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陸小鳳並沒有看見老實和尚。他若看見了,心裡一定更着急,現在他雖然沒看見,但已經急得要命。不但急,而且後悔,他本不該留下泥人張一個人在那裡的,他至少也該守在門外。
只可惜陸小鳳這個人若有機會坐下來喝壺好茶,就絕不肯站在別人門外喝風。
現在他只希望那“第三個人”還沒有找上泥人張的門去。他甚至在心裡許了個願,只要泥人張還能好好地活着,好好地把那蠟像復原交給他,他發誓三個月之內絕不再喝茶,無論多好的茶都不喝。
泥人張還好好地活着,而且看樣子比剛纔還活得愉快得多。因爲那蠟像已復了原,銀子已賺到了手。一個人的年紀大了,花銀子的機會雖然愈來愈少,賺銀子的興趣卻愈來愈大。
賺錢和花錢這兩件事通常都是成反比的,你說奇怪不奇怪?
陸小鳳一走進門,看見泥人張,就鬆了口氣,居然還沒有忘記在心裡提醒自己——三個月之內絕不能喝茶,無論多好的茶都不喝。
喝茶也有癮的,喜歡喝茶的人,若是不能喝茶,那實在是件苦事。幸好他也沒有忘記提醒自己,他還能喝酒,好酒。
泥人張兩隻手都伸了出來,一隻手是空的,一隻手裡拿着蠟像。
陸小鳳當然明白他的意思。
有本事的人,替人做了事,立刻就要收錢,只要遲一下子,他都會不高興的,事實上,他不要你先付錢,已經是很客氣的了。
空手裡多了張銀票後,泥人張才把另外一隻手鬆開,臉上纔有了笑容。陸小鳳卻笑不出了。
這蠟像的臉,竟是西門吹雪的臉。
“金魚衚衕”是條很幽雅的巷子,九月的陽光曬在身上,既不太冷,也不太熱。在天氣晴朗的日子裡,若能到這條巷子裡來走走,本是件很愉快的事。
陸小鳳心裡卻一點也不愉快。他絕不相信西門吹雪就是殺死張英風的兇手,更不相信西門吹雪會和那些太監們同流合污。最重要的是,他相信西門吹雪絕不會說謊,更不會騙他。可是這個蠟像的臉卻偏偏就是西門吹雪的。
他本想問問泥人張:“你會不會弄錯?”他沒有問。
因爲他一向尊重別人的技能和地位,在這方面,泥人張無疑是絕對的權威。你若說泥人張把蠟像弄錯了,那簡直比打他一記耳光還要令他難堪。
陸小鳳從不願讓別人難受,可是他自己心裡卻很難受。這蠟像本是他最有力的線索,可是他有了這條線索後,卻比以前更迷糊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實在想不出。
不冷不熱的陽光,照着他的臉,也照着他手裡蠟像的臉。他一面往前面走,一面看着這蠟像,剛走出巷子,忽然又跳了起來,轉頭奔回去,就好像有條鞭子,在後面抽着他一樣,他又發現了什麼?
泥人張見客的地方,就是他工作的地方,屋子裡三面都是窗戶,一張大桌子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瓷土顏料、刻刀畫筆。除了替人捏泥塑像外,他還替人刻圖章,畫喜神。
陸小鳳第三次來的時候,這老人正伏在桌上刻圖章,有人推門走進來,他連頭都沒有擡。
屋裡的窗子雖多,卻還是好像很陰暗,老人的眼力當然也不太好,一張臉幾乎已貼在桌子上。
陸小鳳故意咳嗽兩聲,老人沒有反應,陸小鳳咳嗽的聲音又大了一些,老人還是沒有擡頭,也沒有動,連手裡的刀都沒有動。
刀不動怎能刻圖章?
難道這老人也已遭了別人的毒手?陸小鳳的心沉了下去,人卻跳了起來,一步躥到他背後,想扳過他的身子來看看。
誰知道這老人卻忽然開了口:“外面的風大,快去關上門。”
陸小鳳又嚇了一跳,苦笑着退回去,輕輕掩上了門,只覺得自己就像是個犯了疑心病的老太婆。
泥人張道:“你是來幹什麼的?”
陸小鳳道:“我是來換蠟像的!”
泥人張道:“換什麼蠟像?”
陸小鳳道:“你剛纔交的貨不對,我想把原來那個換回來!”
走到巷口,他才發現泥人張交給他的蠟像顏色發黃,嚴人英給他的蠟像卻是淡青色的,顯然已被這老人掉了包,讓西門吹雪替那兇手背黑鍋,這老人若不是兇手的同黨,就是已經被買通了。
陸小鳳道:“我是來要你把我那蠟像還原的,並沒有要你另外替我捏一個。”
他慢慢地走過來,眼睛盯在這老人握刀的手上,刻圖章的刀也一樣能殺人的,他不想別人拿他當圖章一樣,在他咽喉上刻一刀。
誰知泥人張卻將手裡的刀放了下來,才慢慢地回過頭,道:“你在說什麼?我不懂。”
陸小鳳也糊塗了,他已看見了這老人的臉,這個泥人張,竟不是他剛纔看見的那個。
他一口氣幾乎憋死在嗓子眼裡,過了半天才吐出來,又盯着這老人的臉看了幾眼,忍不住問道:“你就是泥人張?”
老人露出滿嘴黃牙來笑了笑,道:“王麻子剪刀雖然有真有假,泥人張卻是隻此一家,別無分號的!”
陸小鳳道:“剛纔的那個人呢?”
泥人張眯着眼睛四面看了看,道:“你說的是什麼人?我剛從外面回來,剛纔這地方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陸小鳳只覺得滿嘴發苦,就好像被人塞了個爛桃子在嘴裡。
原來他剛纔遇見的那泥人張竟是冒牌貨,別人要他上當,簡直比騙小孩還容易。
泥人張看了看他手裡的蠟像,忽然道:“這倒是我捏出來的,怎麼會到了你手裡?”
陸小鳳立刻問道:“你看見過這個人?”
泥人張道:“沒有。”
陸小鳳道:“你沒有見過這個人,怎麼能捏出他的像來?”
泥人張笑了笑,道:“我沒有看見過關公,也一樣能捏出關老爺的像來!”
陸小
鳳道:“是不是有人畫出了這個人的相貌,叫你照着捏的?”
泥人張笑道:“這次你總算明白了。”
陸小鳳道:“是誰叫你來捏這個像的?”
泥人張道:“就是這個人。”他轉身從桌上拿起了個泥人,道,“他來的時候,我手上正好有塊泥,就順便替他也捏了個像,卻忘了拿給他。”
陸小鳳眼睛又亮了,只可惜老人的手恰巧握着這泥人的頭,他還是沒有看見他最想看的這張臉。
泥人張還在搖着頭,嘆着氣,喃喃道:“一個人年紀大了,腦袋就不管用了,不是忘記了這樣,就是忘記了那樣。”
陸小鳳忽然笑道:“你腦筋雖然不好,運氣卻好極了。”
泥人張道:“什麼運氣?”
陸小鳳道:“你若沒有忘記把這泥人交給他,你就少賺了五百兩銀子。”
泥人張眼睛裡也發出了光,道:“現在你能讓我賺五百兩銀子?”
陸小鳳道:“只要你把這泥人給我,五百兩銀子就已賺到了手!”
泥人張已笑得連嘴都合不攏,立刻把手裡的泥人送到陸小鳳面前。
陸小鳳剛想去接,突聽“嘣”的一聲輕響,泥人的頭突然裂開,七八點寒星暴射而出,直打向他的咽喉。
這泥人裡竟藏着筒極厲害的機簧暗器,距離陸小鳳的咽喉還不到兩尺!
兩尺間的距離,閃電般的速度,絕對出人意料之外的情況,七根見血封喉的毒針!
看來陸小鳳這次已死定了!
無論誰在這種情況下,都已死定了,這樣的距離、這樣的速度、這樣的暗器,天上地下,絕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躲過去。
這一次暗算,顯然已經過深思熟慮,不但已十拿九穩,簡直已萬無一失!
就連陸小鳳也萬萬躲不過去。
可是他並沒有死,因爲他手裡還有個蠟像。“嘣”的一響,機簧發動時,他的手一震,手指彈出,蠟像就從他手裡跳了起來,恰巧迎上了這七點寒星。
毒針打在蠟像上,餘力未盡,蠟像還是打在他的咽喉上。蠟像雖然打不死人,他還是吃了一驚。
就在這時,泥人張已凌空掠起,箭一般躥出了窗戶,等到陸小鳳發現時,他的人已在窗外。
這“泥人張”的反應居然也不慢,一擊不中,立刻全身而退。
可是他剛躥出去,就發出了一聲驚呼,呼聲很短促,其中還夾着“砰”的一聲響,就好像有樣東西重重地撞在木頭上。
響聲過後,呼聲就突然停頓。陸小鳳趕出去時,他的人已倒在院子裡,像是已暈了過去。另外有個人站在他旁邊,用一雙手抱着頭,卻是個光頭。
陸小鳳叫了出來:“老實和尚!”
老實和尚摸着頭,苦笑道:“看來和尚的名字已經應該改了,應該叫作倒黴和尚!”
陸小鳳道:“和尚幾時倒了黴?”
老實和尚道:“和尚若不倒黴,怎麼會有人把腦袋硬往和尚的腦袋上撞?”
就在這片刻間,“泥人張”腦袋上已腫起了又青又紫的一大塊。
陸小鳳又好笑,又奇怪,他當然知道兩個人的腦袋是絕不會湊巧碰上的,他想不通老實和尚爲什麼要幫他這個忙。
老實和尚還在摸着頭,喃喃道:“幸好和尚的腦袋還硬。”
陸小鳳笑道:“所以和尚雖然倒黴,泥人張卻更倒黴。”
老實和尚道:“你說他是泥人張?”
陸小鳳道:“他不是?”
老實和尚道:“這人若是泥人張,和尚就是陸小鳳了。”
其實陸小鳳當然也知道這個泥人張是冒牌的,可是他也想不通,那第一個真的泥人張爲什麼要把蠟像掉了包來騙他。
老實和尚道:“和尚雖然長得不漂亮,卻也曾來找泥人張捏過一個像。”
陸小鳳道:“所以和尚認得泥人張!”
老實和尚點點頭,道:“你是不是也想找他捏個像?”
陸小鳳笑道:“卻不知他能不能捏出我這四條眉毛來?”
老實和尚道:“你就算有八條眉毛,他也絕不會捏少一條,連一根都不會少,只可惜他現在已只能等着別人替他捏像了!”
陸小鳳皺眉道:“爲什麼?”
老實和尚道:“和尚剛纔是從後面繞過來的,後面有口井。”
陸小鳳道:“井裡有什麼?”
老實和尚嘆了口氣,道:“我勸你還是自己去看看的好!”
井裡當然有水。可是這口井裡,除了水外,還有血。泥人張的血!
“和尚就是嗅到井裡的血腥氣,纔過來看。”老實和尚雙手合十,苦着臉說道,“看了還不如不看,阿彌陀佛,我佛慈悲。”
他看見的是四個死人,現在陸小鳳也看見,泥人張一家大小四口,已全都死在井裡。
陸小鳳一直沒有開口,他不想在老實和尚面前吐出來,他一肚子都是苦水。
現在他才知道,他看見的兩個泥人張,原來都是冒牌的。
第一個冒牌泥人張只管將蠟像掉包,嫁禍給西門吹雪。若是陸小鳳不上當,就一定會再來的,第二個泥人張就等在那裡要他的命!
這正是個不折不扣的連環毒計,一計不成,計中還有計。
陸小鳳嘆了口氣,忽然覺得自己的運氣還算不錯,居然還能活到現在。
老實和尚卻嘆了口氣,道:“我早就說過,你黴氣直透華蓋,一定要倒黴的!”
陸小鳳道:“我倒了什麼黴?”
老實和尚道:“你什麼事都不好做,偏偏要找死人來捏像,這難道還不算倒黴?”
陸小鳳看着他,道:“就算我是來找死人捏像的,和尚是幹什麼來的?”
老實和尚好像被問住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幸好就在這時,那個頭已被撞腫
的“泥人張”忽然發出了呻吟。
他們到後院來的時候,當然沒有忘記把這個人也一起帶來。
老實和尚鬆了口氣,道:“看樣子他總算已快醒了,和尚總算沒有把他撞死!”
陸小鳳盯着他,道:“你本來是不是想把他撞死的?”
老實和尚趕緊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上天有好生之德,和尚若有這種想法,豈非要被打下十八層地獄?”
陸小鳳笑了笑,道:“那地方豈非也不錯,至少還可以遇見幾個老朋友,何況,和尚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老實和尚搖着頭,喃喃道:“千萬不能跟這個人鬥嘴,千萬不能……”
陸小鳳忍不住笑道:“和尚是在念經?”
老實和尚嘆了口氣,道:“和尚只不過在提醒自己,免得以後下拔舌地獄。”
陸小鳳本來還想說話的,卻又忍住。因爲他看見地上的人終於已醒,正捧着腦袋,掙扎着想坐起來。
陸小鳳看着他,他也看見了陸小鳳,眼睛裡立刻露出了恐懼之色,看見了老實和尚後,顯得更吃驚。看樣子他是認得這個和尚的。
老實和尚臉上卻連一點表情也沒有,陸小鳳居然也沒有開口。兩個人就這麼樣不聲不響地站在他面前,看着他。
他雖然不是真的泥人張,卻真的已是個老人。陸小鳳知道自己用不着開口,他也該明白這是什麼意思的。
老人果然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們一定有話要問,也知道你們要問的是什麼。”
他當然應該知道,無論誰被暗算了之後,都一定會盤問對方的姓名來歷,是受誰主使的。一個人活到五六十歲,這種道理他怎麼會不懂?
老人道:“可是你們要問的話,我一句也不能說,因爲一說出來,我就非死不可。”
陸小鳳道:“你怕死?”
老人苦笑道:“我雖然已是個老頭子,雖然明知道已活不了多久,但卻比年輕的時候更怕死!”
他說的都是實話。一個人年紀若愈大,就愈不想死,所以逞勇輕生的都是年輕人,跳樓上吊也都是年輕人——你幾時看見過老頭子自殺的?
陸小鳳板着臉,道:“你既然怕死,難道就不怕我們殺了你?”
老人道:“我不怕!”
陸小鳳奇怪了:“爲什麼不怕?”
老人道:“因爲你看樣子就不像喜歡殺人的,也不像要殺我的樣子。”
陸小鳳道:“你看得出?” Www● тt kan● C 〇
老人道:“我已活到這麼大年紀,若連這點事都看不出,豈非白活了?”他居然在笑,笑得就像是條老狐狸。
陸小鳳瞪着他,忽然道:“這次你錯了!”
老人道:“哦?”
陸小鳳道:“你沒有看錯我,我的確不會殺你,但是你看錯了叫你來的那個人,你既然沒有殺了我,無論你說不說出他的秘密,都一樣必死無疑。”
老人的笑容已僵硬,眼睛裡又露出了恐懼之色。
陸小鳳道:“你當然很瞭解他的手段,你若要走,我絕不會攔住你,你死了也不能怨我!”
老人站起來,卻沒有動。
陸小鳳道:“我一向很少殺人,卻救過不少人!”
老人道:“你……你肯救我?”
陸小鳳道:“你肯說?”
老人遲疑着,一時間還拿不定主意。
陸小鳳道:“你不妨考慮考慮,我……”
他的聲音忽然停頓,甚至連呼吸都已停頓。他忽然發現這老人的眼白已變成慘碧色,慘碧色的眼睛裡,卻有一滴鮮紅的血珠沁了出來。等他衝過去時,老人的眼角已裂開,但他卻好像一點也不覺得痛苦。
陸小鳳一把抓住他的手,手已冰冷僵硬,不禁變色道:“快說,只要說出他的名字來。”
老人嘴脣動了動,臉上忽然露出詭秘的笑容,笑容剛出現,就已凍結。他的人也已僵硬,全身的皮膚都已經乾硬如牛皮。陸小鳳碰一碰他,就發出“噗”的一聲響,聲音聽來就好像是打鼓一樣。
老實和尚也吃了一驚,失聲道:“這是殭屍木魅散。”
陸小鳳輕輕吐出口氣,道:“毒散入血,人化殭屍。”
老實和尚道:“難道他來的時候就已中了毒,毒性直到現在才發散?”
陸小鳳道:“若不是被你撞暈了,他一出大門,只怕就已要化做殭屍。”
老實和尚道:“所以這一計無論成不成,他都已必死無疑。”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這麼周密的計劃,這麼大的犧牲,爲的究竟是什麼?”
老實和尚道:“爲的是要殺你!”
陸小鳳苦笑道:“若是隻爲了殺我,他們付出的代價就未免太大了些!”
老實和尚道:“你也未免把自己看得太不值錢了些!”
陸小鳳道:“他們要殺我,只不過怕我擋住他們的路而已!”
老實和尚道:“你認爲他們另有目的?”
陸小鳳道:“嗯。”
老實和尚道:“什麼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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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小鳳道:“他們付出了這麼多代價,要做的當然是件大事!”
老實和尚道:“什麼大事?”
陸小鳳道:“你爲什麼不去問問你的菩薩?”
老實和尚道:“菩薩只會聽和尚唸經,和尚卻聽不見菩薩的話。”
陸小鳳道:“那麼你爲什麼要做和尚?”
老實和尚笑了笑,道:“因爲做和尚至少比做陸小鳳好,陸小鳳的煩惱多,和尚的煩惱少!”
他忽然拍手高歌:“你煩惱,我不煩惱,煩惱多少,都由自找,你要去找,我就走了!”歌聲未歇,他的人真的走了。
“煩惱多少,都由自找。”陸小鳳望着他背影苦笑道,“只可惜就算我不去找它,它也會來找上我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