她來吃,但當她花了好半晌穿衣洗漱慢慢吞吞地從屏風後面轉出來的時候,發現她們誠然是妥帖地將膳食擱好了,卻另外附贈了一個人。
她看着坐在桌邊的廣胤,神色很有些出乎意料:“你這麼一大早來是做什麼的?我看你父君的身體仍很硬朗,難道今日不要朝會麼?”
廣胤一身墨色雲錦長衫,坐在深紅色雕花木凳上,一頭如緞的烏髮半數在頭頂簪起,半數垂在凳子邊緣,那姿態比他們先前兩次見面都要閒適幾分,聽見她出來,轉過眼,閒閒地開口:“朝會上神仙太多,偶爾也覺得眼暈,便偷一日閒,來你這兒坐坐。”
曦和心道我壓根不歡迎你來我這兒坐坐。
在一邊已經一個人默默開吃的嬰勺從碗裡擡起頭來,道:“我知道,其實太子殿下您是想來看師傅的。”
廣胤口中是對着嬰勺說話,卻仍舊衝着從屏風後面轉出來的曦和微笑:“很聰明。”
廣胤這張臉原本便生得極招桃花,此時又笑成那個樣子確實讓人很難把持,但曦和只覺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她又想起昨晚偷偷摸摸給她添燈的人十有□□就是廣胤,心下有些尷尬,假意咳了兩聲,然後邁着步子走到桌邊,雙手並用地爬上椅子,廣胤恰到好處地伸出手來在她手臂上託了一託,讓她穩當地坐在了凳子上,然後親手盛了花露和蓮子燉的熱羹,用玉做的勺子輕輕攪拌了兩下,端到她的面前:“溫度剛好,可以吃了。”
嬰勺僵硬且震驚地看着他。
一邊伺候的宜曲和宜袖亦僵硬且震驚地看着他。
曦和避開廣胤的目光,自認爲此時對於他這種態度還不是特別地能夠理解,因此對於他的關照也無法很心安理得,但爲了避免多費口舌,也就拿了勺子吃了一點,然後問道:“昨夜你可是進了我的屋子?”
嬰勺僵硬得石化。
廣胤微微一笑:“我以爲我已經很輕了。”
曦和道:“我認牀。”
廣胤舉箸夾了糕點放在她面前的碟子裡,慢條斯理地道:“我曉得你夜間睡覺要點燈,不能太暗也不能太亮。昨日你與這位小王姬突然到訪,寢殿是原本便建好了的,但很多東西一時間都來不及準備,我回來之後想起這樁事,天宮又沒有小的長明燈,便尋了一盞暗些的油燈來。”笑了笑,“後來可睡得安穩?”
曦和點點頭。她沒問爲何廣胤忙完公事之後還會特地來西院遛躂一圈,亦沒問除了添油燈他還做了什麼其他的事,她看得出來,廣胤對她的關心已經明顯超越了一個徒弟對師傅的孝敬,而且並無任何做作之意,一切做來都行雲流水很是自然,半分尷尬也無。
她吃了些糕點,又喝了些羹湯,微微擡了眼,問道:“你一個天族太子,這些事原本不必由你來做,你費這麼多工夫來……關照我,可是有什麼目的?”
廣胤從容不迫:“先前你上天來時我便說了,每日能夠與你相見,便是我最大的願望。”
曦和覺得此人說話忒不老實。她翻了翻眼皮,道:“你雖然年紀輕輕,但位高權重,也算是做過大事的神仙了,如此便是你最大的願望,當心你父君批你胸無大志。”
“尊神此言差矣,身爲天族太子,不論是眼下的公事,還是日後繼位的種種,那都只是將會做的事和必須做的事,卻並不足以稱得上是願望。”廣胤道,“如與尊神日夜相處這等須得求來的事情,那纔是願望。”
曦和覺得自己的頭皮麻了一麻。
嬰勺僵硬着嘴角,目光在廣胤和自家師傅之間掃來掃去,最終還是悶頭喝湯。
廣胤見曦和不再說話,淡淡一笑,也不再去招惹她,再給她添了些湯羹,又將糕點夾在她的碟子裡,說什麼這個是天后園子裡採來的荷露,那個是二十九天的花蜜,對身體是如何如何的好,尤其適合她這樣正在長身體的年紀。
曦和則眼觀鼻鼻觀心,慢條斯理地將湯羹和糕點都吃完,然後慢條斯理地擦了嘴,擡頭望了望天,看向廣胤:“我看時辰也不早了,你一向是個大忙人,今日怎的還不走?”
廣胤道:“我在等你。”
“這裡你纔是主人,不必講究這些,你吃完了若有事就先走罷,我和嬰勺在天宮隨便逛逛,也不礙着你們的事。”
“我確實有事,不過要等你一起。”廣胤道,“天宮三十三天,怎麼說也比洛檀洲要大上一些,唯恐尊神在觀覽之時出什麼岔子,我以爲,還是陪同尊神一道爲好。”
曦和嘴角抽了抽:“難道我還會迷路不成?”
“你,”廣胤看了她一眼,脣角彎起一抹笑,“年紀還小。”
“……”
“看來尊神是默許由我陪同了。”廣胤微笑轉向一邊悶頭吃羹的嬰勺,“那,小王姬……”
嬰勺飛速擡起頭來,豪放地一擡手,用袖子擦去了嘴邊的一片湯漬,打着哈哈:“啊,我忽然想起來昨天和諸寧約好了去輪迴臺捏泥人的,天宮我已經來過很多次了,你們就兩個人去逛吧哈哈哈哈。”
曦和目光斜斜地刺向她,涼涼地問道:“你昨日不是同我上天來了麼,何時跟諸寧約好了去輪迴臺?”
於此同時又見對面的太子殿下的笑容更加溫柔了一分,嬰勺背後冷汗直冒,嘴角僵硬地扯着笑:“昨日我確實跟諸寧約好了,一定是師傅您老人家太忙了不記得了哈哈哈哈。”
“既然如此,”廣胤看向曦和,臉上的笑容愈發和煦,“那今日便由我來引尊神在天宮四處看看罷。”
曦和不曉得廣胤究竟對嬰勺做了什麼,但後者確實吃完飯就一溜煙奔去了輪迴臺,真的找諸寧捏泥人去了。祈殿裡除了對廣胤言聽計從的宜曲宜袖二人,就只剩下了她和廣胤。
她從凳子上跳下來,仰着頭看向他道:“你不是要做嚮導麼?那你說,我們去哪兒?”
廣胤道:“二十九天你已經去過了,太清境上的紫藤蘿開得正旺,但你洛檀洲一向是以紫藤蘿著稱於世的,想來對天宮這點兒風景看不上眼。”他站起身,“上面已經沒什麼好玩的了,若是尊神不嫌棄,我帶你去下面,看一些有趣的東西。”
曦和點點頭:“那就走罷。”
廣胤頓了頓,低着頭看她:“你就這樣去?”
曦和看了看自己,道:“只要你不說,誰知道我是你們的尊神?”
廣胤一笑:“說的也是。”
於是二人便連個跟班也沒帶,穿過層雲向着下方去了。
二十一天上揲阮樂天,是南極長生大帝座下司命星君的住地。
司命這個神仙,按說在天界算來位階並不高,但只要有神仙遇上他便基本上是恭恭敬敬的。其實並非怕他這個人,而是不敢得罪他手中那一根筆桿子。那一本薄薄的命格簿子上,記載着數千位大大小小神仙以及千千萬萬凡人的命數,若是一個不小心將他得罪了,他大筆一揮在那簿子上記下一筆,日後恐怕就有得折騰。
不過好在這一任的司命星君雖然性格有些怪癖,卻並不是個公報私仇的仙。此人一向奉行“有仇不報非君子”,卻都是在私底下解決,並不會因爲旁人冒犯了他而壞了別人的命格,因此雖然偶爾有些小心眼,但在天界也十分令人敬重。
曦和並未同這位司命星君打過交道,但聽弈樵提過此人,曉得他乃是八千年前被南極長生大帝提拔上天來的新任仙官,油鹽不進,睚眥必報,從不貪圖奢華享受,因此整個二十一天都是類似凡界鄉間的那種茅屋平房,在他手下做事的神仙都是自個兒種菜養雞,弄得上揲阮樂天整個兒都散發出一種極端樸素卻自立自強的味道。因此他剛上天來做事的時候,還有不少神仙問過究竟是不是他們尊神所教出來的弟子,可見此人特立獨行到了一個什麼地步。
曦和則嗤之以鼻,覺得那些神仙的反應真是忒沒見過世面。
廣胤帶着她穿過雲層慢悠悠地落在了二十一天。
雙腳觸地的那一刻,曦和看着眼前的景色,感覺着腳下軟綿綿的草地觸感,微微點了點頭:“世外桃源。”以此表示對這位司命星君審美觀的讚賞。
廣胤在周邊掃視了一圈,彎下身牽起她的手,一面向前邁開步子,一面道:“今日司命不在,我們在這兒能玩上一整天。”
曦和微怔,被他拉得不由得向前走去。廣胤身材挺拔,她得仰起頭才能看到他的後腦勺,那拉着她的左手溫熱而有力,隨隨便便地便將她整隻手都包裹了進去。廣胤雖然一直口口聲聲叫她“尊神”,卻始終將她當做孩子來對待,唯獨此刻,他雖然還是這樣走在前面牽着她的手,她卻似乎感受到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一股朦朧的情緒從心底涌起,她忽然不自覺地用小小的指頭回握他的手,力道很輕,然而對二人來說,皆是不可忽視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