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名秀女排成一條長隊,站在乾元殿外的空地上,靜靜地等待着宮室最裡面高高在上的君主的召見。待他看上一眼,一生的命運便要被改變,或卑賤,或榮辱,也就這短短的一刻。
“鳳凰府知府凌關之女凌霄覲見——”
公公尖細的嗓子把一句話拖得老長,直聽得人心裡一顫。
凌霄深呼吸一口氣,端端地走上前去,跨過門檻,蓮步輕移,一步步地接近那皇座之上的人。
她並不敢擡頭細看,只覺得越往前,一股懾人的壓迫之感便越強烈。步子變得很沉重,呼吸甚至都急促起來,指尖有些微微的顫抖。
“凌霄?”頭頂傳來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帶着隱隱的威嚴,皇帝口中念着這兩個字,似是帶了些玩味,卻又突然道,“唯思攀附到雲頭,高處作風流。”
聽了這話,凌霄心中一凜,那少年帝皇是在說凌霄花攀附高枝,貪慕名利麼?
凌霄心中說不出喜與不喜,若是就此撂了牌子倒也好,但是聽了這話,她又覺得有些委屈。但不管怎樣,皇上的話不能不答,只是一時卻想不到要如何作答。
君威不可測,一個字都是不能說錯的,她只是不想進宮,可不是想死。可這話,應也不是,駁也不是——皇上的意思豈敢輕易頂撞?可難道要她默認自己是那樣的人?不。
這時,凌霄的心中似乎尚未清明,可不知怎的,就已經脫口而出,道:“直繞枝幹凌霄去,猶有根源與地平。不道花依他樹發,強攀紅日鬥修明。”
“好一個狂妄的女子。”一個溫軟中透着威嚴的女人聲音從上方傳來。
凌霄剛纔光顧着想怎麼應對皇帝了,加之又不敢擡頭,完全沒注意到還有旁人。聽這聲音很是年輕,何況,敢在皇上身邊這樣說話的人,除了皇后還有何人?
“皇上皇后請恕罪。”凌霄趕快跪下,其實,那些話剛一出口,她就後悔了。這話,實在太大膽。
“擡起頭來。”皇帝悠悠道,聲音平和,不辨喜怒。
“民女陋顏,恐污了帝后的眼。”凌霄惶恐道,心中愈發懊惱。
“無妨。”
凌霄心知避無可避,只得緩緩擡起頭來,不過眼眸下垂,帶着謙卑與恭敬。
皇帝眼中閃過一抹驚豔,同時又有一絲疑惑,饒有興致地看了她幾眼。只見這秀女臉頰紅紅的,有着少女的青澀,偏又讓人覺着有股隱隱的不同於同齡女子的成熟氣質。
最要緊的是,這女子的眼角眉梢帶着股他說不上來的熟悉感。自然,作爲一朝天子,他又怎麼可能見過一個小小的知府之女呢?
“你好生解釋一下方纔說的那首詩,若是說得好,便罷,若是說得不好……”皇帝說了一半,口中透出一絲輕笑。
凌霄聽了卻是全身滲出寒意來,這聖上,話雖說得輕巧,可這一句話間,決定的或許就是她和家族的生死存亡。
事已至此,她早已沒有退路,說出去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既然收不回來,那就只好如皇帝所言,好生解釋一番了。也好,說便說,最好自己的觀點與皇帝大相徑庭之後,直接將她撂牌子。若是,龍顏大怒……也無法了。
想到這裡,凌霄一咬牙,豁出去了,索性朗聲道:“沒有人的出生是可以自己選擇的,凌霄花身世堪憐,生來便無所安身,只能攀附竹籬山石而活。這本不是她的意願,卻要遭受世人諸多責難,連民女都要爲她鞠一把心酸淚。”
沒聽到帝后再說什麼,凌霄便大着膽子繼續說下去:“民女之名,亦是如此,名字是父母給的,民女一樣無所選擇,並不能因此就判定民女的人品。何況,民女覺得,無論看什麼,要是能換個角度,那就什麼都不同了。”
“哦?你接着往下說。”皇帝語中並聽不出是喜是怒來。
“諸如凌霄,有些人的眼裡,她是攀附之花,一心只想爬到高處,向世人炫耀。可民女卻覺得,她即便是身處這樣艱難的處境,身世堪憐,卻仍保有着凌雲壯志,毫不爲命運所懼,這樣的品格……”
凌霄斟酌了一下,才又小心道:“民女私以爲,值得欽佩。她只是不甘被人輕視,有着一顆向上的心罷了,這並沒有錯。天下學子每日苦讀考取功名,固然是皇上的君恩感化天下,衆人都想要爲社稷做出一份貢獻,可話說回來,他們不也是爲了能實現自己的抱負與理想在努力向上嗎?何況凌霄花,以自己的柔弱之身,不懈努力、積極向上,這種精神,不是更值得世人感佩嗎?”
“皇上,這名女子甚是有見地。”
出乎凌霄的預料,她竟然聽到了皇后的誇讚,一時驚訝,擡眼望去。
此刻時辰並不晚,但是殿內已經掌上了燈,自御座下到大殿門口燃着兩排大紅花燭,洋洋數百支,香氣馥郁,帝后的面容彷彿隱沒在那隱約的嫋嫋香菸之後。一切,都讓凌霄覺得,那麼得不真實。
乾元殿宏大而空闊,帝后離得那樣遙遠,並看不真切,只大約瞧見,皇后珠冠鳳裳,相貌秀麗而端莊,眉目甚是年輕,卻又透着母親般溫和從容的氣韻,雖略顯疲憊,卻猶自氣勢不減。大約,這就是母儀天下吧。
而皇帝頭戴赤金冕冠,面前垂下十二旒白玉珠,遮住龍顏,更加無法看清他的神情樣貌。難怪世人皆道,君威不可測,喜怒皆不爲外人所察,自然“極不可測”。
這時,身邊花燭中的燈花發出“嗶啵”一聲響,似是在提醒凌霄的失態。她驚醒過來,低下頭去,道:“謝皇后娘娘讚賞。”
“皇后,你可是甚少誇讚別人的啊?”皇帝語中帶了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
“皇上,佳人難覓,才貌雙全,又有見識的女子,更是可遇不可求。”皇后笑着向皇帝點了點頭。
“既然皇后都這麼說了,這樣的芬芳佳麗,如何能錯過,那就讓她留在皇宮中吧,不過……”皇帝意有所指,“紅日卻並不是那麼好攀的。”
凌霄心中“轟”的一聲響,頓時整個人如入冰窖。到底,還是未避過麼?躬身施了一禮,默默退出門外,歸列。
從殿內出來,心跳還是激烈得彷彿要從喉中跳出來一般。跨過高高的門檻,只覺得,這一進一出間,命運已大是不同。
她心中亂極,無心再去理會別的,茫茫然站着,只覺得日頭逐漸西斜。不知何時,這班秀女已經全部見駕完畢,聽從引導內監,無論是否中選,都叩頭謝恩,隨後恭敬有序離開。
“小姐,怎麼樣啊?”青霧看凌霄回來,趕快迎上前去,着急問道。
凌霄只是木然地點了點頭。青霧見狀,知是被選上了,不禁喜極而泣。
“你這丫頭,怎麼比你家小姐還歡喜呢?”有位公公走過來,道。
青霧趕快擦乾眼淚,道:“讓公公見笑了,奴婢只是爲自家小姐歡喜。”
“你這丫鬟,倒是忠心得很。”公公說完,這才向凌霄見了一禮道:“凌小主萬福,奴才是小貴子,恭祝凌小主榮獲天恩。”
“貴公公快快請起,凌霄現在仍是民女之身,切不可亂了規矩。”凌霄虛扶一把,謙卑道。
小貴子眼中閃過一抹讚賞之色,道:“凌小主倒是個懂規矩的,不過您已是聖上金口玉言要了的人,大約也就兩三日的時間,封號便會下來,故而,奴才喚您一聲‘小主’,並不逾矩。”
“是,凌霄記下了。”凌霄微一點頭,並朝青霧使了個眼色。
青霧立刻拿出一個元寶遞到小貴子手中,道:“這是一點茶水錢,還望公公收下。”
小貴子也不推脫,大大方方地接過,放入袖中。接着,微微一笑道:“小主,奴才這就帶您去待封秀女的住處。”
凌霄兩人便隨着小貴子往佳音宮走去。
“恭喜小主,得蒙聖恩。”剛進去,便有宮女向她道賀,凌霄也不吝惜,一一打賞。
這時過來一中年女子,雖已上了年紀,樣貌倒還算是清秀,看樣子,應該是此處的掌事宮女。
“小主,奴婢欣芸,是佳音宮的掌事宮女。諸位小主還未得到封號,只是臨時住在此處,兩三日後便會有自己的宮室,所以此處並不十分華麗、舒適,只能委屈小主了。若有什麼不便之處,吩咐奴婢即可,奴婢能做到的一定會盡量滿足小姐的意思。”
“欣芸姑姑言重了,在這皇宮中,即便不甚華麗,又能差到哪裡去。凌霄能有幸來到佳音宮,已是萬分的欣喜了,又怎麼談得上‘委屈’二字。”凌霄便是再不願進宮,此刻也已經進了,日後如何另作計較,可眼前這些場面上的事,總還是要圓一圓的。
“凌小主果然識得大體,想必將來是有福之人。”欣芸道,“這幾日,在封賞下來之前,都會有專門的教引宮女來給小主們指導皇宮禮儀。小主雖是大家閨秀,可外面跟宮中到底是不一樣的,故而,還望小主用心學習,以免將來做錯了什麼惹怒聖上。”
雖然這話不太好聽,而且剛開始就講這樣的話,似乎很不吉利,不過凌霄倒是誠懇應下。宮中之人都是講究吉利的,不會無緣無故說出不該說的話來,欣芸對她說這樣的話,自然也是有道理的。與其將來懊悔,不如現在做好了,這可是關乎到自己的前程甚至是性命的啊。
欣芸將凌霄帶到她的住處,便告退了。主僕二人將隨身物品稍加整理,便坐下歇息,等待教引姑姑的到來。
“小姐,老爺夫人要是知道了,不知該有多開心。”青霧幫凌霄倒了杯茶,眉眼彎彎道。
佳音宮,佳音報喜,住進這裡的女人,很快都將會成爲皇上的女人。那個,她尚未看清面貌的人,從今以後,真的就是她要倚仗一生的夫君了麼?
“你真的要去和無數女人爭奪那個你從未見過的男人麼?”黎燁那句話似乎又重重砸到她的心上。
不,我不想的,這不是我想要的。可,事已至此,我又能如何呢?
若是,若是方纔在大殿上,沒有那般鋒芒畢露,若是能夠木訥一點,若是打扮得再粗陋一點,結局是否會不一樣?
心底的失落與哀傷越發瀰漫開來,溢滿整個心房。
這幾天,多年前那個稚嫩的影子在眼前出現的次數愈加多起來。
不,凌霄咬牙對自己說,從今以後,她的夫君只能是今日那個坐在乾元殿中,高高在上、主宰天下的男人,她心中所想的也只能是那個男人,別無他人!
或許,在踏上進京這條路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經都沒有回頭的機會了。從八年前,他不告而別的那一刻起,他們的世界就已經註定再也沒有交集了。更何況,她除了知道他叫“臨風”之外,其他關於他的一切,她都不清楚,即便不進宮,她又能如何呢?
繼續糾結於那段過往,不過是自找折磨罷了。何況,這是一件多麼危險的事情,萬一哪天被皇上知道,他的女人竟然一心想着別的男子,那她必定將死無葬身之地。
“都這會兒子了,林姐姐應該也已經選完了,也不知結果如何。”凌霄撐着手,自言自語道。
“那小姐是希望林小姐選上呢,還是不希望?”青霧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