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走了江疑,息衎索性在曦和身邊坐下來,讓她枕着自己的手臂,二人在樹底下坐了好一會兒,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
雪櫧樹枝葉茂密,於樹下舉目根本望不見天空,只有零零星星的幾縷陽光灑落下來罷了。息衎望了望遠方天際,有海鳥於海面上結伴飛過,他估算了時辰,問道:“用過午飯沒有?”
曦和靠在他懷裡舒服得都快睡過去了,聽見這麼一問,仍舊閉着眼睛道:“飯已經煮好了,尚未做菜。”恰巧肚子裡發出點響聲,她還沒來得及不好意思,息衎便笑了:“看來是該吃飯了。”說着站起身,也將她拉起來,“走,我去給你做飯。”
曦和笑了一下,抿了抿嘴脣,跟着去廚房打下手了。
一刻鐘後,三菜一湯端上了桌,曦和坐下來拿起筷子,笑得整張臉都在發光。
息衎見到她那個模樣,忍俊不禁:“這纔多長時間,若是以後我不在了,你豈不是要餓死?”
“瞎說什麼,爲什麼會不在?”曦和給他碗裡添了魚肉,渾不在意地道。
“就是隨口一說。”息衎笑了一下,“我在北方的時候,常常頭暈犯困,且心情浮躁了些,上回有人犯錯,並不是什麼不可饒恕的錯誤,我卻動怒了,事後才覺得自己不正常。師尊,那時我還以爲自己得了什麼隱疾,即便修得仙身也逃不開的。”
曦和埋頭吃飯:彷彿並不怎麼在意:“大約是累了,好好休息便是。仙人之軀並非五毒不侵,該生病的生病,該休養的休養,我也見過神仙病入膏肓無藥可醫的。你正是年輕體壯的時候,哪會有什麼了不得的大病,只照顧好自己就是了。”
“嗯,師尊說得對。”
吃過飯,二人在洛檀洲四處走了走。偌大的洛檀洲分爲四片島嶼,白笙與洛檀宮所在的乃是主島,其餘三個島嶼上與主島一般皆種着茂盛的紫藤蘿,自上空俯瞰,便是一大片紫白相間的縹緲仙鄉。
息衎沒有問究竟爲何要令他來洛檀洲,曦和自然也不提,直到太陽落山,東海上橘紅的光影褪去,雪櫧樹並着繚繞着洛檀洲的靈氣飄飄悠悠地閃着瑩光,洛檀宮四處的銅燈點起,二人才一同睡下。
桌上點着昏暗的長明燈,曦和睡在牀褥裡側,面向牆壁側身睡着,直到身側傳來淺淺的均勻的呼吸,她才小心翼翼地翻過身去,看了息衎一會兒,然後捏了一個訣,點進他的眉心,確認他不會再醒來後,才坐起身,將他也扶起來盤腿坐在牀上,自己坐於他的對面,雙掌掌心白光凝起,繞至他的周身。
在大地動之前,她雖然知曉息衎體內有東西,卻因被牢牢地封印住而無法探知究竟是何物,但在那血霧滿城的景象後,她根本不需要任何反應的時間,便知道那是來自閻燼的氣息。經過後來幾次不着痕跡的探查,她幾乎已經能確定,在息衎的體內存在一部分閻燼的元神,這部分並不小,但絕不是全部,而且在創傷之後的元神變得極度虛弱,只是在他班師回朝的路上出現了某種意外,導致封印被衝開了個豁口,然後那元神便開始入侵息衎本身的元神。
自從發現了這個東西,她便整日想着這件事,若息衎只是個普通凡人還好,可他偏偏是天族太子,還是鄴戰的後裔,這不得不讓人匪夷所思。於是,一個很可怕的猜測逐漸在她的腦內形成,這麼多年,閻燼的元神在息衎的身體裡被滋養,甚至不止息衎,還有現任的天帝以及之前的那些人,而始作俑者所爲的就是等待成熟的時機重返六界……倘若真是如此,僅僅這些元神是不夠他復活的,那麼剩下的又都在哪裡,會通過怎樣的手段合而爲一。
或者讓息衎體內的封印出現變化就是其中的第一步,而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還有很多動作在悄然進行。
別說息衎現在還是個凡人,即便他百年之後歸位做了天族太子,甚至日後做了天帝,也扛不住魔神的壓力。
沒有人比她更瞭解閻燼,即便是現在的她,也強不過當年全盛時期的魔神,遑論他人。
而這些都不能告訴息衎。
她太瞭解他的性格,平時看起來溫文爾雅,骨子裡卻剛硬至極,那種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的性情,放在眼下還好,若是將來回歸神位想起此事知曉了事態的嚴重性,天曉得他會做出什麼混賬事來。
最好的辦法,就是由她親手將那元神抽出來,自己保管,或者毀掉。
此時息衎的整個身體都被白光覆蓋,皮膚泛着瑩瑩的光澤,如同打磨到一半的白銀表面。法力溫和卻不容抗拒地通過身體滲入他的元神,觸碰到深處那本不屬於他的東西。
元神之間的接觸是最爲深刻的,時隔十萬年,當她再一次感受到那熟悉得深入骨血的氣息,魂魄都顫抖了起來。
這些法術是她這兩年鑽研古籍新學來的,雖然之前演練過許多次,使用起來並不覺得生疏,卻並未在真人身上試驗過,因此有些不暢。
換句話說,她遇到了阻礙。
閻燼的一小半元神似乎是牢牢紮根在息衎體內的,如同一張巨大蛛網中心趴着的蜘蛛,只要稍一動作,便會牽動息衎自身的魂魄,她根本無從下手。
額上滲出涔涔冷汗,曦和手勢一變,試圖先將他們的元神分開。
而這一刻,就像是打開了一個原本封鎖得嚴密的沉重閥門,澎湃的魔氣從那元神中逸散出來,穿過息衎的身體,浸過曦和的感官,以海面上潮水漲落的速度,迅速漫出房門,在曦和看不到的地方,染紅了島上深白色的靈氣,幾乎淹沒了整個洛檀主島。
屋外草坪上嬉戲的雪兔紛亂逃竄,草木枯萎,海面上的魚翻躍後潛入深海,連海浪都向外潑出去。從上往下看,整個洛檀洲都被蒙上了一層血色薄紗,在夜幕下呈現出黯淡的深紅,且那薄紗的範圍在不斷地擴大,只有白笙的枝葉與藤蘿精魄在血色中瑩瑩地泛着光暈,宮宇內長廊上有昏黃的燈光。
屋內,視線中的一切皆帶着淡淡的血色,曦和並不害怕魔氣,可這種氣息卻令她窒息。
息衎體內的元神開始反抗,隨着剝離的過程牽引起他的魂魄,這明顯影響到了他的軀體,他的臉上浮現出痛苦的神色,但曦和並未因此而罷手。
她閉着眼睛,眉頭緊蹙,全神貫注於他體內的變化。她必須盡最大的努力不傷害到息衎自身,元神乃神仙之根基,在神仙活着的時候,元神的損害是不可逆的,即便肉體灰飛煙滅也決不能傷到元神,否則後患無窮。可越進行下去,閻燼的元神便反抗得更厲害,於此同時,息衎的魂魄竟似是要將其保護起來一般,二者之間紮根越深,待她再要施力,卻已然無從下手。
此時施法已至一半,不是說撤就能撤的時候,她已盡全力保住息衎的元神,嘴脣發白雙手微微顫抖,卻根本不敢再施力,閻燼的元神抓得太緊,她根本不可能在保住息衎的前提下將其剝離出來,要麼將其抽出,息衎受重創,要麼放棄,保全他的元神。
這根本不需要選擇。
曦和霍然睜眼,雙掌當即撤去,白光潰散,反彈回來擊在她的胸口,她立刻一口血噴出來。
息衎倒下去,面上痛苦之色逐漸消失。
曦和麪白如紙。
捂着胸口坐了好一會兒,她變幻手訣調理內息,直至背上的汗都乾透了,才慢慢地睜開眼。
房中仍存淡淡的血霧未散,她閉了閉眼,起身下牀洗了臉,將染了血的被褥和衣裳換掉,才重新躺下來,靠着息衎的手臂歇息了。
籠罩洛檀洲的血色薄紗在海風下漸漸地散去,第二日金烏東昇,明亮的陽光灑在仙鄉的土地上,一如既往的明淨純澈。
早晨是息衎先醒的。
醒來時自己有點頭疼,想要翻個身卻注意到曦和抱着自己的手臂,被子沒蓋好,肩膀都露在外面,如同忍耐着寒冷一般,身體微微蜷縮着,像是一個尋求安全感的姿態,嘴脣蒼白乾澀,竟似是受了內傷。
他微微一驚,然後皺了皺眉,轉頭望了望室內,卻並未發現什麼不尋常的。雖然手臂發麻,他卻並未挪動,只用空着的那隻手將被子給她往上提了提,曦和卻動了動,醒了。
她微微蹙着眉,睡眼惺忪地看了息衎一眼,然後又重新闔眼。昨夜她睡得極不安穩,因此一點點挪動便將她弄醒了,此刻正困得很。
息衎瞧出來她犯困,用被子將她裹得嚴嚴實實,然後將那被她抱着的手臂抽出來,轉而翻了個身將她整個人樓進懷裡,陪她繼續睡。
接下來的幾日,二人都在靜養中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