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鏡載着曦和,遊過漫長的冥河,一頭紮上了水面,將幾名河邊玩鬧的靈族人嚇得魂飛魄散。
冥河遠遠看去流速緩慢,實則湍急,曲鏡化身爲蛟逆流而上,數個時辰後纔到得河面,好不容易將曦和放在了岸上,自己也完全癱軟了。
曦和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對一邊被嚇得渾身冷汗的靈族小孩招了招手,那小孩顫顫巍巍地挪過來,她勉力笑了一下,從懷中掏出一枚玉牌,示意給他看:“去找你們長老,就說洛檀洲尊神來了。”
那小孩見到玉牌面色震驚,即便害怕她渾身的血跡與曲鏡的蛟身,亦不敢怠慢,拿着玉牌拔腿就跑。
曦和見其前去的方向確是幽都,半晌才舒了一口氣,扶着曲鏡龐大的身體靠坐下來,咳了幾聲。
曲鏡趴在岸邊,半條尾巴還在冥河裡漂着,大口喘着粗氣,腹部有規律地起伏。歇了半晌,他才恢復人形,扶住曦和背靠背坐着,見她不再吐血:“好些了麼?”
曦和擦了擦下巴上的血跡,道:“撿回一條命。”她有氣無力地笑笑,“這回你倒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那有什麼用,你又不會以身相許。”
曦和深呼吸了幾次,覺得有了點力氣,從懷裡掏出安魂傘。
曲鏡亦挪動身子探過來看:“這就是你費盡心思想要的東西?怎麼是塊石頭?”
離開了懸河,安魂傘的光芒黯淡了不少,但仍可見那來自異界的玄奧之光。
“朽翁說得沒錯,安魂傘確實可以庇護人的魂魄。”曦和的手指撫摸着石頭光滑的表面,“若非有這東西,恐怕我早就消失在冥河裡了。”
“但若不是它,你也不會睡那麼久。”曲鏡不以爲然。
曦和搖搖頭,道:“懸河以妄念消磨人的意志,安魂傘則讓人看到真實。我雖參不透其中玄妙,但似乎是它來找到我的。只是安魂傘雖能庇護生魂不受懸河侵蝕,卻令其永遠沉浸在夢裡難以脫身。雖然活着,卻還是與死了無異。”
“我倒沒瞧出來有什麼好的。總歸不是正經東西。”曲鏡很沒形象地翻了個白眼,大約是累了,或是想到自己花了那麼大力氣纔將她弄醒,“你差點就出不來了。”
“枉死城確實名不虛傳。”曦和想到自己當初靈魂出竅的狀態,雖然兇險卻忍不住有些想笑,“對了,那你爲何不受影響?”
“我怎麼知道。”曲鏡抓了把頭髮,目光有些閃躲,“大約因爲我是妖,戾氣太重,沒有鬼差敢拿我罷。”
曦和見他神色有異,既然不願多說,她也不追問。二人就靜靜地相偎坐着。
過了半晌,曲鏡忽然道:“我從長淵那兒聽說了一些你的過往,你爲了廣胤那小子數次身犯險境,此番險些就沒命了,我聽說你們之前還在鬧矛盾來着,而本君又救了你的命……待此間事了,乾脆跟他一刀兩斷,從了本君罷。”
曦和見他大言不慚,說出這些話連臉都不帶紅一下的,原本想伸手擰他,然而此刻身上並沒多餘的力氣與他打鬧,又念及此番他孤身前來營救,已是將生死置之度外,心中着實感動,便啐了一口:“若你來日真能讓我動心,我便先將你那些紅顏知己一個個宰了,再把你娶進洛檀洲。”
“尊神,知道你潔身自好,可你不能要求別人也潔身自好啊。”曲鏡無奈地笑了一笑,“看來還是廣胤合你的口味,你們天界人就是忠貞這條最不人道了。”
曦和原本想再調笑幾句,腦袋裡卻忽然閃過一些畫面,彎起的嘴角緩緩地放下來,沒說話了。
曲鏡並未意識到她的異常,繼續道:“廣胤那個龜兒子,我妹妹雖然那個性情有時候不太討人喜歡,但好歹年輕貌美的,也沒什麼風流史,這麼好一姑娘喜歡他萬兒八千年了,也不見他點個頭,還以爲他不近女色呢,誰曉得他竟然挑了你這麼個他祖奶奶輩的做媳婦兒,這什麼眼光啊。”
曦和沒做聲。
她現在已經知道三千年前在凡界發生的事,自然已曉得流琴便是當初最終嫁給息衎的人。這妖界公主追人都追到凡界去了,按理來說這事根本就不需要瞞着曲鏡,但後者這語氣明顯是真不知道她當初在凡界與廣胤的那一段。就連司命也不知道,這流琴當真做得隱秘,隱秘得讓人覺得反常。
此時她已經將一些事情串聯起來,流琴當初出現在凡界的目的她亦有些猜測,只是尚需確定罷了。
“你妹妹,她平時跟什麼人來往?”
“不就跟她那些朋友來往麼。怎麼,終於想起要了解自己的情敵了?”
“跟鬼界的人有來往麼?”
“你什麼意思?”曲鏡被她問得愣了一下。
“沒什麼。”
曲鏡扭着頭瞧了她一會兒,嗤笑:“你現在說話的語氣跟你那小郎君還真像。”
這回輪到曦和發愣了,她苦笑了一下,心情很不好。
再休息了一會兒,曲鏡恢復了精力,覺得就這樣坐在地上有些不妥,便將曦和抱去一棵樹下靠着,給她佈下一個結界以防遇見什麼危險,自己去尋了水,並打了一隻獐子架在火上烤。
魂魄雖無餓感,但曦和那具身體餓了一個月早已飢腸轆轆,感激了曲鏡的體貼後二人喝飽饜足,便一同坐在樹下等幽都的人前來。
大約一個半時辰後,渺祝便領着人趕來了。
當時曦和已經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渺祝一見到她渾身的血跡便嚇了一跳,趕忙叫人七手八腳地給她治傷,結果把曦和給弄醒了,被她賞了一巴掌。
曦和醒來便見渺祝一臉怨氣地捂着半邊臉一副有苦不能言的模樣,這才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麼,連忙道歉。渺祝見她一身的血面色慘白像個死人一般,也顧不上什麼別的,抹了把臉便問她身上究竟哪裡不好。曦和只說傷到了魂魄,且將安魂傘拿出來給他看了,渺祝看出她心情不好,一面慨嘆居然有人能成功從枉死城中逃脫出來,一面吩咐人召了白鶴來,先將他們二人帶回幽都治傷。
曦和在路上便已有些吃不消,渺祝一路上吩咐人加緊趕路,進入靈殿後,立即吩咐人去煎藥,分別讓人伺候二人更衣洗漱。
因掛心曦和,曲鏡動作很快,弄完了便到曦和房中等她,待她洗漱完畢,便想運功給她療傷。這時渺祝正巧帶人端了藥進來,他便問起妖界與天界的戰事,前者一下子臉色就不太好看了,雖然賠笑着說在這段時間內兩界已經休戰了,而且流琴公主已經成功找了回來,並沒有死,二人震驚之餘也曉得這其中必然有些內情,但追問之下渺祝卻始終支支吾吾不敢看曦和的眼睛,只說讓她先把藥吃了再想別的。最終曦和怒了。
“端走。”她冷冷地對端着藥的童子的人吩咐,無人敢違逆,靈童端藥的手停在了半空,看看曦和又看看渺祝,陷入兩難,她繼而轉向臉色難看得像擰過的抹布一般的渺祝,“兩界爲何停戰?廣胤如今怎麼了?你不說清楚,我就是眼下死了也不碰你們幽都的藥。”
渺祝在擔心她身體狀況之餘又害怕她聽了真話會更崩潰,內心天人交戰,臉都扭曲了。
此時曲鏡亦目光沉沉地看過來,腰間紅鯉劍出鞘兩寸,示意他再不說真話就直接動粗了,赤/裸裸的威脅。
渺祝握緊了拳頭,道:“尊神,您先順順氣,別堵着了。”
曦和早已知道不會是什麼好事:“說。”
“這個……天族太子他,他……”狠狠一咬牙,“他要跟流琴成親了。”說完迅速擡眼看曦和的表情。
“咔擦”一聲響,座椅扶手驀地折斷,尖銳的木刺扎入曦和掌心。
曲鏡面色遽變,連忙拉過她的手,撕下自己的衣料給她包紮。
渺祝焦急地望着她,卻不知該說什麼。
曦和則垂下眼。
“看來我這一個月,又錯過了很多事情。”
當初在凡界,亦是僅僅兩個月的時間,息衎便與柳凝霜成親。沒想到,今日竟然重演。
只是在凡界時,她尚盼着息衎回心轉意,但如今她已經想起了當初那些事情,此番就死回生,她有無數的話想要當面問他,譬如,他三千年前爲何會選擇流琴,而三千年後又爲何重來找她,並表現出一副一往情深的形容……他應該已經知道,流琴自始至終都在害他,爲何不揭穿,甚至再一次與她成婚……
在被曲鏡喚醒的那一刻,她對廣胤已經死了大半的心,然而聽到這個消息時,卻仍舊覺得胸口彷彿被人生生剖開,塞入一塊燒紅的木炭,骨肉並着三魂七魄一同被攪碎,如同僅存的那一點奢望。
她曾經以爲,他們能夠修成正果。因爲他們彼此相愛,不論遇到多少困難,都有勇氣面對。
她擡起眼,目光平淡地望着渺祝:“什麼時候?”
渺祝見到她的神色,雖然並未傳遞出什麼情緒,卻頭一回令他有些手忙腳亂:“三日後。”
曲鏡第一反應就是拉住曦和。
曦和有些莫名其妙:“做什麼?”
曲鏡目光凝重地看着她,雖未做聲,那架勢卻明顯是攔着她怕她立刻逃跑。
“不必擔心。”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曦和從一旁童子手中取過藥碗,一飲而盡,擦了擦脣角,笑了一下,那笑容毫無溫度,美得令人發憷,“三日,我們慢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