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霧已散,繁星滿天,風中不時傳來蟬鳴蟲語,泥土已被露水打溼。
陸小鳳的衣裳也已溼透。
他醒來時,恰巧看見東方黑暗的穹蒼,轉變成一種充滿了希望的魚肚白色。
他醒來時,大地也正在甦醒。
等他站起來時,灰暗的遠山已現出碧綠,風中也充滿了從遠山帶來的木葉清香。
山坳間炊煙四起,近處卻看不見農舍人家。
假如這裡就是他昨夜停車下來的地方,那座用鐵板搭的屋子呢?
假如這裡不是他昨夜去的地方,他又是怎麼會到這裡來的?
那些人辛辛苦苦,佈下個圈套,讓他上了當,爲的就是要把他送到荒郊野外來睡一夜?
陸小鳳更不信,卻還是想不出他們會有什麼別的目的?
所以他就脫下了身上的溼衣裳,搭在肩上,開始大步走回去。
他就住在城裡的五福客棧裡,現在他只想先去洗個熱水澡,好好地吃一頓,睡一覺,再來想這些想不通的問題。
五福客棧的肉包子很不錯,雞湯麪也很好,牀上的被單,好像還是昨天才換的。
遠遠看見五福客棧的金字招牌,他就已將所有不愉快的事全都忘了,因爲所有愉快的事,都已在那裡等着他。
誰知在那裡等着他的,竟是兩柄劍、四把刀、七杆紅纓槍,和一條鐵鏈子。
他剛走進門,就聽見一聲暴喝,十三個人已將他團團圍住。
接着,又是“嘩啦啦”一聲響,一條鐵鏈子,往他脖子上直套了下來。
好粗好重的一條鐵鏈子,套入脖子的手法也很有技巧,很熟練。
陸小鳳卻只伸出兩根手指來一夾,一條鐵鏈子立刻被夾成了兩條,被夾斷的半截“叮”地跌落在地上。
拿着另外半條鐵鏈子的人踉蹌倒退幾步,臉色已嚇得發青,伸出一隻不停發抖的手,指着陸小鳳道:“你……你敢拒捕?”
“拒捕?”
陸小鳳看了看這人頭上的紅纓帽,皺眉道:“你是從衙門裡來的?”
這人點點頭,旁邊已有人在叱喝:“這位就是府衙裡的楊捕頭,你敢拒捕,就是叛逆!”
陸小鳳道:“你們是來拿我的?我犯了什麼罪?”
楊捕頭冷冷地笑道:“光棍眼裡不揉沙子,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人證物證俱在,你還裝什麼蒜?”
陸小鳳道:“人證在哪裡?物證在哪裡?”
櫃檯後面坐着七八個人,穿着雖然都很華麗,臉色卻都很難看,一個個指着陸小鳳,紛紛呼喝:“就是他!”
“昨天晚上,就是這個臉上長着四條眉毛的惡賊,強姦了我老婆!”
陸小鳳怔住。
楊捕頭厲聲道:“你昨晚上,一夜之間作了八件大案!這就是人證。”
另一個戴着紅纓帽的官差,指着堆在櫃檯後面地上的包袱,道:“這都是從你屋裡搜出來的,這就是物證。”
陸小鳳笑了,道:“我若真的偷了人家東西,難道會就這麼光明正大地擺在屋子裡,難道我看來真的這麼笨?”
楊捕頭冷笑道:“聽你的口氣,難道還有人冒險去搶了這麼多東西來送給你?難道你是他的親老子麼?”
陸小鳳又說不出話了。
突聽一個人冷冷道:“殺人越貨,強姦民婦,全都不要緊,只要我們不管這件事,還是一樣可以逍遙法外。”
遠處角落裡擺着張方桌,桌上擺着一壺茶、一壺酒,三個穿着墨綠繡花長袍,頭戴白玉黃金高冠的老人,陰森森地坐在那裡,兩個人在喝茶,一個人在喝酒。
說話的人,正是這個喝酒的人——喝酒的人是不是總比較多話?
陸小鳳又笑了,道:“殺人越貨,強姦民婦,全都不要緊?什麼事纔要緊?”
喝酒的老人翻了翻白眼,目中精光四射,逼視着陸小鳳,冷冷道:“不管你做什麼事都不要緊,但你卻不該惹到我們身上來!”
陸小鳳道:“你們是哪一方的神聖?”
綠袍老人道:“你不認得?”
陸小鳳道:“不認得!”
綠袍老人端起酒杯,慢慢地啜了口酒,他舉杯的手乾枯瘦削如鳥爪,還留着四五寸長的指甲,墨綠色的指甲。
陸小鳳好像沒看見。
綠袍老人道:“現在你還是不認得?”
陸小鳳道:“不認得!”
綠袍老人冷笑了一聲,慢慢地站起來,大家就看見繡在他前胸衣裳上的一張臉,眉清目秀,面目娟好,彷彿是個絕色少女。
等他站直了,大家纔看出繡在他衣服上的,竟是個人首蛇身、鳥爪蝠翼的怪獸。
大家雖然不知道這怪獸的來歷,這怪獸雖然只不過是繡在衣服上的,可是隻要看見它的人,就立刻會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寒意從心裡升起,禁不住要激靈靈打個寒噤。
陸小鳳還是好像看不見。
綠袍老人道:“現在你認不認得?”
陸小鳳道:“還是不認得!”
綠袍老人乾枯瘦削的臉,似乎也已變成墨綠色,忽然伸出手,往桌上一插。
只聽“奪”的一響,他五根鳥爪般的指甲,竟全都插入桌子裡,等他再擡起手,兩三寸厚的木板桌面,已赫然多了五個洞。
又是“嘩啦啦”一聲響,半截鐵鏈子落在地上,楊捕頭已嚇得連手腳都軟了。
屋子裡忽然有了股說不出的惡臭,三個捕頭奪門而出,褲管已溼透。
陸小鳳也不能再裝作看不見了,終於嘆道:“好功夫!”
綠袍老人冷笑道:“你也認得出這是好功夫?”
陸小鳳微笑點頭。
其實他早已看出這三個怪異老人的來歷,他臉上雖在笑,手裡也在捏把冷汗。
綠袍老人忽然閉起眼睛,仰面向天,曼聲而吟。
“九天十地,諸神諸魔,俱入我門,唯命是從!”
陸小鳳又嘆了口氣,道:“現在我總算已知道你們是誰了!”
綠袍老人冷笑。
陸小鳳苦笑道:“但我卻還是不知道,我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你們?”
綠袍老人盯着他,忽然揮了揮手。
後面的院子裡立刻響起了一陣怪異的吹竹聲,如
怨婦悲哭,如冤鬼夜泣。
然後就有四個精赤着上身,胸膛上刺滿了尖針的大漢,擡着塊很大的木板走進來,木板上堆滿了墨綠色的菊花。
這些大漢們兩眼發直,如癡如醉,身上雖然插滿了尖針,卻沒有一滴血,也沒有痛苦,臉上反而帶着種鬼詭可怕的微笑。
坐着喝茶的老人也站了起來,三個人一起走到這塊堆滿墨菊的木板前合十頂禮,喃喃地念道:“九天十地,諸神諸魔,俱來護駕,同登極樂!”
陸小鳳忍不住走過去,從木板上拈起了一朵菊花,一隻手忽然冰冷。
他剛拈起這朵菊花,就看見花下有一隻眼睛,在直勾勾地瞪着他。
這隻眼睛白多黑少,眼珠子已完全凸出,帶着種說不出的驚惶恐懼。
陸小鳳倒退了幾步,長長吐了口氣,道:“這個人是誰?”
綠袍老人冷冷道:“現在已是個死人!”
陸小鳳道:“他活着的時候呢?”
綠袍老人又閉上眼睛,仰面向天,緩緩道:“九天十地,諸神之子,遇難遭劫,神魔俱泣。”
陸小鳳動容道:“難道他是你們教主的兒子?”
綠袍老人道:“哼!”
陸小鳳道:“難道他是死在我手上的?”
綠袍老人冷冷道:“殺人者死!”
陸小鳳又倒退了兩步,長長吐出口氣,忽然笑道:“有人要抓我去歸案,有人要我死,我只有一個人,怎麼辦呢?”
綠袍老人冷冷地看了楊捕頭一眼,道:“你一定要他去歸案?”
楊捕頭道:“不……不……不一定!”
一句話未說完,已“噗咚”一聲跪在地上,竟連腿都嚇軟了!
陸小鳳嘆道:“這麼樣看來,好像我已非死不可。”
綠袍老人道:“但是我也知道,你臨死之前,必定還要拼一拼!”
陸小鳳道:“一點也不錯!”
他忽然出手,奪下了一口劍、一把刀,左手刀,右手劍,左劈右刺,一連三招,向綠袍老人攻出去,不但招式怪異,居然還能一心兩用。
綠袍老人冷笑道:“你這是班門弄斧!”
一心二用,正是他教中的獨門秘技,陸小鳳三招攻出,他已看出了破法,已經有把握在三招中叫陸小鳳的刀劍同時脫手。
就在這時,突聽“鏘”的一聲,陸小鳳竟以自己左手的刀,猛砍在右手的劍上。
刀劍相擊,同時折斷。
綠袍老人竟看不懂他用的這是什麼招式,只看見兩截折斷了的刀劍,同時向他飛了過來。
陸小鳳的人,也已凌空飛起,用力擲出了手裡的斷刀折劍,人卻向後倒躥了出去。
沒有人能形容這種速度,甚至連陸小鳳自己都想不到自己能有這種速度。
一個人在掙扎求生時所發揮的潛力,本就是別人難以想象的。
門外有風。
陸小鳳在風中再次翻身,趁着一股順風,掠上了對面的屋脊。
還沒有人追出來,綠袍老人淒厲的呼聲已傳了出來:“你殺了諸神之子,縱然上天入地,也難逃一死。”
(本章完)